如克罗德所想的一样,很快救济所便发生了失窃案,丢失了三十枚金币、四十五枚银币、还有铜币若干,当时负责在救济所当值的,是另一个贵族子弟。
这位比华盛顿还离谱的是,头天晚上花天酒地,直到案发后伯爵派人寻找他时,他都还在家中呼呼大睡,那时已是下午四点钟。
而同日负责值守的初阶职业者,只是上午简单地到救济所“打了个卡”,待了不到一个小时,便匆匆离开去忙自己的事了。
事后据这位初阶职业者交代,他觉得救济所值守的工作太过无聊,而且每天还要面对那些瘦弱肮脏,满身臭气的贫民,“实在是让人感到厌恶”,于是翘班了。
那位贵族子弟的说辞也差不多是一个意思:“我怎么可能去那儿盯着那些邋遢低贱的贫民看上一整天?”
正是因为两人这样的态度,所以头天晚上金币被盗,直到第二天过了中午需要打开箱子支用买食物的资金时,才发现事情不对——锁被砸烂,箱子已经被撬开了,里头存放的资金全部不翼而飞。
三十枚金币加四十五枚银币,对于一个贵族家庭来说,不是什么大数目,放在大贵族眼里就更是不值一提了,可能还没有到定制的一件衣服一半价格。可放在贫民眼里,那就是一笔巨款了。
无人看守的情况下,离自己二十米不到的地方,一扇门后的一个箱子里放着一笔巨款,这样的诱惑对于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一次金币的贫民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诱惑,铤而走险并不让人奇怪。
这起失窃案,数额不算很大,但是影响却不怎么好。
一是因为这是以大王子名字出资捐修的救济所,这才不到一个月,就发生了这种事,往大了说的话,那就是“刁民藐视王族威严下手行窃”。
二是这起案件如果不能迅速告破,不仅以伯爵为首的贵族脸上无光,甚至会让许多看戏的职业者和贫民心里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如果箱子里放的钱更多,如果有机会,我是不是也可以去救济所“挣点儿”?
收到消息的“双翼”伯爵波罗斯严厉批评了玩忽职守的贵族子弟和职业者,剥夺了他们在救济所的职位,并郑重提出了值守者应负的责任和义务,警告若有下一次,决不轻饶当值者。
显然,这个节点上,也不会有贵族会提出反对意见。
抓捕嫌犯方面,借助克罗德事先做好的“标记”,有几枚金币的流通路径很快就被确定下来,而通过一层层溯源,很快便确认了安克罗一帮子嫌犯的身份。
事后调查发现,他们偷出钱后分赃,大部分钱都被藏了起来等风声过去,但是还是有两个人禁不住欲望的驱使,拿着到手的钱去放纵。这无疑是自寻死路。
(虽然就算一分钱不花全藏起来,克罗德也还是能根据“标记”找到。)
前后不到三天,偷窃案便顺利告破了。
六人全部落网。
而安克罗是在落日森林深处被抓住的,他知道同伴被抓后,便想着去森林中躲避抓捕,顺便把手中的金币埋在某处只有他知道的地方,这样万一被抓也能狡辩一二。
却没料到,即使在森林中,可也是有不少眼睛看着他的。
直到落网,他都想不明白,自己埋藏金币的地方怎么会被追查者那么容易就找到了。
案发第四天,伯爵便正式宣布案件结束,这六个贫民隔日便都被处以砍头极刑,并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伯爵破案的能力和狠厉的手段,狠狠震慑了“吃瓜群众”,为接下来黛帕拉提出救济所制度改革做了很好的铺垫作用。
克罗德却是不太满意,本来他还希望窃贼和地下势力有所勾结,好来个“拔出萝卜带出泥”,可不知道是双方并无关系,还是地下势力分外小心,案件审理中并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帮子窃贼背后有指使者。
