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体意识感受着脑后发簪所传递过来的,那莫名的深深怒意,有些不知所措的任由克罗德把头埋在胸腹处,静静地缓和情绪。
过了一会儿,男孩慢慢抬起了头,朝着依然有些疑惑的搭档露出了一个笑脸:
“谢谢,让你见笑了。”
人形体意识罕见地在克罗德脸上看到了发自内心的难受虚弱的样子(非战斗状态下),可她的心中丝毫没有喜悦,没有想要“趁势追击”的想法。
她甚至下意识地想要出言安慰,可始终不知该如何开口。
稍顷,克罗德整理情绪,脸上重又浮现出以往沉着冷静的模样,离开崔斯蒂的怀抱,退后两步,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从刚才我的假设中,我想你可以很轻松的推断出,贫民的确某种意义上是领地的‘基石’。这个逻辑即使放到更大的领地,放到整个血族王国,也是成立的。”
克罗德的话语,如利刃般剖析着身处的制度,告诉搭档其中最为黑暗的一面。
崔斯蒂美眸定定地盯着克罗德看了会儿,开口道:“你想改变它,但是却无能为力,对吗?”
被命中“弱点”的克罗德嘴角挂上了淡淡的苦笑:“对,我无能为力。”
在这样一个有着神明的世界里,一上来就谈平等、谈改善底层人们的生活、谈给予他们更多的权利,都无异于痴人说梦。
无论是从下到上,或是从上到下,改革的阻力都会大到难以想象。
除非能够击碎现有的特权制度,以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进行统合,并徐徐推进,才有可能实现。
以克罗德目前接触到的力量层级来看,这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恐怕得是复数的神级力量才行。
可你都有如此强大的力量了,那带领族群前进就是义务,就是责任,进行改革那就是必要的举措了——为底层人们说话谋福利,并不是身处这个位置的人值得拿来夸耀的东西。
因为那是维持统治的“基石”。
如果是比烂,那自然可以大吹特吹,如果是比好...
作为金字塔的塔尖,你把地基夯实了点儿,这有什么好值得拿来夸耀的?
“成为神明也不行?”人形体意识语出惊人。
看着搭档对于此中门道依然是一知半解,克罗德心中略微宽慰。说实话,如果不是谈到这个话题,他是希望搭档能尽可能远离政治的。
“成为神明或许只是基础,是第一步。”
克罗德摇了摇头,他看着崔斯蒂那求知求解的眼神,神色肃穆道:“如果仅仅是以神明之威施行统治,那么有两个需要面对的问题。”
“你是你臣民的图腾,是他们的绝对领袖,你决定着他们前进的方向。那么以千年、万年的时间维度来看,你是希望你的子民们原地踏步,还是能自由发展出他们的特色?”
“要知道,自由发展的同时,是有可能带来巨大变革,进而影响到你的统治的。”
克罗德意有所指道。
“第二个问题则是,一个生灵,哪怕是神明,如何保证在如此长的时间维度内,依然坚持思想的纯粹,依然维持欲望的藩篱。”
崔斯蒂嘴唇微张,露出难以理解的神色,在她目前的认知中,神明是强大、纯粹、至高无上的。
可男孩却指出,即使是神明作为统治者,依然要面对严峻的问题。
“拿人类国度来举例,某个国王在位有个二十年且国家能在此期间保持强盛不衰,已经称得上是明君,百年难遇。其实大多数国王在位,没多久都会沉溺于美色、权术、财富、无止境的享乐。”
“那么当这个国君是一位神明,你觉得祂就能在千年乃至万年的时间中,依然做到努力保持国家的活力,给予子民支持,并带领着他们一直走在一条康庄之路上吗?”
克罗德伸出食指指向人形体意识。
“换作是你,假如你在拥有着世间至高无上的权能、无数的子民、数之不尽的财富后,你依然会努力地完善自我、探索未知吗?你的这一‘努力’能维持多久呢?”
“你现在呵护、喜欢着你的子民,可你如何能保证你在千万年间都不会厌倦不会疲累不会改变主意呢?”
