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孟庄主和沐神医,其实都与便宜爹、便宜娘有恩怨?上次不小心放她走了,回头一想,却是回过神来,就等她自投罗网了?
涂菲媛心中微凛,站定脚步,看着前方的小院子,眼神微微闪动。阿俊见她不走了,便也站定,不肯走了。
黄连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顿住,不由得回过头来,诧异地道:“涂姑娘,为何不走了?”脸上仅仅是诧异,并没有着急或焦躁,仿佛什么也不知道。
涂菲媛心中闪过许多念头,最终仍是抬起脚步,跟着往里走去。面对黄连的疑惑眼神,随口找了个由头:“我最怕见大夫。上次见孟庄主,他说我和阿俊都有病,这回见了沐神医,真的断定我们有病可怎么办?”
黄连不由笑了:“涂姑娘大可放心。我们夫人,是极冷淡的性子,旁人不给诊金,她决不肯开口多说一句的。”
沐神医的医术高超,前来问诊的人数不胜数。为此,沐神医立下规矩,有钱的就付上五百两银子做诊金,没钱的就在山庄门口跪上五天五夜。倘若做不到,一律不出手。为此,还落得阎王心肠的名头。
“那我便放心了。”涂菲媛面上淡笑,心里却更加凛然。这样性子冷淡的女子,更不好应付。然而,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既然来了,不如瞧上一瞧。
跟在黄连的身后,走进里院,被引着来到花厅里。才走进去,便看见孟庄主坐在主座上,看过来的目光好不宽容慈爱。旁边,是一名美丽动人的中年妇人,雪肤玉肌,看起来三十出头。只不过,面上的神情,有些激动。
“见过孟庄主,见过沐神医。”涂菲媛站定后,拱手一礼。
孟庄主摆手道:“不必客气——”
“我可以叫你媛媛吗?”不等孟庄主说完,沐神医猛地站起来,激动地对涂菲媛说道。
涂菲媛顿时一愣,她做了什么,让沐神医对她如此亲热?点了点头,道:“凭夫人喜欢。”
“快过来,过来坐,叫我看看你。”沐神医掩不住激动地对涂菲媛招手道。
如果孟庄主夫妇与便宜爹、便宜娘有过节,要害她的话,必然不会如此大费周章。除非,他们是神经病。涂菲媛心中微松,抬脚走过去,客气地道:“夫人见了我,为何如此激动?不知有什么情由?”
“可是吓着你了?”沐神医垂下眼睛,看着身高仅仅到下巴的姑娘,执起她的一只手,握在手心里,浑身轻颤起来:“如果,如果你爹是涂大海,你娘是云诗,那我就是你干娘呀!”
涂菲媛闻言,愕然睁大眼睛:“干娘?”
“想必你是不知的。可是,我当真没有骗你。”沐神医说着,抬手摸上涂菲媛的脸颊,双眼涌出泪意,“我叫沐秋霞,是你娘救了我的命。你娘是我的恩人,与我情同姐妹。可是,我却没能把这条命还给她……”
“这件事的原委,还是我来说吧。”孟庄主见沐神医的情绪激动,而涂菲媛的眼中已经露出疑色,便接过话道:“涂姑娘,你爹是涂大海,对不对?上次你见了我,没有说实话,可是怕我与你爹有怨?”
涂菲媛打量着眼下的情形,再否认下去,却是没有必要了,便点头道:“是。”
“你心思缜密,是件好事。只不过,我们与你爹娘的交情匪浅,虽然你否认了,却仍然能够断定你的身世。”孟庄主说道,“你生得像你娘,只除了胖了些、黑了些。而你之所以如此黑,还是内子的功劳。”
涂菲媛顿时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沐神医。
“事情是这样的……”沐神医的情绪有些激动,于是仍然由孟庄主将事情的原委道了出来,“于是,我们断定你就是涂大海和云诗的女儿。”
涂菲媛曾经好奇便宜爹、便宜娘的事,不为别的,只为了行事仔细些,免得撞了故旧与对头,届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闻言,眼睛闪了闪。看来,便宜爹、便宜娘的身份地位,不可小觑。
“广玉公主为何三番四次害我娘?”这样一个身居高位,出手狠辣的女人,立刻在涂菲媛的心中,窜为最危险的人物。
孟庄主语塞一下,神情有些犹豫。这时,沐神医的情绪已经平复许多,闻言冷笑一声:“她嫉妒你娘!”便将当年的事,简单道了出来。
原来,涂菲媛的娘,名叫云诗,曾经是广玉公主身边的婢女。却在机缘巧合之下,与涂大海相识,互生情愫。因为云诗颇具才华,虽然身为婢女,却也小有名气,由涂大海求娶,也被皇上答应了。亲自做媒,为两人赐婚。
涂大海身为探花郎,才学相貌都是一等一的人物,竟被广玉公主也看中了。被一个婢女抢了心仪夫婿,心中极为不满,却因着身份之别,不屑与婢女抢男人。但是又心有不甘,故此屡屡做动作,对云诗下手。
“你娘怀你的时候,她不知道使了多少手段,几乎隔三差五,便要闹上一回。大部分都被涂大人挡了,小部分被我挡了。”沐神医说道,声音里有些恨意,“广玉公主极为狠毒,手段层出不穷,稍有懈怠,便被她得了手。夫人那时,身子极差。”
听到这里,涂菲媛不禁对广玉公主生出深深的戒备。
“我爹娘的死,也是她干的?”涂菲媛不觉握紧了手心说道。
沐神医冷笑一声:“不是她还是谁?证据确凿,她竟有脸不认!厚颜无耻,令人不齿!”
“她现在如何?”涂菲媛又问道。天家公主,迫害臣子和命妇,下场是与庶民同罪,还是轻轻揭过?
话音才落,只见沐神医咬了唇,浑身都剧烈颤抖起来:“她毁了人证和无证,大理寺没有立案!”
这个广玉公主,竟是厉害之极!涂菲媛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几乎立刻决定,一定不能招惹此人!
诚然,涂大海与云诗是她此生的父母,然而涂菲媛是异界的灵魂,苦痛磨练都经历过,再不是单纯的少女,对父母的渴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对广玉公主的仇恨,自然低了一层。
涂菲媛唯一在乎的,就是爷爷奶奶。但凡对她和爷爷奶奶的安宁日子有威胁,她的应对之策便是,能踢开就踢开,踢不开就绕开。广玉公主,显然不是她能踢开的,那么就绕开。
“你爹和你娘把你送出来,又给你下了毒,叫你变成这样,想来是叫你平平静静过日子。这些仇恨,你不要放在心里,好好过日子就是了。”沐神医一时激动,把内心的仇恨带了出来,看着涂菲媛垂着眼睛,攥着手心的倔强模样,不由后悔起来。
孟庄主也道:“就是。广玉公主势力非小,又极受宠,等闲人撼动不得。我们同你说这些,并不是叫你去报仇,只是想告诉你……咱们是亲戚,紫霞山庄的葡萄也有你一份,你想吃葡萄,想摘了去卖,都有你一份!”
孟庄主想起昨天涂菲媛狡黠哄他应下五百斤葡萄,又签字画押的事,料定小姑娘十分稀罕他的葡萄,连忙说出来转移话题。
果然,沐神医听了,也道:“就是,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对了,你今日来,可是取葡萄来了?走,干娘带你去,有几个品种,吃起来最是香甜,咱们尝尝去。”
话题一下子就歪了,涂菲媛还有些转不过来,看着沐神医满脸的热切与亲近,心里也不由得微动。微微垂眼,心中暗道,便宜爹、便宜娘,既然蒙受了你们的荫泽,日后你们的仇怨,有机会我一定替你们讨回来!
有仇不报非君子,涂菲媛想要离广玉公主远一点,是因为如今的她没有复仇的力量。至于日后……却是不好说了!
跟在沐神医的身后,往外走去。才走出花厅,忽然黄连来报:“禀报庄主、夫人,英国公府三房的七小姐来了。”
“不见!”沐神医说道,“山庄今日来了贵客,谁来一律不见。”
孟庄主道:“一切听夫人的。”
黄连便应道:“是。”
“这样会不会不大好?”涂菲媛说道。
沐神医神色一冷:“怎么不好?媛媛,你记着,英国公府与公主府来往密切,他们是一个鼻孔出气,他们家的人,能不理会就不理会!”说完,拉着涂菲媛的手,往葡萄园里头走去,“好孩子,别担心,出了事,有你干爹背着。”
涂菲媛的嘴角不由得抽了抽,余光去看孟庄主,但见孟庄主挺了挺胸,一副自豪无比的模样,也不禁有些羡慕。这样恩爱的眷侣,不说古代,便在现代也难见。
“庄主,夫人,煜王爷也来了。”才走了没几步,黄连又过来了。
孟庄主的脚步一顿,脸上顿时有些愁色:“他怎么来了?”
“煜王爷是谁?”涂菲媛便看向沐神医问道。
沐神医的脸色也有些不好看:“是太子殿下的长子。”
“请进来吧!”孟庄主叹了口气,对黄连说道。待黄连离去,便回过身,对涂菲媛说道:“太子殿下的人,连我老子也不敢得罪,他要来吃葡萄,我是不敢拒绝的。”
皇帝的年纪已经很老了,眼见着让位也就是这两年的事。太子虽然私下生活作风不太好,但是政绩上却稳当,继位是没有什么悬念的。而太子的长子,前来求葡萄,若是拒绝了,少不得在太子面前上眼药。孟庄主就算自己不怕,也怕连累了老爹。
涂菲媛还没问过孟庄主的来历,闻言好奇道:“您……原本是什么人?”昨天敢拒绝武成王,今天敢拒绝英国公府,孟庄主的后台显然很硬气啊!
孟庄主挺了挺胸:“我爹是当朝工部尚书,我们家曾经出过皇后!”
“啊!”涂菲媛听了,立刻肃然起敬,这样的世家,可是了不得。
“说起来,你爹还是我爹的学生呢。”孟庄主忽然开了句玩笑,“你叫我一声干爹,也没叫错。快,叫声干爹听一听。”
他和沐神医此生注定无子嗣,偏偏昔日好友故去,留下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难道不是缘分?见涂菲媛羞于开口,故意逗她道。
“你快叫。”这时,跟在涂菲媛身后,一时老老实实的阿俊,忽然低声说了一句。
涂菲媛偏过头去,只见阿俊微微抿着唇,双眼亮晶晶的,不停咽着口水,哪里不知道他想的什么?很没好气,便转头对沐神医和孟庄主道:“他是我捡回来的,没别的爱好,就爱吃东西。昨日庄主还说他有病,我也没给他瞧。”
涂菲媛心理年龄过三十了,面对一个看起来三十出头的男人,让她叫干爹,她实在叫不出口。而沐神医,看起来就是小伙伴一样的姐妹,叫干娘?别逗了。
孟庄主见她不肯叫,虽然有些失望,倒也没难过。只觉得小姑娘腼腆了些,有点认生,又或者心里的戒备还没放下。思及至此,反而对她高看一眼。不再逗她,只对沐神医道:“这孩子,我瞧着不太对头,你给看看?”