于是只得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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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是想借着这次的事件,来接触、敲打乃至打压领地上的地下势力,让救济所将来能够成为领地贫民庇护所一样的存在,可始终找不到证据,唉。”
克罗德仰躺在魂盾上,把救济所的事件统统讲给崔斯蒂听,甚至包括了自己的一些内心真实想法。
不过纯真的兽魂对于这种尔虞我诈明显不感兴趣,她捧着克罗德最新研究出的蒜苗炒肉吃得不亦乐乎。
自从要给崔斯蒂提供各种自创饮食后,克罗德很多时候都是需要到了中午,才能背着大概五斤重的包裹前往落日之森。
这点重量倒是没什么(他有修炼斗气),就是这个研究菜式的过程颇费时间,而且还得根据崔斯蒂的口味来调整。
在克罗德的“熏陶”下,崔斯蒂终于不再是那个对于菜品“二极分化”的懵懂少女了,开始有向着吃货进化的趋势,时不时的会说一些诸如“这个菜咸了”、“肉切得小了点儿”、“剥壳好麻烦”的“饮食心得”。
让克罗德也是痛并快乐着——做菜嘛,有人分享,有人打分,有人提意见,会让这项原本只是为了填饱肚子的工作被赋予更多的意义。
尤其这个“人”还和厨师关系相当不错。
和煦的阳光照在了身上,正当克罗德想稍作小憩时,听到了旁边传来了一声“喂”。
这不是崔斯蒂一向的称呼方式,兽魂会直接叫他的名字,或者是直接拉着他的手开始说话,并不会这样没头没脑的“喂”一声。
克罗德奇怪的扭头看去,却是看到崔斯蒂纯真的眼神中似乎经过了世事的熏陶。
漂亮的眼眸中似乎蒙上了一层阴翳,这其中有着执拗、排斥、自我...还有着一丝疯狂。
好吧,人形体意识“顶号”了。
“你想问什么?”克罗德也不啰嗦,直接开门见山。
人形体意识看了看手指上残留的油渍,下意识地砸吧砸吧嘴,鹅蛋脸上掠过一丝羞恼的表情,然后便快速地调整了表情,开口问道:
“上次问你脸上疤痕的事,你还没告诉我。”
见崔斯蒂是为了这件事,克罗德稍微整理下思绪后,便给人形体意识讲述了自己脸上疤痕的来龙去脉。
听完后,崔斯蒂盯着克罗德的脸,眼中露出寒芒:“你就不怕我把这事情真相告诉给你父母听?”
男孩闻言先是一愣,接着“噗嗤”一笑道:“哎,你问这话前应该想一想这样做的后果的。”
克罗德那毫不在乎的模样让崔斯蒂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出糗了,她没有接话,而是快速在自己脑中想象了一下“告密”的后果,结果让她有些不爽。
克罗德这件事就算是捅出去,顶多也就是风评从一个“被‘永溺者’纠缠的男孩”,变成一个“背靠某个强大存在的男孩”。(海夜的身份不能暴露,不然女神肯定会先拿人形体意识开刀)
这样的变化虽然会让克罗德以往展示低调的努力付诸东流,但是并没有暴露多少他真实的实力。德芙这个冒牌“永溺者”取血的要求也无法作为攻击“双翼”伯爵的借口,毕竟刑场事件中,本来就是打算获取死刑犯的血的。
儿子有了个强大靠山,靠山需要鲜血,于是伯爵杀死刑犯取血——这种行为就一地领主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
在这个很多个体实力比军队还要强的世界里,别说是死刑犯的血了,就算开口要一地领主亲人的命,说不定领主都会答应——前世那么多人为了钱抛妻弃子,无恶不作,如今这靠山可比钱管用多了,你想抱大腿还没那机会呢。
见这个问题被克罗德轻易化解,人形体意识又发出了新的诘问:“那六个贫民因为偷窃被砍头,可那玩忽职守的贵族和职业者,却只是被批评被辞退了而已,你又怎么解释?”
听到崔斯蒂的问题终于开始有了一些个人的思考在里面,克罗德欣慰地笑了,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如果你处在我父亲大人的位置,你觉得你会怎么做?”