“要知道,可是没有人来约束你,鞭策你的,一切都靠你自己的思想觉悟。”
“夜之城”喷泉边,握着镰刀的手在微微颤抖。
四周的森林,也安静地出奇,仿佛野兽魔物们都停止了呼吸。
崔斯蒂无法回答克罗德的问题,她脑海中按克罗德所描述的背景,模拟了自己置身其中的境况,发觉的确如男孩所说——
即使是神明作为领袖,一旦把时间线拉长,那么“始终是一个优秀的领路人”这个看似简单的要求,也会变成沉重无比的担子。
这无疑让崔斯蒂这“原住民”心中的一些信念崩坏:原来强大睿智的神明,也有难以企及的一面。
人形体意识对于神明的向往、崇拜之情消退不少。
看了看同样神色凝重的崔斯蒂,克罗德抬头望向变幻莫测的云朵,笑着继续道:
“带给了你不好的感受,抱歉。但这也是我一直和你说的,希望你能更多地接触、认知这个世界。”
“我们一般的生灵,从身体状态到观念信仰,始终在变化着,处于一种动态平衡中。无需为此羞愧,也无需为此自责。”
“毕竟我们百来年的寿命,就大陆历史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
“多变善变算是我们的特权。”
说着,克罗德像是才发现似的朝崔斯蒂调皮地挑了挑眉:“忘了,你是纯灵魂体,应该会活很久,比我久得多。”
听到克罗德以“神子”之身,坦然谈及自己的寿命,并没有什么延寿的打算,人形体意识心思微动。
与男孩两年多的交流,人形体意识也在逐渐认可这位“亦师亦友”的搭档。比起创造者伊其萨尔,克罗德对于她的影响更深更全面。
而且在交流中,克罗德几乎从不主动拿他的贵族身份和“神子”身份来说事,始终与崔斯蒂平等交流。
哪怕是人形体意识在主宰躯壳时,克罗德也是给予崔斯蒂方向而不是项圈。
没有架子,没有呵斥,没有打骂,有的只是交流、辩论、探讨。
人形体意识刚刚就已经下定决心,她绝不会让克罗德那么简单就死去。
曾经作为负面情感“过滤器”的人形体意识知道,毫无血缘关系却对自己如此关心,并且还能坦诚交流的生灵,就只有这么一个,来之不易。
(创造者德鲁伊和她的关系,虽然情同父女,但是交流可算不上坦诚。)
如果克罗德死了,她根本不信自己还能在芸芸众生中找到这么个人,更不用说还有他那极具特色的美味菜肴!
人形体意识舔了舔嘴唇,她也感觉到了体内兽魂的想法:陪玩,陪聊天,陪做饭的“三陪”一定得保护好。
和人形体意识的想法虽有差别,但目的是一样的。
看到崔斯蒂眼中的明悟,克罗德以为是对方对刚才的话题有了充分的了解认知,便摆了摆手,向着高大美丽的女性告辞,向着领地上的救济所而去。
————
“这段时间又有十二名贫民失踪了?”从巴妮娅口中得到消息的克罗德眉头紧皱。
自己与威尔逊交手后,贫民消失的数量短时间内激增,稍微用点心思都知道这其中肯定有所瓜葛。
这才十天不到的时间,平均下来每天都有一名贫民失踪,这明显就不是正常情况。
巴妮娅在拿到最近的报告时,才意识到之前克罗德少爷为什么会着重问到贫民失踪或死亡的过往数据。
少爷早就看出了其中有问题!