“我要吃葡萄。”阿俊还记得昨天吃的葡萄,甘甜甘甜的,站在一片葡萄园里,四下皆是幽幽的清香,只觉得无数馋虫勾着肠子,忍不住戳了戳涂菲媛。
这小子,倒是精,总能分辨出来,什么时候说话不会叫人烦。涂菲媛好气又好笑,看了看孟庄主和沐神医,见他们没有反对,便对阿俊说道:“你去吧,喜欢哪个,就吃一串。不许吃多,听见没?好好摘,别扯坏了秧子。”
“我知道了!”阿俊得了话,立时快活地跑开了。在葡萄架子下面,钻过来钻过去,身形煞是灵活。
“煜王爷该到了,咱们去迎一迎。”孟庄主说道。
三人便离了葡萄园,往前院迎去。
在黄连的带领下,一名年轻男子朝客厅行来。与武成王一般,二十出头的年纪,但是身高略矮,体型也不够矫健有力。虽然穿着华丽的服饰,却几乎没有天生的威仪。
“参见煜王爷。”在来人前方几步之外站定了,孟庄主打头行礼。
煜王爷等孟庄主行礼完毕,才装模作样地挥了挥手:“不必多礼。”
“孟庄主,为何我敲门,你说不见客。煜王爷敲门,你就见客?孟庄主此是何意?”在煜王爷的身后,一名身穿大红衣裙,头戴华丽金饰的少女,昂首走过来,脆声说道。
孟庄主抬头看去,面上一改往日的闲适可亲,一派假意地笑道:“自然是因为煜王爷比七小姐身份尊贵了?孟某胆敢拒绝七小姐,却绝不敢拒绝煜王爷。”
一句话,噎得程婧昀说不出话来,却逗得煜王爷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孟庄主说道:“不可,不可,孟庄主不可如此。”
“煜王爷,里面请。”孟庄主的马屁拍得恰到好处,哪里不知煜王爷爱听?谦虚笑了笑,身子一转,请煜王爷入内。
煜王爷便抬脚朝客厅走去,口里问道:“本王昨日看见武成王送了葡萄进宫,才知原来葡萄已经熟了,特来求取些许。”
“王爷说笑了。孟某何曾允诺武成王葡萄了?武成王倒是来求过三回,孟某因着葡萄尚不够内子吃用,一直没有答应。”孟庄主说道。
涂菲媛一听,暗道不好。她与武成王做的交易,却没告诉孟庄主。
所幸煜王爷听孟庄主否认,只是哈哈一笑,并没有追究。
“带小姐下去休息。”孟庄主转身对一个下人吩咐道。煜王爷不是善茬,程婧昀也不是好惹的,尤其出身英国公府,还是避开为妙。
孟庄主一片好心,涂菲媛心知肚明,便点头道:“好。”
“涂姑娘这边请。”下人得了令,便来到涂菲媛身旁,客气地道。
原是沐神医和孟庄主猜出涂菲媛的身份后,便对紫霞山庄的下人们吩咐过,见了涂菲媛务必客客气气的。原也没什么,偏偏程婧昀走过来,给听见了,狐疑扭头过来:“你说这个丑八怪姓什么?”尾音一扬,定住脚步,朝这边看过来。
姓涂,怎么了?涂菲媛心中诧异,却没有开口,而是抬头看向孟庄主。
谁知,程婧昀又走近一步,问道:“你是不是姓涂?哪个涂?”盯着涂菲媛,漂亮的脸蛋儿有些狞起来,“怎么不回话?快回话!”
涂菲媛方才听沐神医说过,英国公府与广玉公主府是一个鼻孔出气。既然广玉公主与便宜爹、便宜娘有怨,想来英国公府也是如此。只是,竟同仇敌忾到这个地步?在便宜爹和便宜娘丧身火海十三年后,他们听见“涂”姓,仍旧如此大的反应?
“我的干女儿姓什么,关程小姐什么事?”沐神医把涂菲媛拉到身后,冷冷说道。
程婧昀不依不饶,指着涂菲媛道:“原来这个丑八怪是沐神医的干女儿?她为什么不回答本小姐的话?沐神医如此护着她,看来,她果真姓那个‘涂’了?”漂亮的脸蛋狰狞一片,朝后一挥手,“来人!把这个丑八怪给我绑了!”
“谁也不许动!”沐神医喝道,“在我紫霞山庄,谁也不能动她!”
孟庄主神色微凛,走到沐神医的身前,挡住沐神医的半边身子,冷言说道:“来者都是客,程小姐如此,不太好吧?”
“哼,姓涂的人,本小姐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程婧昀的眼中,满是戾气,扭头对身后的下人说道,“愣着干什么?给我把那个丑八怪绑了!”
“敢问这位英国公府的小姐,不知我是杀你爹了,还是砍你娘了?抢你男人了,还是打你娃儿了?”涂菲媛冷冷地道,“你指出一条来,要是我做过,你绑我。若是我没做过,还请闭上你的嘴!”
虽然料想过,与广玉公主府同一个鼻孔出气的英国公府,遇见与便宜爹、便宜娘相干的人,没有好脸色。只没想到,竟跋扈至此?单单因为一个姓,就喊打喊杀?瞧着程婧昀的神态,似乎不止涂姓,屠姓什么的,但凡音节相似,都要打杀了去。这番做派,直是令涂菲媛有些作呕。
“你胡说什么?”程婧昀今年十五岁,是一个尚未出阁的黄花闺女,纵使往日跋扈一些,但也从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什么抢男人、打孩子,这都是什么?立时羞恼起来,粉面带怒,抬手指过来:“来人,先给我撕了这个丑八怪的嘴!”
“英国公府真是好大的威风!”不等涂菲媛说什么,孟庄主抬起手臂,拦住了程婧昀指使过来的下人,“这里是紫霞山庄,孟某的地盘,谁敢撒野,休怪孟某翻脸,明日便进宫告御状!”
煜王爷见状,清了清嗓子,说道:“孟庄主休要生气。不就是一个野丫头吗?不值得这般动气。程小姐既然要人,孟庄主便给了就是。”说完,又对程婧昀说道:“程小姐休要生气,她不过路边沟里的泥巴一样的东西,怎么值得程小姐这样玫瑰花儿一样的人物动怒呢?”
程婧昀听罢,面上怒气消减,转而有些娇羞起来:“非是本小姐动怒,而是这丑八怪实在气人,本小姐要绑她,她竟然不乖乖过来叫本小姐绑!难怪公主如此厌恶涂家人,果真是骨子里就流着不知尊卑的下等人血液!”
说着,口吻愈发鄙夷起来,仿佛多看一眼,多说一个字,都要脏了她的眼,污了她的口。
“住口!”沐神医闻言,勃然大怒,冰雪般寒冷的声音响起,“涂姑娘是我紫霞山庄的客人,程小姐不爱看,便滚出去!”
“你说什么?你叫我滚?”程婧昀瞪大美眸,不可置信地看着沐神医。
沐神医冷冷道:“好走不送!”
孟庄主握住沐神医的手,下巴昂了起来:“程小姐,请吧。”哪怕沐神医做得不合适,对于爱妻的一言一行,孟庄主也都是全然支持。
闻言,程婧昀气得脸上涨红,扭头对煜王爷叫道:“王爷!”
程婧昀正值花龄,貌美娇俏,兼之身份高贵,年轻男子见了总忍不住怜惜一番。否则,被孟庄主拒之门外的程婧昀,是进不来紫霞山庄的。是煜王爷惜花,将她带了进来。
此时见得美人儿气得眼睛都红了,便对孟庄主道:“孟庄主,本王知道你与沐神医多年无子,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可是,此女貌丑无盐,粗鄙顽劣,实在不配你二人疼爱。不如交给程小姐,改日本王送你们一个更好的。”
“不必——”沐神医被这句话气得浑身发抖,才冷冷吐出两个字,便被孟庄主打断了。只听孟庄主呵呵一笑,说道:“王爷可是来取葡萄的?不知王爷要取多少?”
一句话落,煜王爷和程婧昀纷纷闭上口,如同被掐住七寸的蛇,再不敢说什么了。
紫霞山庄的葡萄,历年来,难求如登天。今年,不知武成王使了什么绝招,早早得了二十斤葡萄。被人看去,惹了不知多少眼红。然而,每年的惯例,谁凭真本事求来葡萄,谁就吃着。旁人要吃就去求,吃不到也不许碎嘴。
煜王爷虽然是太子殿下的长子,然而才学品行都不是最出众的,眼看着太子殿下就要登基为帝,下一任太子的人选就要落下,便殷勤出行,亲自来求了。
至于程婧昀,则是英国公府三房的七小姐,年纪最小,性子和当年的广玉公主又很像,故此颇受宠爱。此次前来,便是打定主意摘上两百斤葡萄回去的。一百斤自家吃,一百斤送去广玉公主府上。
不成想,才一进门,便遭了孟庄主和沐神医的不待见,还是借了煜王爷的光,才能进得门来。在紫霞山庄,倘若惹孟庄主不高兴了,还可以求沐神医。而沐神医不高兴了,求谁也没有用。
闻听孟庄主拿葡萄来说,二人均不敢再多言,他们是来求葡萄的,若是空手回去,少不得惹了笑话。
煜王爷不敢再劝,只笑道:“本王取一百斤回去。”
程婧昀开口想说两百斤,听闻煜王爷才开口一百斤,不由得语塞。
孟庄主趁她张口未语之际,张口说道:“既然程小姐并不稀罕孟某的葡萄,便请回吧。黄连,送客。”
“不是——”程婧昀开口还想辩驳,谁知,根本没有给她再开口的空当。
只见黄连伶俐地走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程小姐,请。”
程婧昀不禁变了脸色,咬着嘴唇,眸子扫过孟庄主和沐神医,冷哼一声,甩袖走了。紫霞山庄害她三番四次在煜王爷面前丢脸,这个仇,她记下了!
孟庄主丝毫不以为意,一个小小女娃儿,能代表英国公府不成?即便能代表,英国公府想要对紫霞山庄不利,也要看看满京的官员愿不愿意。
沐神医甚至冷冷说了一句:“谁招她了,她收拾谁去。牵连无辜,算什么本事?”
无非是广玉公主,将这份仇恨传播种植下去。否则,那件事过去了十三年,涂大海和云诗皆命丧火海,谁还记得?可恨广玉公主心肠歹毒,害了恩人一家还不够,如今竟连姓涂的都不放过!沐神医忍不住咬牙,若涂侍郎和云诗没有死,哪里轮着他们得势呢?