对于克罗德这换位思考的发问,人形体意识先是瞪了他一眼,然后开始根据自己在克罗德这儿获知的,以及以前获得的法律、社会方面的知识来换位思考。
结果依然是让她很不满意:偷窃者几乎难逃死刑,而值班的贵族以及职业者,他们犯的错并不足以定他们什么重罪,加上他们的身份摆在那,重拿轻放,借题发挥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人形体意识有些沮丧,她本来想借事件中的一些举措来针对克罗德平时表达出的一些理念,以此来得出“你明明是这样说的,可事实和你的观点大相径庭,你是在胡扯”的结论,可惜她发现徒劳无功,男孩一直以来表达的东西,或者说他想向崔斯蒂传达的东西,都是挺贴合实际的。
既没有过分夸赞世俗世界的美好,标榜自己是个道德完人,也没有向崔斯蒂灌输“人性本恶,需要以恶制恶”的悲观仇恨思想。
就像刚才他在讲述时,把自己对于那个克利台威逼利诱的过程全都说了出来,没有得意洋洋,也没有自责羞愧。
他在把自己,以及世界真实的一面展示给崔斯蒂看。
人形体意识感到心中克罗德那小小身影又清晰了一些。
就在她想着借“换号”来避免尴尬时,克罗德开口了:
“如果你是想找出这次事件中,我的‘破绽’...那么我告诉你,其实也是有的。”
女人漂亮的脸蛋上满是诧异之色,她没想到克罗德居然会“自曝其短”。
“不需要那么看我,只要是个普通的生灵,总会碰到现实与理念冲突的时候,而这种时候是坚持理念,还是做出变通...只能靠自己,谁都帮不了你。”
克罗德深深地看了崔斯蒂一眼,继续道:“我在这次的事件中,有些对不起巴妮娅,就是那个偷偷告诉我母亲,有人要偷窃救济所资金的女孩。”
人形体意识听到这个名字,回想了一下,脸上的神色依旧带着不解:“通过你,她有吃有穿,有了全新的生活,那她为了你暗中观察那些贱...贫民的一举一动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克罗德的话语中带上了些愧疚,“如果仅仅是作为几个心思不良的贫民偷窃事件的话。”
“你的意思是...”崔斯蒂秀眉紧蹙,仍是有些不理解。
“你忘了我最后做事件总结时跟你说的话了吗?我的最终目的。”男孩做出提示。
“你是说你其实最想打击的,是领地上的地下势力那句话?”高大的白发女性终于有些明白了。
“对的,你顺着这话设想一下,若是真的如我所想,这次案件背后牵扯着某个地下势力,他们没有去尝试保下偷窃者的命,我也就无法顺藤摸瓜给予他们有力打击。你觉得他们等这次事件慢慢平息后,会怎么做?”克罗德继续引导着人形体意识的思考。
“他们会...会报复!”人形体意识惊呼,“你身为伯爵之子,他们即使追查到你也不会轻易动手。他们会找到是谁‘告密’的,然后杀了他\/她!”
“是的。巴妮娅和克利台都可以算是‘告密者’,但是两者有本质不同——巴妮娅是极其主动的,而克利台是被我威胁利诱的。如果要选择一位下属,一位忠心耿耿的下属,那无疑是前者。”
克罗德把自己心中的想法娓娓道来。
“在尚未确定案件背后是否牵扯某个地下势力时,我放任巴妮娅暴露在所有人的面前而没有给予保护,仅仅是在她身上做了‘标记’而已,是有着把她当诱饵的意思的。”
“哪怕是现在,我依然有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如果她因为地下势力的报复而死,那么我肯定难辞其咎。”
克罗德这番“利用属下的生命做点文章”的自我剖析,让人形体意识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
指责他无情冷血?以克罗德和巴妮娅的身份差距、交情厚薄来说,明显是夸大其词;赞同他的做法?可男孩的语气和表情都说明了他是真的感到愧疚,同时也不符合人形体意识的初衷。
也许作为贵族家少爷的他,心中的愧疚并不多,但的确是存在的。
在人形体意识所获得的“常识”中,这种贵族对于贫民发自内心的愧疚她是第一次见。
为什么呢?
看出了人形体意识眼中的疑惑,克罗德看着她的眼睛,轻轻回答道:
“因为生命只有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