“少爷,我们该怎么办?”少女用求救的眼神看向男孩。
她也是从贫民过来的,并没有忘本,如今看到那些平民意外失踪(多半是死亡了),她依然会感到心痛难受。
(而且这样的失踪频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轮到他们这些平民了。)
“明天的两次发放食物,你找机会把这个瓶子里的东西悄悄倒进去,记得搅拌均匀。”克罗德给了巴妮娅一个不透光的黑色小瓶子。
里面装着“春雨”。
克罗德决定给领地上的绝大部分贫民,灵魂中都打上“标记”,而在他们不断被掳走的过程中,“标记”必然会反常的在某个地方呈复数聚集,久久不散。
对方制作“神药”的地点,虽然克罗德已经在心里有了几个可能的答案,但是他需要证据,需要“人赃俱获”,所以只能牺牲一些贫民,等待更好的抓捕时机。
“这是必要的牺牲。”克罗德语带歉意,“希望他们不会怪我。”
“少爷,我想他们并不会怪您。没有您,他们不知道多少人,包括我,都还在过着那种悲惨的生活,甚至是死在哪个阴暗的角落里。是您把我们救了出来。而现在,您又是唯一会为了贫民失踪而焦急并采取措施的贵族。”
“如此恩情,我们怎么会怪您呢?”巴妮娅眼眶泛红,有些激动。
少女朴素的情感让克罗德有些动容。
他自觉并没有特别关照领地上的贫民,自己的所作所为,更多的目的只是简单的“出于领主家儿子的立场,想要维持领地上平静安宁的生活而已。”
只是身边贵族对于贫民那负一百分的表现,这才衬托出男孩那正三十分的态度难能可贵。
这种“多亏同行衬托”的对比,无疑是放大了贫民心中对于克罗德以及黛帕拉的感恩之情。
克罗德心中涌起了亏歉之情——我并没有你说的那么无私那么伟大。
“谢谢,谢谢你,巴妮娅,谢谢你的肯定。”克罗德声音有些颤抖,他低下头去,稍稍整理了情绪后,又抬起头来:
“这段时间,晚上救济所就不要关门了,让那些不愿或是不想回自己住所的贫民晚上就住在救济所里。你也一样。”
“谢谢您的关心,克罗德少爷。”巴妮娅看着自己真心追随的贵族少爷,眼泛泪花。
“救济所的面积,如果是彻夜休息,勉强能供一百多人住下。如果形势恶化,更多的贫民晚上害怕回去,那么算上门前檐下,还能多睡个百八十人。也就是说还有大概一百个贫民夜里无法得到庇护。”
从救济所出来的克罗德,思索着可能面临的境况。
“而且‘神药’若是扩散开来,不仅‘安魂殿’的人会盯上贫民,贵族、商人和职业者都会直接或间接成为同谋,把贫民视作会跑的金币。”
“必须在刚刚有苗头的阶段,不惜一切代价掐灭它!”
巴妮娅对克罗德发自内心的敬重与依靠,让克罗德感觉心里沉甸甸的。
————
回到家的克罗德,从母亲黛帕拉那儿得到了喜忧参半的消息。
好消息是,鉴于伯爵以往的事迹和人格魅力,领地上的治安官威廉男爵和魔法师队长大魔法师亚伦同意站在伯爵这一边,明面上的武力值有了保证。
坏消息则是,一些贵族和商人,似乎是从染料商人泽布雷那里买到了某种药物,并且在服用后一致给了“好评”,这使得不少贵族和商人态度开始摇摆不定起来。
(药物的副作用没有全部爆发到明面上时,“神药”的药效的确是很有吸引力的。)
更多的人开始持模棱两可的态度。
“对了,穆托爵士主动找到你父亲,表示愿意支持你父亲,对于威尔逊使用的‘兴奋剂’,他愿意采取抵制的态度。”黛帕拉又补充了一个“好消息”。
“哦?难得。”领地上有如此眼光锐利,嗅觉灵敏的贵族,克罗德感到有些意外,更何况爵士此举算是非受迫主动提前站队,这在贵族中可是非常少见的。
“只不过他还和你父亲提了个要求,想要和你谈谈。”黛帕拉看着儿子,有些担忧地说道。
“和我谈?”克罗德诧异地应道,“该不是穆托爵士是看好我才愿意站在父亲这一边吧?我应该并没有过多的暴露什么有关身份的东西。”
黛帕拉点了点头,回道:“我也这么认为,不过我还担心他们是不是‘安魂殿’的人,此举是想对你动手。”
“的确有可能。”克罗德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不过这是阳谋,我们也只能接着。到时候就让老师和亚伦大人陪我和母亲一起去就好,看看穆托爵士到底是打算干什么。”
“他如果要第一个跳出来唱反调,我不介意拿他来祭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