才没走远的程婧昀,听到这句话,身形顿了顿,随即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王爷,这边请。”孟庄主做了个手势,引着煜王爷往葡萄园的方向行去。
煜王爷假惺惺地道:“孟庄主休要动气,程小姐年纪小,难免气盛了一些。待本王回京,与她分说一番,她必然不会与你记恨。”
言外之意,便是他如果不与程婧昀分说一番,程婧昀必要记恨紫霞山庄的。又或者,他分说的意思反了,程婧昀说不得更加记恨紫霞山庄。
孟庄主心知肚明,这不过是煜王爷想多要些葡萄,然而煜王爷既然没有明说,他也只装作听不懂他的要挟,呵呵笑道:“那便多谢王爷了。”
煜王爷一拳打在软棉花上,未免有些不满。然而却也无法,这些年来,谁都知道紫霞山庄的规矩,孟庄主不想给,那是死都不给。给出多少,便是天外之喜了。
随着孟庄主的引导,往葡萄园的入口走去,心中仍有不甘,又道:“孟庄主今年又培育出什么优良品种?不妨带给本王瞧瞧?”
“有是有,只不过并不太好。”孟庄主说道,“内子今年疲于奔波宫中,为圣上与各宫娘娘诊脉,孟某也无暇照顾这些东西,下人不得要领,得了我的嘱咐,也没有做成,培育出来的新品种,俱是酸涩无比,口感极差。”
煜王爷听到这里,便有些不高兴:“孟庄主可是怕本王索要的太多?否则为何本王每问一句,孟庄主便说出如此扫兴的话?”
“王爷若不相信,那么孟某带着王爷,一株一株尝过去便是了!”孟庄主拍着胸脯说道,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
煜王爷假意哼笑两声,点头道:“好,那本王便一株一株尝过去。”
孟庄主带着煜王爷往葡萄园的方向行去,沐神医则带着涂菲媛往内院行去。分开一段路程,涂菲媛只见四下没有外人,便低声说道:“夫人,我今日是不是给山庄闯祸了?”
“没有的事。”沐神医否决道。
涂菲媛自认是一个性格刚强的人,从不占人便宜,也从不欠人什么。别人对她三分好,她回报以三分。别人对她五分坏,她回报以十分。然而,面对待她真诚,不求回报的孟庄主夫妇,不由得心下有愧。
便将昨日如何与武成王交谈,如何将葡萄分给他一半的事,对沐神医道来:“若非我多事,今日便不会有煜王爷和程小姐的刁难了。”
“你这孩子,心思竟如此细腻。”沐神医说着,声音有些怜爱,“你以为,如果没有你分给武成王葡萄,煜王爷便不会找来了?紫霞山庄的葡萄,这些年来一直名声在外,什么时候成熟,他们比我们知道得还早。一早惦记上了,都牟着劲儿来要呢。”
“至于英国公府的人,哼,他们亲近广玉公主,便是我的仇人!这些年来,谁家都曾领走过葡萄,唯独广玉公主府上和英国公府上,一粒葡萄籽儿都不曾带出去过!”沐神医冷笑说道。害了涂大海和云诗,就是她的仇人。旁人惧怕那两府,她不怕!
涂菲媛心知,今日有孟庄主和沐神医的回护,全都是看在便宜爹、便宜娘的份上。与她本人,却是没什么干系。心里对这份情谊,只觉承担不起,才要开口,让他们对她寻常一些,不必看在便宜爹、便宜娘的份上,蓦地听见一阵呼喝声响起。
“站住!不要跑!”高高低低,连成一片,是煜王爷带来的侍卫的声音。
“哎呀!慢着!别踩坏了我的葡萄!”痛心疾首的声音,是孟庄主发出来的。
随即,是一片鸡飞狗跳的声音,有架子倒了撞在地上的声音,有水缸被打破的脆裂声,有噗通落地的声音,有高高低低的受伤惊叫声。
“这是怎么回事?”两人全都住脚,回身往发出声音的方向看去。
忽然,一道青灰色身影闪过,涂菲媛只觉背后微沉,扭头一看,只见阿俊跑过来来,双手按在她的肩膀上,漆黑秀美的眉头微微皱起,长长的睫毛下面,一双眼睛眨着懊恼,还有浓浓的厌烦。
“阿俊?怎么了?”涂菲媛不由问道。
才说罢,蓦地只见阿俊瞳孔微缩,闪过一道惧色。目光直直,越过涂菲媛,看向前方。涂菲媛不由得转回头,朝前方看去,但见走近过来的一行人,打头正是煜王爷,双眸盯着阿俊的脸,眼中闪动着惊喜:“来人!快!捉住他!谁捉住他,本王重赏!”
“哎呀!我的葡萄呀!王爷,您这是做什么?”孟庄主随后赶来,满脸心痛地道。
煜王爷头也不回,目光紧紧盯着阿俊,兴奋地道:“等我捉住此人,再来与庄主解释!”
一行侍卫,呼啦啦涌过来,朝阿俊抓过来。
阿俊躲在涂菲媛的身后,抓着她的衣角,说道:“他们是坏人,要抓我!”
“快闪开,休要挡着本王抓人!”煜王爷看着身形不动的沐神医与涂菲媛说道。
沐神医就站在涂菲媛的身边,对阿俊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又知道阿俊是涂菲媛带来的,便问道:“王爷要抓人,也要说明一声,究竟这人是什么来历?”
“他是太子殿下养在别院的斗兽宠侍,前不久逃跑了,太子殿下一直在找他!”煜王爷说道,眼见侍卫们分成两拨,朝阿俊围过去,眼中露出贪婪之色:“竟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让本王在紫霞山庄发现了他!”
太子对这个宠侍的宠爱,非同一般。因着他的走失,所有宠侍都被狠狠责罚一通。放出兽笼,让不该出现在场中的猛兽,出现在场中的那人,被太子命人扒光了衣服,丢进油锅里,活活烹死了。尸体更是肢解开来,喂食了圈养的猛兽。
倘若抓住了这个宠侍,送给太子殿下,绝对要比献出一百斤葡萄好上一百倍!煜王爷舔着嘴唇,仿佛预见太子殿下高兴地夸赞他的场景,眼中贪婪激动更甚。
“松手!”涂菲媛听了煜王爷的话,立刻往一边让开。谁知,阿俊抓着她的衣角,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始终躲在她的身后。冷下脸来,去拨他的手。
落在煜王爷的眼中,不由得露出狐疑之色:“你同太子殿下的宠侍,是何干系?难道是你把他藏起来的?”说到这里,眼中露出寒光。若是如此,便将她一道儿绑了,送给太子殿下,也好出一出这几日的闷气。
“回王爷的话,民女同此人并无干系。”涂菲媛说着,将阿俊扯着她衣服的手撇开,站到路旁,以示并无瓜葛。
煜王爷点了点头,并没有生疑,眼中寒光散去,激动与兴奋再度露出来:“快抓住他!”
阿俊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路中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还不敢相信,颇为委屈地看向涂菲媛。只见涂菲媛垂眼站在路旁,半分没有上前援助的意思,眼中的委屈更浓了。
又见两行侍卫带着刀剑朝这边逼近,抿了抿唇,眼中露出小兽般的敌意与警示,喉中低低溢出一声,纤细的身形一跃,如电一般在侍卫当中穿过。
“往左边!别让他逃出去了!围住!”煜王爷在不远处焦急地指挥着。
但见阿俊虽然身形瘦弱,却是力大无穷,一拳打断一个侍卫的手,抬臂隔开挡在前面的两个侍卫,如一颗能量庞大的炮弹一般,以一种势不可挡的趋势,很快甩下一半的人,眼见就要突围。
“放箭!他愈合力惊人,只要死不了,本王依旧重赏!”眼见阿俊就要冲出去,煜王爷高声喊道。
望着阿俊拼力突围的瘦弱身形,涂菲媛握起了拳头,嘴唇抿了起来。
便在这时,已有侍卫匆忙取了弓箭,搭起来朝阿俊射去。阿俊大力推开挡在身前的两人,身形一跃,终于突围而出。
“守住山庄大门!”煜王爷但见阿俊居然还是突围了,不禁高声叫道,“放箭!快放箭!”
“嗖!嗖!”一根根箭支,飞快射了出去,因着射出较匆忙,仅仅是秉着阻拦阿俊的脚步的目的,故此并没有射中阿俊,只是擦着他的周围飞过。
阿俊回头看了煜王爷一眼,脚下飞快朝葡萄园的方向跑去。煜王爷便指挥着侍卫们,一半人手去追,少半人手继续放箭。
“不可放箭!不可放箭呀!我的葡萄!别伤了我的葡萄!”孟庄主这回当真是心疼得滴血了。眼见少年扑向葡萄园,一行侍卫们也不带顾忌,跟着闯进葡萄园,拔脚就追,丝毫不爱惜院子里的秧苗,呼啦啦穿过,也不知扯坏了多少植株,直是心疼得大叫起来。
阿俊的身形单薄,瘦弱的身子一头扎进葡萄园,很快便看不见了。一干侍卫们随后去追,脖子下方都被葡萄秧苗遮挡住,只露出来一颗颗头颅,直直向前方涌动着,才能看得出阿俊究竟向何方跑去了。
“我的葡萄!我的葡萄呀!王爷,叫你的侍卫仔细些!”孟庄主看着自己花费心血建起来的葡萄园,眨眼间就被一干侍卫们冲得七零八落,直是心疼得脸色都变了,跑到煜王爷身前哭丧起来。
煜王爷一把推开他:“本王会赔偿你的!”站在葡萄园的入口处,双眼紧紧盯着侍卫们涌动的方向,神情紧张而激动。
渐渐的,侍卫们涌进了葡萄园的深处,渐渐连脑袋也看不清了,只有一片片植株左右摇动着,无声控诉着粗鲁的侵入者。
孟庄主即便再心疼,此时也知道大势已去,再难挽回,眉头拧成了铁疙瘩,右手捶向左手,深深叹了口气:“唉!”
渐渐的,植株晃动的痕迹也看不清楚了,煜王爷也拧起眉头,激动的神色渐渐沉了下来,凝成一片阴鹜。
涂菲媛攥着拳头,目光看向葡萄园的里面,嘴唇抿得紧紧。身旁,沐神医侧目打量着她,神情带了疑惑和不解。
过了约莫半刻钟,几名侍卫从葡萄园里返回,煜王爷朝几人的身后望了一眼,怒道:“人呢?”
一名侍卫禀报道:“回王爷的话,那小子贼机灵,径直穿过葡萄园,朝后面的山上跑去了。可要继续追?”
“当然要追!”煜王爷怒喝道,“一群饭桶!还愣着干什么?跟本王去追!”
一时间,煜王爷连葡萄也顾不得要了,带着返回来的几名侍卫,大步朝外走去。
“王爷慢走,孟某就不送了!”孟庄主告罪一声,便叫上山庄里的下人,钻进葡萄园里头,赶忙收拾被踩坏拉断的秧苗,以及损毁的果串儿。
沐神医没有跟去,此时转过身来,看向涂菲媛,疑惑地问道:“那个小子,不是你带来的么?”为何煜王爷抓人时,她撇得一干二净,根本不认得的样子?
涂菲媛抬眼迎上沐神医的怀疑目光,声音平淡无波:“我认得他又如何?难道能阻住煜王爷不抓他?既然并无用处,我何必给自己找麻烦?”
沐神医微微瞪起眼睛,脚下后退一步,仿佛不认识眼前的小姑娘了:“你——”
“我就是这样的人。”涂菲媛淡淡说道,“我不知道我爹娘是什么样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他们,我只知道是爷爷奶奶把我养大。我不能有事,也不能带累爷爷奶奶有事。”说完,不再看沐神医带有震惊、怀疑的目光,转身离开了。
沐神医没有挽留,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身子才动了动,抬脚往葡萄园里走去。寻到心痛得捶胸顿足的孟庄主,将方才的事给他说了一遍:“恩人的女儿,为何竟是这样冷漠无情之人?”
孟庄主听到这番话,微微一怔,随后叹了口气。一开始,他见到涂菲媛无动于衷,也很惊讶。后来一想,就释然了。这天下人,有几个不是如此?共富贵、共患难,本就是极少数的人才能坚持的准则。
“她也不过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遇见这样的场景,心中害怕也是难免,夫人不要过于苛责。”孟庄主劝道。
“我没有见到她害怕。”沐神医冰雪般的声音说道,冷冷的,带着一股轻蔑:“面对英国公府的小姐,她倒是面不改色,还敢讥讽暗骂。”
“那怎么一样?当时程小姐骂涂家人的骨子里都是卑贱的,她难免要生气,站出来驳斥。方才的事,却不同。”孟庄主说道,“夫人可曾注意,煜王爷说,那小子是不久前从太子殿下的别院中跑出来的,不知怎么便和涂姑娘认识了?时日不久,想必感情不深。若是她冲动地上前,你我才要担心。”
“我并不是说这个!”沐神医忽然有些焦躁起来,“我的意思是,她不够正直、仗义!云诗是那样仗义的人,涂大人也是正直的好人,为何他们的女儿……如此小人之心?”
孟庄主听罢,不由得微微语塞。
沐神医又道:“她说即便她站出来,也护不住那孩子。可是,你我还在旁边,难道你我也护不住?她根本就是一丝仁义之心都没有!”
孟庄主听完,却是心中一动,疑道:“夫人,你说,会不会刚好相反?涂姑娘并非没有这般想,而是,她认认真真往这方面想过?”
沐神医一愣,问道:“此话怎讲?”
孟庄主便道:“当时程小姐要来,你我二话不说就拒绝了。而煜王爷来求见,咱们却都不敢拒绝。涂姑娘是否以为,你我二人也要顾忌煜王爷的势力?她其实,并不愿意给我们找麻烦,才做出这样的选择?”
涂菲媛离开紫霞山庄后,便往葡萄园后面的那座山上爬去。但见许多草丛灌木,都被踩踏得凌乱,不少树干上还有箭支擦过的痕迹,不由得心里一紧。
阿俊这小子,身手机灵,心眼又贼,应该逃过了吧?一边听着周围的动静,一边顺着大肆踩踏的痕迹摸去,直到看见一滩滩的血迹,不由得心中一揪。
急忙加快脚步,顺着痕迹找过去。却在一处凹陷处,失去了线索。
“阿俊?阿俊?”涂菲媛小声呼唤道。
她之前告诉他,叫他往大杨村跑,又怕那种情形下,阿俊慌乱悟错了意思,便先来到他逃跑的路上,看看能否发现他的踪迹。
但见山上没发现他的踪迹,便谨慎在四周观察一圈,但见四下无人,便知煜王爷没把她放在心上,只叫上了侍卫,追着阿俊去了。心中一松,飞快地下了山。
她的确不想管阿俊来着。就如同她对沐神医说的那般,她同他又没有多么深刻的感情,何必为了他,就把自己置入危险当中?然而,完全弃他不顾,又有些不忍。
臭小子虽然常常惹人生气,大部分时候却是靠得住的,任劳任怨,做什么重活都不带抱怨的。若说缺点,也只有一个吃得多。但是,这也不算缺点,他会打猎,自己能养活自己。
便心念一动,给他指了一个法子,叫他从山上跑,到大杨村找阿皎。他身形灵敏,料得侍卫们难追上他。而阿皎虽然嘴巴坏,心眼倒不错,又对阿俊有些好感,想必会帮衬一把。
如果他没被抓走,她就去找他。如果他被抓走了……就只能怪他命不好,她是不会去救他的。
涂菲媛下了山,一路往大杨村行去。不多时,来到阿皎家,敲开门喊道:“阿皎?阿皎在家吗?”
敲响门的那一刻,心中不由一突。她只想着,阿皎对阿俊有些好感,应当不会弃他不顾。却没想,倘若阿皎不在家怎么办?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敲门的声音便急促了几分:“阿皎在家吗?阿皎?”
“来了!”院子里头传来一声回答,不多久,阿皎走出来。蓬头垢面,双眼红肿,哭了不知多久的模样。一只脚趿着破旧的鞋子,一只脚赤着踩在地上,露出伤痕累累,看不出本来面目的肌肤。
“你又来干什么?”阿皎打开门,见是涂菲媛,没好气地说道。
涂菲媛见到她这个模样,心中一凉:“我家狗剩来找你没有?”昨天才给阿俊改了名儿,阿皎是不知道的,故此涂菲媛便说出他以前的名字。
阿皎听到“狗剩”两个字,面上一动,随即有些恼了起来:“他来找我干什么?我又不认得他!”才说罢,“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涂菲媛怔怔地站在门外,心渐渐沉了下去。阿俊没有来……眼前浮现在山上看见的几滩血迹,心中一揪。
在紫霞山庄里,阿俊漂亮的眼睛里,浮现出来的委屈,此刻像是密密的针芒,在涂菲媛的心上扎了下去。
“怎么?他不见了吗?”忽然,门又打开了,阿皎走了出来,蓬乱的头发被她捋巴捋巴,绑在了脑袋后面,露出一张原本清秀,但是乌糟糟的看不出漂亮的脸蛋。走到涂菲媛面前,讥笑一声:“怎么?你把人欺负走了?不跟你了?”
涂菲媛抿了抿唇:“你真没见过他?”
阿皎好奇地道:“没有。你怎么认为他会来找我?”
“没事。”涂菲媛说罢,转身便走,“你回去吧。”
阿皎在身后看了她两眼,渐渐露出愤然的神情,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大步迈进门,狠狠关上大门。
“砰!”的一声,震在涂菲媛的心头。
那小子贼精,应当不会那么容易被抓走的。涂菲媛的眼睛闪了闪,折身回去,又往山上找去。他受了伤,也许躲在哪里了。如此一想,心中稍宽,快步往回走去。
上回从大杨村进山的时候,阿皎指了一条小路,引着两人上山。说不定,阿俊就在这条路上?一路走过去,才走了没多久,果然发现了阿俊的踪迹。
但见一处凹谷里,阿俊歪在里头,身子蜷缩起来,用杂草掩盖住。若非涂菲媛找得仔细,都发现不了他。
“终于找到你了!”见他没有被抓走,涂菲媛心中一松,走了过去,“哪里受伤了?你还好吗?”
阿俊抬手拨开盖在身上的杂草,嘴巴微微撅起,漆黑漂亮的眼睛里面,又委屈又埋怨:“你怎么才来?”
“我不是叫你去找阿皎?我怎么知道你藏这里?”涂菲媛没好气地道,走过去把他扶起来,“我差点就以为你被抓走了,不想找你了!”
“痛!”忽然,阿俊低低叫了一声,漆黑秀美的眉头皱了起来。
涂菲媛低头一看,才发现他的大腿上钉着一根箭支,食指粗的箭支穿透了他的大腿,四周衣裳都被染红了,不由得眼皮狠狠一跳:“你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阿俊咬着嘴唇,喉咙里溢出低呜声,漆黑秀美的眉头拧了起来,眨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涂菲媛。
涂菲媛被他腿上的那根箭支骇到了,不敢扶着他走,拧起眉头,想着法子。
但见这根箭支,通体精钢打造,箭头、箭身、翎羽,都是精钢铸造而成。想从中间掰断,取出箭支,是不可能的了。这根箭支插的地方,正是血管密布之处,涂菲媛不敢动,唯恐伤到大动脉,阿俊就是死路一条了了。
抱回村里,找王大夫?不可行。且不说王大夫可靠不可靠,便说这一路抱着回去,万一被人撞见,便是风险。如此一来,只有折回去,找沐神医了。
这本来是最好的方法,可是涂菲媛才跟她说了那样的话……
“痛!”阿俊娇娇地说道,又咬起嘴唇来,湿漉漉的眼睛看着涂菲媛。
“忍着!”涂菲媛说道,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他打横抱起,往紫霞山庄走去。事到如今,也只能回紫霞山庄了。只希望煜王爷没有折回去,否则……涂菲媛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阿俊的命就那么差,她也没法子。真到那时,为了保命,说不得她就亲手把他献上去。
事情确实就如同涂菲媛所料,煜王爷带人捉不到阿俊,便折回了紫霞山庄。
“太子殿下的宠侍为何会在紫霞山庄?”煜王爷沉着脸喝问道。
孟庄主一脸无辜地道:“王爷,我都不认得他是谁?今日之前,根本不知道山庄里有这样一个人。”
“哼,你少糊弄本王!你不知道他是谁,怎么会叫他在你的葡萄园里采葡萄吃?”煜王爷问道。
孟庄主一听,脸上顿时变了,痛心疾首地道:“王爷,我要当真认得他,在他踏坏了我这么多葡萄后,必要剥了他的皮,怎么可能还隐瞒他的下落?我是当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王爷,我这紫霞山庄,几面都是围墙,唯独一面是山,若是他从山那边悄悄溜进来的,我的葡萄庄园这么大,也不是不可能?”
煜王爷听罢,似是有些信了,脸上更加阴沉。
“可怜我的葡萄园,今日闹了这一出,踩坏了至少七八百株,碰坏了葡萄无数!”孟庄主哭丧着脸,“我的心呐,真是痛!痛极了!”
煜王爷开始有些尴尬起来,踟蹰了一下,说道:“孟庄主培育葡萄的技巧高超,日后好好爱惜,必能培养回来。”
满京的文武,包括他老子、他老子的老子,可都等着吃葡萄哪!若给他们知道,这满庄园的葡萄,都被他给弄坏了……想到这里,煜王爷的脸上有些退意:“本王想起还有事,就先回了。至于葡萄,庄主何时有空,派人送到本王府上即可。”
说完,便转过身,带着侍卫们走了。任凭孟庄主在身后喊得多急,都不肯停下脚步。
太子殿下的那名宠侍,他见过几回,是个机灵又贼精的,想必就如孟庄主所说,是从山上爬下去的,悄悄潜入紫霞山庄找食吃的。所以,看见他后,才径直从葡萄园的后面,爬上山跑了。此时,定然躲在山上的某个角落。
出了紫霞山庄,便叫侍卫们分出去多半,继续搜寻起来。
涂菲媛抱着阿俊往紫霞山庄行来,远远就看见煜王爷的身形,连忙躲了起来。等人都过去了,才从灌木丛后出来,往紫霞山庄行去。
阿俊已经有些半昏迷了,脑袋歪在涂菲媛的肩膀上,柔软的嘴唇不时蹭到涂菲媛的颈窝,痒痒的。涂菲媛双手抱着他,脚尖踢了踢紫霞山庄的大门。
不多时,黄连打开门,见是涂菲媛,不由得一愣。
“先让我进去。”涂菲媛低声说道。
黄连愣了愣,犹豫了一下,让涂菲媛进来。
“带我去见庄主和夫人。”涂菲媛说道。
黄连还有些迟疑,在心中把孟庄主和沐神医的态度琢磨两遍,又看了看涂菲媛怀里的阿俊,转身往里面行去:“跟我来。”
内院中,孟庄主和沐神医终于送走煜王爷,俱都是叹了口气。
“希望她没有辜负我们的信任。”沐神医说道。
孟庄主笑道:“必然不会的。”说罢,转手从桌边提了串葡萄,用帕子包着,剥了皮喂给沐神医,“夫人吃葡萄,消消气。”
沐神医垂首张口含了,但觉微酸,不由得蹙眉:“他们今天究竟踩坏了多少株?”
“不管他们踩坏了多少,反正都是要给他们吃的,夫人不必挂心。”孟庄主又剥了一粒,喂过去道:“今天下午,我就让黄连带人摘葡萄。踩坏的那些,统统摘下来,连夜送往京中。”
沐神医听了,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冰雪般清冷的容颜,忽然绽开笑容,直如雪颠之上的莲花盛开,美得惊人。孟庄主与沐神医结为夫妇多年,也鲜少见到这样动人的笑容,不由得看呆了。
直到沐神医推了推他,问:“都送给谁?”
孟庄主奸笑一声,说道:“今年,谁都送,广玉公主府也送。最烂的两筐,就送去广玉公主府和英国公府。叫他们尝尝,男人臭脚丫子踩过的葡萄,是什么滋味儿?”
夫妻二人才说着话,不多时,黄连走了进来:“庄主,夫人,涂姑娘又来了。”
沐神医闻言,脸上的笑容微敛。
孟庄主则站起来道:“请进来。”
话音才落,便见涂菲媛抱着一个少年走进来,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声音微哑:“恳请沐神医救他一命。”
但见少年瘦弱的身形,躺在涂菲媛粗壮的臂弯中,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孔,微微发白。虽然半昏迷中,漆黑秀美的眉头却拧起,带着痛苦之色。他的身上,几处被划破的口子,而左边大腿之上,则钉着一根箭支,穿透而出,血液染红了周边的衣裳。不是阿俊,又是谁?
“这是怎么回事?”孟庄主不由得讶道,抬起头看向涂菲媛。她不是说,不认得阿俊,让阿俊独自跑了?怎么却在煜王爷走后,把人抱了回来?
“他躲开了煜王爷的侍卫,被我找到了。”涂菲媛简言带过,看向沐神医:“请沐神医出手相救。所差诊金,三日之内我会送来。”
“这孩子,说得什么话?我们怎会收你的诊金?”孟庄主说道,赶忙走过来接阿俊,“给我吧。”
涂菲媛抱着阿俊走了一路,胳膊早就酸的不行,直是已经麻木了。便没矫情,给孟庄主接了过去。手上一轻,却没感到轻松,反而觉得两条胳膊都要断了似的。
本来,如果阿俊的腿上不是这样严重的伤,她还可以背着他,或者换个抱法。偏偏他伤得严重,她只得这样小心翼翼地抱了,免得触动伤势,引起大出血。以至于,此时胳膊动一动,便如同千百根针在扎。
沐神医也站起身来,目光微复杂地瞥了涂菲媛一眼,转身往里面走去:“跟我来吧。”
“我帮不上忙,就不进去了。”涂菲媛脚下没动。她胳膊难受得要命,简直要废了似的。就是进去了,连递个东西只怕都做不到。未免添乱,索性不进去了。
沐神医冷冷地道:“随你。”
孟庄主想了想,也没说什么,抬起脚步跟在后头。
谁知,阿俊这时却醒了,睁开眼睛看见孟庄主,一个激灵,立刻挣扎起来。漆黑的眼睛里,满是警惕与戒备,一如当初睁眼,第一次看见涂菲媛的时候。
“阿俊,你乖乖别动,沐神医给你拔箭。”涂菲媛见阿俊清醒过来,在孟庄主的怀里要挣扎,对他说道。
听到涂菲媛的声音,阿俊挣扎的动作停下来,越过孟庄主的肩膀看到涂菲媛,眼中的戒备与不安才减去一些。渐渐的,委屈与依赖浮现在他的眼中。
涂菲媛不由得抽了抽嘴角,才要叫他老老实实的,蓦地只听沐神医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你也一起进来吧。看着他,别叫他乱动。”
只见沐神医开口了,涂菲媛顿了顿,点头“嗯”了一声,跟在孟庄主的后头,往里面走去了。
孟庄主叫黄连关闭山庄大门,吩咐了任何人不许进出,便抱了阿俊进了里间,准备取箭。
“放上来。”沐神医挽袖净手,眼神往床上一瞥,示意孟庄主道。
孟庄主便将阿俊轻轻放在床上,而后取了剪刀,准备剪开箭支周围的衣物,方便一会儿沐神医给他拔箭。
沐神医打开柜子,取出自己的药箱,拿出纱布、止血药、银针、鱼肠线等,在案上依次摆好,才转身走过来,俯身打量阿俊的伤势。未几,略略点头:“他倒是命好,这箭支险险避开了主要血管,否则早就失血而亡了。”
阿俊卧在床上,听见沐神医的诊断,因着伤痛与疲乏而略有些失神的眼睛眨了眨,忽然抬起手,抓过涂菲媛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涂菲媛低了头问道:“做什么?”
“摸摸我的脸。”阿俊低低说道。声音不复往日的娇娇媚人,薄薄的唇边也失去了鲜艳的光彩,脸颊有些苍白,看起来疲惫虚弱,格外惹人怜惜。
涂菲媛便摸了摸他的脸,低低地道:“乖乖的,不要怕。”
沐神医抬起头来,看了涂菲媛一眼,又将目光下移,落在涂菲媛轻轻搁在少年脸庞的手上,随后收回来,直起腰身,对孟庄主道:“去把我们绞葡萄架子的大钳子拿来。”
孟庄主应声出去:“哎!”
顿时,屋里只剩下沐神医、涂菲媛和阿俊三人。阿俊向来是个存在感不足的,涂菲媛只觉得屋里的气息霎时间冰冷下来,全都是沐神医散发出来的。因而垂了眼,不去看她。
沐神医的性格,过于恩怨分明,在她的世界中,非黑即白。涂菲媛早就看了出来,若非如此,当知道她就是涂大海的女儿后,沐神医不会那样激动而热心地待她。这份恩怨分明的性格,便是一把双刃剑。当沐神医亲眼看见涂菲媛抛弃阿俊,再没有露出温柔热情的神色。
涂菲媛自然不会怪罪什么,也并不觉得失落,更不觉得委屈。她原本就不是什么真正的少女,她骨子里是冷漠成熟的成年人。相对于亲密热情,她更喜欢客气疏离。沐神医如此对她,却是正好。
“过来,我给你看看胳膊。”却在这时,沐神医虽然冰冷,但是语调温柔地说道。
就在涂菲媛垂眼轻抚阿俊的脸颊,安抚他的情绪时,沐神医正侧眼打量她。先前得知她是云诗的女儿,沐神医心里不知道有多激动、多高兴。后来,发现她过于内向,连开口叫自己干娘都不愿意,心里还有些惋惜。然而直到那时,沐神医对她仍然是疼爱的。
直到亲眼目睹,她冷漠放弃了阿俊,才骤然心冷,简直不敢置信,这就是云诗的女儿!那一刻,沐神医的心中,如被大锤狠狠敲击,震惊得无以复加。后来得到孟庄主的劝慰,才勉强相信,她或许另有考量。
而方才见到她抱着阿俊回来,脸上满是汗水,额上碎发都被打湿了,双手抱着阿俊不知走了多久,眼睛可以看见微微发抖,沐神医才觉得,或许真的误解了她。
“我没事。”涂菲媛有些惊讶地抬头。
沐神医不以为然地道:“过来我给你扎几下。否则,这几日你的手臂别想抬起来了。”
涂菲媛不禁有些诧异,沐神医怎么又对她这么好了?虽然面上还是冷冰冰的,但是语气温柔许多,所作所为也都是为她着想。
顿了顿,说道:“我先前对您说的话,没有说谎,全都是肺腑之言。”
她先前说的话?便是煜王爷带人去追阿俊后,她的自保论了。沐神医回想起来,再看涂菲媛沉静的脸庞,心下不由得一软,取了两根银针,抬脚走过去:“你又何必嘴硬呢?”
如果她真的心硬如铁,此时就不会抱着阿俊回来。阿俊被煜王爷派人追拿,跑了也不知多远,即便逃脱,也不知会藏身什么地方。而她不仅找到了他,还将他一路抱了回来。
沐神医微微侧眼,看着阿俊双眸半闭,不自觉偏头把脸颊埋在涂菲媛的手心里,嘴角不由得浮现一抹笑意。若涂菲媛当真那样冷硬无情,阿俊绝不会如此依赖她。
这个孩子,嘴硬心软,竟跟自己一样。不知不觉,沐神医心中发生了变化,再看向涂菲媛的眼神,变得更加温柔如水。
这番变化,直让涂菲媛摸不着头脑,沐神医究竟想到什么,为何对她露出这样慈爱的神情?就在这时,蓦地手臂一刺,不由得肌肉一紧。却是沐神医走近过来,看也不看,便对她的胳膊施针。一边飞快下针,一边笑得更加温柔慈爱:“好孩子,我和阿孟会保护你的。”
这番神情,加上这番举动,直是让涂菲媛的心里有些发毛了。幸而这时,孟庄主回来了,说道:“夫人,我取来了。”
才一进门,便见沐神医一手托着涂菲媛的手肘,一边在她的手臂上飞快下针,不由得微讶。他与沐神医夫妻多年,默契万分,才见着这一幕,立时便明白过来,沐神医对涂菲媛的芥蒂已消。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沐神医能想通总是好事,便笑着走过来道:“何时给那孩子除箭?”
沐神医偏头瞥了一眼:“等会儿。”说着,放下涂菲媛的一只手臂,又把涂菲媛放在阿俊脸上的那只手拿过来,托在手里,飞快下针。
阿俊骤然失去温软的手心相托,半闭的眼睛立时睁开,带着小兽初醒的戒备与警惕,朝沐神医看过去。
“沐神医,先给他除箭吧?”涂菲媛试探着道,“我的手不要紧,什么时候治都一样。”
沐神医修长的手指捏着银针,飞快下落,复又抬起,如此反复循环,口里说道:“一会儿就好。”
看着这一幕,孟庄主直是笑。心中暗暗想道,送往京中的葡萄,看来另有变动了。
不一会儿,沐神医收了银针,又净了手,才走到床边,指挥孟庄主道:“从这里,剪断箭支。”
孟庄主便提着一只两尺余长的形状怪异的大剪刀,走过来,按照沐神医的指示,准备绞断箭支。涂菲媛望着这一幕,直是惊讶不已:“这,箭支乃是精钢所造,也能剪断?”
“能的。”孟庄主说道,剪刀钳住箭支,用力一握。只听一声“嘎嘣”,箭支顿被绞断,半截尾羽掉落在地,发出“叮”的声音。
涂菲媛微微瞪大眼睛,这样也行?不由偏头看向阿俊,暗暗感慨,他的命倒是好。
“媛媛不知,这本是我打葡萄架子时,特意请了铁匠打造。”孟庄主功成身退,拾起掉落在地的箭支,退到一旁,对涂菲媛说道。
葡萄生长到一定高度,便需要架子供它们攀附。孟庄主本来用竹竿搭建,后来葡萄品种越栽越多,每年都有沤了的竹竿需要替换、补足,便索性向京中申请了铁条,替换下竹竿。因着铁条更加坚固,想要拆换却艰难了,孟庄主便请铁匠打造了一把特制剪子来用。
竟没想到,此时用在了治病救人上头,也是意料之外了。待孟庄主退后,沐神医便走到床边,准备为阿俊拔箭。才一触到他的腿,蓦地察觉阿俊的腿一抖,抬头朝涂菲媛看过去:“你过来,抱着他的腿,别叫他乱动。”
这间屋子里,阿俊最依赖信任的人便是涂菲媛,但见涂菲媛走过去抱住他的腿,身子微微放松,然而嘴巴却撅了起来:“痛。”
“活该!谁叫你不小心?”涂菲媛冷冷打断他的撒娇,“忍着!不许动!”
阿俊的眼中涌出一股委屈,随即抿了抿唇,攥起拳头,忍着不说话了。
“我要拔了!”沐神医将目光从两人身上收回,专注在箭支上,握住箭头,顺着伤口的方向用力一拔!顿时,鲜血便涌了出来,沐神医只看了一眼,便丢掉箭头,走到桌边拿了纱布与止血药,给阿俊包扎上。
涂菲媛抱着阿俊的腿,但觉不停抽搐着,心里也是不忍。轻轻拍了拍他的腿,软下口气说道:“好了,包上就好了。”
“痛。”但听涂菲媛的声音变得软下来,不再训斥,阿俊松开拳头,撅起嘴说道。
涂菲媛一点儿也舍不得骂他了。他才是个孩子,吃了这样的惊吓,受了这样的伤,连大声痛叫都没有,一路上半句抱怨也没有,只是撒娇地道两句痛,又算得了什么?任是她,也不由得心中一软,哄道:“很快就不痛了,你再忍一忍。”
她自己没觉得,口吻有多温柔,旁边的孟庄主和沐神医却察觉到了,偏头看过来。孟庄主更是满眼含笑,对沐神医使了个眼色:“媛媛是个好孩子。”
两人夫妻多年,默契有加,沐神医自然看明白了孟庄主的示意,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对涂菲媛说道:“这几日,他就住在我这里吧。免得伤势有什么变化,我也方便看顾。”
涂菲媛也是这个意思,点头说道:“那便多谢沐神医了。”除了阿俊有伤这个考量,涂菲媛还想到一处,那便是阿俊的确是个危险人物,由她再带回家,百害而无一利。倒是孟庄主有几分势力和来头,又精明得很,放在紫霞山庄或是保命之道。
“我不住在这里。”谁知,本来双眸半闭,有些陷入昏迷的阿俊,猛地清醒过来,睁大眼睛说道:“我要回家。”
家?哪里是他家?若是阿俊此时没有受伤,涂菲媛说不定奚落他一番。然而此时,却只好说道:“你乖乖的,等伤势稳定下来,我就带你回家。”
他这个样子,回了家,谁照顾他?遇见危险,比如煜王爷的人搜了过来,他跑得了吗?再带累爷爷奶奶,那是涂菲媛最不愿看见的。不如待在紫霞山庄,有孟庄主给他掩护,好好恢复伤势。
“不,我要回家。”阿俊固执地说道。
“家里有什么好的?”涂菲媛没耐心了,瞪起眼睛说道。才一说完,蓦地想到一件事,再看少年睁着眼睛,似乎咽了下口水,顿时好气又好笑:“你还惦记着羊肉呢?”
阿俊点头:“嗯。我要回家。”
“不许!”涂菲媛只觉得眼皮都在抽,“老老实实养伤,养好了带你回家。”
阿俊一听,急了,双手撑着坐起来:“我要回家!”
旁边,沐神医与孟庄主看着两人,明明是一般年纪的孩子,偏偏差异是那样分明。一个貌美,一个貌丑。一个天真,一个世故。一个娇娇可人,一个沉稳冷静。但是,看起来又是那么恰然。眼中纷纷升起奇异之色,互相换了个眼神。
“你是不是想把肉偷偷吃完?”一直被否定的阿俊,瞪起眼睛,看向涂菲媛,目光是许久未见的敌视。
“谁稀罕那点儿肉?”涂菲媛气得忍不住叫出来,指着他的脑门子道:“也就是你!没出息!命都不要了,就惦记着那点儿肉?好,你要回家,那就回家!我跟你说,是你闹着要回家的,再被煜王爷发现,我再不会管你的!”
阿俊只是坚定地道:“回家!”
“回回回!”涂菲媛没好气地道,转过身来,对孟庄主说道:“庄主,夫人,那我们就先回了。”才说完,不由得一愣,只见孟庄主和沐神医不知何时并肩站在门口,纷纷以一种奇特的眼神看过来,在她和阿俊的身上徘徊。
“行,回去吧。”沐神医的脸上不知何时恢复了初见涂菲媛时的笑容,“我给你准备些药丸,如果他发热,就给他吃下去。还有一些止血药,每日两换。这些纱布你都带回去吧,都是干净的,免得你再找旁的了。”
收拾了一包东西,用小包裹包扎起来,递给涂菲媛:“我叫黄连跟你们回去。如果有事,随时叫他回来禀我们。”
两人也都想到,如果煜王爷再追到玉河村,只怕涂菲媛应付不了。便叫黄连跟着,哪怕护不住阿俊,能护住涂菲媛一家也是好的。对于阿俊,他既然能逃出来一次、两次,想来心思灵巧,也能逃出来第三次,两人却是不担心。
涂菲媛想了想,抬头拒绝了:“多谢庄主和夫人的好意。只不过,让黄连住在我家,不太方便。”家里只有两间屋子能住人,一间是涂菲媛从前住的,窄窄的一张小床,已经睡了阿俊。还有一间,是爷爷奶奶住的,如今涂菲媛也挤在一张床上,直是再也挤不下了。
孟庄主并不知道涂菲媛为何拒绝,不论被赶出家门之前,还是被赶出家门之后,他也没有沦落到那样窘迫的地步。但是,从昨日与身前的小姑娘谈生意来看,她是个聪明伶俐的。既然拒绝,便有她拒绝的理由。
故此,没有再坚持,只道:“那么,让黄连送你与他二人回家?”说着,指了指躺在床上的阿俊。
阿俊的腿上受了伤,必不能一路走回去的。涂菲媛又是个女孩子,便说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即便是有,孟庄主也舍不得叫她吃这份苦头。反正山庄里有马车,便提议道:“叫黄连赶了马车,送你二人回去。对了,你今日来,可是取葡萄来了?要多少?我叫下人去剪。”
涂菲媛想了想,说道:“三十斤即可。”酿酒而已,第一次主要是练手,找找从前的感觉,却不一定非要许多材料。
“好,我叫下人去剪。”孟庄主说道,才走出一步,又回过身问道:“还要昨日那种吗?”
涂菲媛想了想,说道:“皮儿薄一些即可,别的没什么讲究。”
“好。”孟庄主点了点头,走出去吩咐下人去了。不多久,转脚走回来,笑着问道:“昨日只顾着与你谈论无籽葡萄,却不知道,你要这许多葡萄做什么?定然不是为了卖吧?”
涂菲媛不由得笑了笑,也不瞒着了,说道:“我要酿酒。”
“什么?”听到这里,却是沐神医惊讶地道,“葡萄能酿酒?”
涂菲媛点了点头,目光在沐神医冰肌玉骨般的肌肤上扫了一眼,说道:“葡萄不仅能酿酒。所酿造出来的酒,还有少许养颜的功效。”
沐神医听罢,不由得抬起手,摸了摸脸颊:“竟有这样的事情?”
“有的。等我酿造出来,请夫人品尝。”涂菲媛干脆地道,“酿造葡萄酒,不需要太久,二十来日即可了。”
“那我便等着了。”沐神医不由得笑了笑。
涂菲媛心里还存着一件事,侧脸往床上看去,但见阿俊的双眸半闭,似乎又昏昏沉沉起来,便低声问道:“夫人,他,可能有些其他病症。他每顿饭吃得极多,全然超出常人的食量。我不明白,他的肚皮,怎么容得下那许多食物?劳烦夫人给他瞧一瞧。”
“好。”这种事情于沐神医而已,乃是家常便饭之事,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伸出三根手指,搭在阿俊的手腕上。阿俊被这碰触惊醒,抬眼看见是沐神医,而涂菲媛的脸就在头顶上方,眨了眨眼,没有动。
沐神医的手指搭在阿俊的手腕上,凝神诊了片刻,又俯身下去,检查少年的眼睛。少年顿如受惊了的小兽一般,抬手便去推沐神医。
他的力气大,倘若沐神医被他推中,少不得跌一跤。涂菲媛眼疾手快,拦住少年的手,说道:“你怕什么?有我在呢!叫夫人给你瞧瞧,还有没有其他病,你别动!”
阿俊听到涂菲媛如此说,便不动了,只不过身子微微绷紧了,如上紧了的弓弦,随时都能弹出去。涂菲媛怕他不知好歹,伤到沐神医,索性捉住他的手腕,握在手里,不让他挣动。
沐神医依次检查了阿俊的眼底,眉梢微微蹙起,又伸出手,朝阿俊的脖子底下探去。而后,眉头拧得更明显了,又伸手下去,按在少年的胸腹之间,依次检查。
“他没有病。”沐神医检查一遍,直起腰来,肯定地道。
涂菲媛听了,不由微微一怔:“怎么可能?”说罢,见沐神医的神色有些不快,连忙说道:“我并非不相信夫人的医术。而是,他实在古怪。他一顿饭,吃四五斤羊肉,肚皮都不带硬的。而且,竟然没有吃饱。我瞧着,他一顿饭甚至能吃七八斤,甚至更多也不是没有可能!”
阿俊太能吃了,满脑子都是吃,倒不是涂菲媛不愿意养他,不过就是一些饭食而已,吃不起肉还吃不起粗面吗?况且,日子总不会一直穷下去,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养活他并不费什么。唯独担心的是,他该不会有什么隐蔽的病吧?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涂菲媛对阿俊也有些感情了,心里希望他健健康康的。
“吃这么多?”沐神医不由得愣了一下。她原先以为,涂菲媛口里的吃得多,只是常人的两三倍而已。毕竟,也有些人就是饭量大,却没什么出奇。听了涂菲媛的补充,立刻俯下身,再次给阿俊检查起来。这一回,沐神医检查的速度慢了一些,唯恐方才大意了。然而,检查的结果,仍旧是什么病也没有。
“夫人?究竟是怎么回事,看出来了吗?”涂菲媛低声问道。她对沐神医的医术,真正是信任的,毕竟能被称作神医,又是达官显贵之家的贵客,可见医术过硬。然而,竟然连沐神医都没查出来,却让涂菲媛不敢相信。莫非,阿俊真的没病?
可是,哪个没病的人,一顿饭吃那么多?人的肠胃容量是有限度的,他窄窄的身子,能盛多少东西?涂菲媛只见着,他吃下去的东西,远远超出他的肠胃能够承受的量,这才觉着诧异。仿佛,他的肚子就是一个看不见的黑洞,填进去多少东西,都没有影响。
“这却是从没见过的怪病。”这时,孟庄主也好奇地走过来,站在床头,俯视着阿俊瘦小的身形,“那日我见他眼底发蓝,又削瘦,还以为他得的是巨食症。”
“不是巨食症。”沐神医摇头,“巨食症的脖子下方会微微粗大,胸腹之间按压弹性不强,他没有这些症状。”
“那究竟是什么?”只见遇见沐神医都觉得棘手的怪病,孟庄主十分好奇,俯身将阿俊打量过来打量过去。
沐神医微微挽起两边的袖口,弯腰俯身,拿起阿俊的双手,分别从他的指尖,一寸一寸捏了过去。从手指,到掌心,到手臂,仔细认真地捏过去:“但凡病症,在身体上总有痕迹。他的身上,没有丝毫异常。”
“但是,没有异常,就是最大的异常。”沐神医几乎给阿俊做了全身的检查,随后站起身来,看向涂菲媛:“他每顿饭都吃很多?经常觉着饿?似乎怎么也吃不饱?”
涂菲媛点头:“是。我似乎还没见他吃饱过。”
昨天上午,他喝了一肚子羊血,回到家又吃了几斤羊肉,也没见他喊饱。每次都是她强行制止,他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吃食,从没有主动停下过进食。
沐神医听了之后,拧起眉头,在屋子里走动起来:“不可能,他的身上什么病症也没有,怎么可能——”忽然,沐神医的话戛然而止。紧接着,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起来。
“夫人,可是想到什么?”只见沐神医的脸色难看得厉害,涂菲媛不由得心中一跳。
沐神医再次走到床头,这回没有再对阿俊进行检查,而是将目光落在阿俊的脸上,端详了几眼,又伸出手,触摸阿俊的肌肤。涂菲媛只看见,沐神医的手指,竟然渐渐颤抖起来。只见她深吸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了。他没有病。他——被诅咒了!”
“什么?”涂菲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诅咒?”
什么诅咒能让人变得这样?那不是怪力乱神之说吗?怎么可能出现在现实中?而且,究竟是什么人的诅咒,才有这样的力道?让人的胃口变成填不饱的无底洞?而且,这是什么诅咒,根本没有惩罚的力道呀!
“是!诅咒!”沐神医不禁后退两步,来到沐神医的身边,看向阿俊的眼神,带着淡淡的惊惧,“本来我不敢断定。这一生,不论是我,还是我——师父,都只从先人的记载中见过。记载的那人,一顿饭能吃一头猪,一只羊,十只鸡,才勉强不让肚子发出叫声。”
涂菲媛蓦地瞪大眼睛:“有这样的事?”
“本来我不信,但是——”沐神医说着,微微抬起手指向阿俊,“他,你看他的容貌,再看他这一身肌肤,跟先人记载中的人物,有很大的相似。”
“夫人的意思,难道他就是你的祖先所记载的那人?一直活到了现在?或者是他的后代,一直带着那样的特质?”涂菲媛惊疑道。
沐神医轻轻摇头:“我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这一类人,身上带有诅咒。或者是生来便具有的,上天给的诅咒,或者是被人献祭心头血,下了诅咒。”
“当真?”涂菲媛不由得微怔,轻轻捏了捏手心,偏头看向床上,半闭双眸,似睡非睡的半昏迷着的阿俊。
“先人的记载中,对此有过推测。若是第一种,则是因为他们本身太过优秀,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拥有高贵的身份、无双的容貌、绝顶的聪慧,以至于上天都嫉妒,一生下来便要枯萎。他之所以如此能吃,便是因为,他要抵抗身体中的诅咒。因为,只要他一旦停止进食,身体就会飞快衰竭、死亡。”
“若是第二种诅咒,便是拥有血脉亲缘的人,献祭了心头血,以最深的憎恨将其诅咒。诅咒他饮不抵渴,食不抵饿,一世奔波,灾难劳苦,坎坷无数,尝尽百年辛酸,方得解脱。”沐神医将所知尽数道来,说到最后,声音已经低不可闻,也不知是怕惊扰了阿俊,还是不忍再说下去。
涂菲媛捏着手心,抬眼张口问道:“依夫人看来,他究竟是哪一种?”
并不是她铁石心肠,不动感情,毫无怜悯之心。而是因为,沐神医所说的这一切,都超出她的认知。诅咒,乃是灵异神话小说里才有的东西,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然而,想到自己从现代穿越而来,灵魂脱离了身体,驻扎进此处,又不由得凛然。
“我不知晓。”沐神医摇了摇头,“我从前并未见过这样的人。他,是我此生见到的第一个。”说到这里,神色泛起一丝羞愧,掐了掐手心,声音有些干涩地道:“媛媛,你,往后离他远一点。”
“为什么?”涂菲媛不由一愣。
不久之前,沐神医还因为她“弃”阿俊于不顾,而轻鄙于她。此时,又为何如此说?
“我并不清楚他究竟是中的哪一种诅咒。假使是第一种,则他就是上天遗弃、惩罚之人。谁离他近,对他好,则会受到上天的迁怒。谁对他坏,反而会集天下运势于一身。”沐神医说道,“如果是第二种,虽然不会遭遇上天的惩罚,但是诅咒的力量本身戾气较重,兼之他注定一生坎坷辛苦,你与他走得近,难免会被带累。”
涂菲媛抿了抿唇,偏头看向眼皮渐渐合在一起,快要沉睡过去的阿俊,面上毫无表情。
两刻钟后,一辆马车驶出紫霞山庄的大门。
“嗒嗒”的马蹄声,渐渐在山路上响起。马车轱辘碾动在干硬不平的土路上,不时颠簸一下。
车厢里,铺就柔软的毯子,涂菲媛坐在最里头,背靠着车厢壁,左手边是一筐葡萄,右手边是半睡半醒的阿俊。车帘被放了下来,没有多少光线透进来,昏暗的车厢里,阿俊似乎终于得到一丝安全,靠着涂菲媛的腿,双眸渐渐合上了。
紫霞山庄离玉河村,有一段距离。而马车走在山路上,本就行驶不快,为了照顾腿上受伤,受不得颠簸的阿俊,更是行驶得缓慢无比,比走路快不了几分。
黄连在外头驾车,他是当初孟庄主被赶出尚书府,唯一一个跟出来的人,最得孟庄主与沐神医的信任。故此,涂菲媛没有什么不放心的,靠着车厢壁,渐渐阖上眼睛。
脑子里,却回想起沐神医看向她时,羞愧、不忍的眼神。
涂菲媛知道,沐神医在想什么。沐神医在想,阿俊就是个煞星,只要有他在,就没有好事情,只会有坏事情。比如,被糟蹋一片的葡萄园。
沐神医是古代人,又有先人记载的医术案例,她既然信了,免不得对阿俊产生恐惧。就连涂菲媛,也不禁回想起,自从遇见阿俊之后,身边发生的事情。
被砸脚这样的小事就不说了,只说那日,白家来砸房子,如果不是阿俊,那么房子会被推倒,爷爷奶奶回家后虽然会伤心气愤,却没有危险。奶奶的脸上,也不会被邹氏抓两个血道子。
昨日,如果不是阿俊捉人家的羊,她的葡萄也不会被人抢走。葡萄不被人抢走,她今天也不会来紫霞山庄。不来紫霞山庄,就不会遇到英国公府的小姐,也不会遇到煜王爷。
沐神医劝涂菲媛离阿俊远一些。如果阿俊的诅咒是第一种,则活不过十六岁,就算留在身边,几年后生死相隔,徒伤心难过。如果阿俊的诅咒是第二种,谁在他身边,越对他好就越倒霉。他自己却会坎坎坷坷过一辈子,没有生命危险,只是日子是常人难以想象的难过。
沐神医最终也没断定,阿俊的诅咒究竟是哪一种。但不论结果是什么,他都不适合留在身边,养在家里。沐神医劝涂菲媛丢弃他,让他生死由命。为此,还十分羞愧,仿佛做了多么羞于启齿的事情,说完便转过头去,再不敢看涂菲媛。
马车渐渐驶离紫霞山庄,在山间小道中,缓缓行驶。涂菲媛抬手掀开帘子,露出一道细缝儿,透过这道缝隙看向外头。但见茫茫山野,不见人烟,荒草乱石,在蓝天白云底下,优美而苍凉。假使就在这里,她把阿俊丢下车去……
或许,不久后他就死了,终于解脱。或许,他仍旧顽强地活着,一辈子坎坷无数。
“唔!”透过车帘,射入车厢里的一道光线,让阿俊的眉头拧了起来,身子微微动了动,转过脸面向涂菲媛的一侧。约莫触动腿上的伤势,喉中溢出一声痛叫。闭着眼睛,伸出手搂住涂菲媛的一条腿,额头在上面蹭了蹭,又沉沉睡去。
涂菲媛渐渐放下帘子,抿了抿唇,身子倚在车厢壁上,再度阖上眼睛。
半个时辰后,马车驶进玉河村。漂亮的大马车,才一进村,便吸引了几位村民的目光。看着马车顺着村子的小道,一路往北边驶去,一些人不由得抬起脚跟过去看。
涂菲媛坐在车里,并非没有料到马车外面的动静,然而她只是勾了勾唇,没有采取任何动作,只是轻轻拍了拍阿俊的脸,低声说道:“快到家了,醒一醒。”
“到家了?”阿俊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只见仍旧是马车里昏沉的光线,又闭上眼睛,嘟哝道:“没有。”
“马上就到了。”涂菲媛低低说道,“一会儿我让黄连把你抱下去,你不许乱动,听见没?”
阿俊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嗯。”
不多久,马车停下。涂菲媛小心坐起身,绕过阿俊,掀开车帘走下去。余光瞥见马车后面跟过来的几名妇人,没有理会,走进院子里对涂老头和李氏说道:“爷爷奶奶,我回来了。”
“哟,媛媛,这是谁家的马车?”李氏看着篱笆院子外面,那辆华丽的大马车,直是闪得眼睛都有些花了,忍不住抬起手揉了揉眼睛。
涂菲媛说道:“是别人送我们来的。”说完,压低声音,说道:“一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不要问,等无人时我再告诉你们。”
涂老头和李氏听完,不由得露出疑惑之色,小孙女儿又卖什么关子?才疑惑完,便见赶马车的中年人,打开马车帘子,从里面抱出来一人。如水光滑的绯色绸缎,穿在那人的身上,整整齐齐,一丝儿褶皱都没有。
脚上套着一双白底绣兰花的绣鞋,鞋底上甚至没有一丝泥土。雪白的袜子,露出来一截,白得好像天上的云。一头乌黑的头发,梳成了辫子,垂在脑后,油汪汪的,又黑又亮。一张脸儿,粉扑扑的,好似熟透了的水蜜桃,又鲜嫩又水灵。
这是谁家的姑娘?怎么随小孙女儿回家来了?二老眼中泛起诧异,站在院子里,也不知要不要迎上去。
“哎哟,你是谁啊,来我们玉河村做什么来了?”终于,尾随马车而来的一名妇人,被其他人推了出来,看着黄连问道。
黄连抱着人,一路往院子里走去,顺着涂菲媛的手势,走进阿俊从前住的那间小屋,将人放在床上,而后关上门,走出来。
这才看向院子外面看热闹的妇人们,略一拱手,说道:“我姓黄,方才那位是我们家小姐。我们老爷近日有事要出远门,我们小姐却生病了,不方便跟随。老爷便请涂姑娘帮忙照看几日,等回来后,再来接小姐回家。”
黄连虽然是下人,却是尚书府里出来的下人,故此穿戴打扮,言谈气度,丝毫不输于一般有素养的读书人。这一番说辞下来,配上他沉静的气度,便极有说服力。在外面的妇人们听了,不由得信了。
有人说道:“哎哟!涂家也不知走什么运了?什么样的人物都能结交到?先是那个好看得仙人一样的少年,又是这样大户人家的小姐,也来这里住着。”
“大户人家不是讲究男女大防吗?怎么你们孟家老爷,却让闺女跟快要说亲的大小伙子住一个院子里?”有人说道。
黄连听罢,声音微沉,说道:“你们这些愚妇,休要玷污我家小姐的名声!”
“孟家老爷自然是知礼的。狗剩被他带去了,随他出远门做事了,孟家小姐住在这里,并不妨碍名节,还请阿婆阿婶们口下留情。”涂菲媛适时接话道。
黄连沉着脸,走到马车前,掀开帘子,弯腰把里面的一筐葡萄抱出来,往屋里走去。涂菲媛又解释道:“孟家小姐喜欢吃葡萄,这是孟家老爷特意为她带的。”
如海棠一般鲜艳的颜色,拇指肚一般大的果粒,盛在筐子里,水甸甸的,一步一颤,好不诱人。妇人们情不自禁咽了下口水,又羡慕又嫉妒地看着涂菲媛:“黑妞子咋这么命好?跟着孟家小姐,还能吃上这样好的葡萄?”
“黄先生慢走。”涂菲媛不理会,走出院子,送黄连离开。临走之际,两人互换了一个眼色,最后涂菲媛说道:“请老爷夫人放心,我会照顾好小姐的。”
黄连点了点头,分开围在马车周围的妇人们,坐上去,驾车离去。
华丽的大马车,渐渐驶离出视野,妇人们犹不肯收回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马车,直到那抹华丽的颜色彻底消失,才收回了视线。
此时,涂菲媛已经走回院子里,关上篱笆门,与爷爷奶奶准备进屋。妇人们不乐意了,伸手推开几乎没有任何阻拦作用的篱笆院门,走了进来:“我说,黑妞子,你是如何认得什么孟家老爷的?他们是哪里人?家住在哪?是不是很有银钱?你去过他们家,可见他们家的院子有多大?是不是铺着金砖银砖?”
在她们看来,连下人都能穿一身整洁精细棉布衣裳,浑身上下,连鞋子一起都是八成新,可见是十分富裕的人家。一个个,格外好奇地围住了涂菲媛。
还有人道:“那孟家小姐,也不知道生得什么样?我们去看看。”
“婶子!”涂菲媛喝止住妇人,说道:“孟家小姐的身体不好,此时生着病,不好见人。你们冲撞了她,若惹得她病情加重,究竟算谁的?”
大户人家的小姐,那身子的金贵,可不是她们这些农人可比的。然而,黄连抱着人进屋时,露出来的半张脸,是那样粉嫩嫩的漂亮,让她们不禁心痒痒:“就看一眼!黑妞子,就给我们看一眼,没大碍吧?”
“等孟家小姐的身子好了,再给婶子们看。”涂菲媛说道。
还有人眼珠子转了转,说道:“黑妞子,那一大筐葡萄,孟家小姐吃不完吧?你拿出来些,给我们一人分一串,叫我们也尝尝?”
“那不行。”涂菲媛说道,“那是人家的东西,我怎么有权力乱分?大晌午的,该吃晌午饭了,婶子们快回去吧。”
涂老头和李氏也道:“就是。你们不吃,我们还要吃呢。你们快走吧,别站在我们家院子里晒油了,再晒也刮不下来炒菜吃。”
涂菲媛年纪小,面嫩,说什么话,妇人们都不往心里去。然而涂老头和李氏上了年纪,又是一家之主,妇人们便不好装作听不见。口里直说小气,纷纷散了。
等人一走,涂老头便又把篱笆院门关上,虽然挡不住人,好歹是个心里安慰。然后走回来,问道:“媛媛啊,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氏也很好奇:“什么孟家小姐?媛媛,你怎么把阿俊给了人,换回来一个什么孟家小姐?”
涂菲媛的嘴角勾了勾,说道:“爷爷奶奶,你们跟我来。”抬眼往外扫了一眼,但见再没人了,便打头往小屋走去。推开屋门,走到床边,掰住床上的人的脸庞,将他额上的碎发拂去,露出一整张脸来。
“哎哟!”李氏呆了一下,踟蹰地道:“这,这是阿俊的亲戚?这闺女怎么生得跟阿俊有几分像呢?”
涂老头有些花眼,此刻听了李氏的话,略略俯下身子,将床上的人打量几眼,亦是怔了一下:“是有几分像!”
涂菲媛低低一笑,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床上的人的脸:“喂,醒醒,该吃饭了。”
“唔?”床上的人睁开眼睛,看见两张熟悉的脸庞,一张是涂老头,一张是李氏,不由得张口娇娇地叫道:“爷爷,奶奶,吃饭了吗?”
李氏听闻,猛地瞪大眼睛:“啥?这是阿俊?”
“阿俊?你怎么被打扮成这样?”涂老头亦是好不惊愕。
涂菲媛便将一路上想的说辞,对二老解说道:“我们今日算是倒霉了。竟然遇到一个有钱人家的老爷,他是个变态,看见阿俊长得好,便要抓去,听他们家的下人说,那个老爷就喜欢年轻漂亮的男孩,要做什么娈童。还让他们家的下人,射了阿俊一箭。”
“哎哟!”李氏禁不住叫了一声。
涂菲媛按住李氏的手,低声又道:“幸好我们遇见了紫霞山庄的孟庄主和沐神医,他们都是好人,出面给我们解了围,又给阿俊治了伤,还派他们家的下人送我们回来。至于阿俊,是我怕再遇见那个变态的老爷,就问沐神医要了眉笔和胭脂,又借了她一套衣裳,把阿俊打扮成女孩儿了。这样,就算那个老爷不依不饶来找,听见阿俊是女孩儿,也没有兴趣的。”
那个变态的老爷,便是煜王爷的化身。不论沐神医如何说,阿俊不适合留在身边,涂菲媛最终还是决定,把他留下来。她的确是个狠心肠的人,心也够硬,然而毕竟不是没有感情的人。这些日子,阿俊的淘气,阿俊的乖巧,她都看在眼里。
她是个严苛的老板,却不是一个无情的老板。对于看重的属下,她不会轻易抛弃。她曾经对阿俊说,只要他乖乖的,就有他的好日子过。这样的话,她对他说了不止一遍。而他,听了进去。以至于,当她才刚露出一丝“弃”他的表现,他的眼中便露出委屈。
阿俊的情况,涂菲媛不是不害怕的。心中的挣扎,更是一点儿也不少。不主要是她自己,而是关系到爷爷奶奶。这一世,她最重要的人便是爷爷奶奶。但是,她更知道爷爷奶奶的为人。倘若二老知道阿俊的情况是那样,只怕会斥一句荒谬,丝毫也不信,只将阿俊留下来。
不孝有三,第一条便是不能陷亲人于不义。倘若涂菲媛真的以担心爷爷奶奶的安危为借口,而把阿俊丢弃,隐形之中便把爷爷奶奶陷于不义。几次挣扎过后,涂菲媛终是决定,将受伤需要照顾的阿俊,暂时留下来。等他伤好之后,再另说。至于爷爷奶奶的安危,她会加倍仔细照看。
“想不到,阿俊打扮成姑娘,倒是怪像的。”李氏笑呵呵地抬手,摸了摸阿俊的脸颊,“乖孩子,好好躺着,奶奶给你做饭去。你吃饼子不?猪油饼?奶奶烙了给你吃。”
阿俊点了点头:“吃,奶奶。”他不挑食,只要有吃的,他就高兴。然而,想起还剩下几斤的羊肉,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奶奶,吃肉。”
“好,好,给你吃。”李氏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便走出去准备做饭了,口里低声说道:“阿俊倒是能干,只不过,也太能吃了?这一只羊,一大半都进了他一个人的肚子里。”
涂老头等李氏走出去后,才低声问道:“媛媛啊,没有麻烦吧?若有麻烦,只管给爷爷奶奶说,爷爷奶奶给你出主意。”
“没事,爷爷,我心里有数。”涂菲媛心里有些感动,爷爷如此细心,搀住涂老头的手臂,与老人一起走出去:“放心,我跟沐神医学了好些化妆的手艺,经我一描,旁人绝对看不出来半分破绽的。”
涂老头便呵呵一笑:“好,好,那就好。”
“哟?吃肉哪?这么香?”就在李氏烙完饼子,热羊肉的时候,忽然一个尖尖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爹,娘,别人说你们见天地吃肉,我还不信,原来竟是真的?你们吃肉,都不喊我们?你们知道我们家的日子有多难过吗?有你们这样当爹当娘、当爷当奶的吗?”
一个妇人快步走进篱笆院子,吊梢眉,三角眼,正是老二媳妇,荣氏。进了院子,径直往灶边走去。抻着脖子,看向锅里,眉毛高高挑起来:“爹,娘,你们发啥财啦,满锅都是肉?一顿就吃这么多肉,比我们一年吃的还多哪!”
“什么发财啦?这是人家给阿俊送的羊,可不是我们买的!”李氏从灶膛前抬起头,看向荣氏说道,“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谁不知道你和大江隔三差五就吃肉?一碗也不端给我们,还好意思说我们?我们家今年才头一顿吃,你少在那胡说!”
“哎哟,娘哟,您这么说,可真是冤枉死我喽!我哪里吃过肉哇?还不都是大江和家里那三个小子吃的?三个小子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不吃肉怎么行哇?”荣氏尖尖的声音一连串儿地说道。眼睛盯着锅里,但见水还没烧开,要端出来还得一会儿,便将视线收回来。
眼珠一转,看向涂菲媛的头上:“哎哟,早先我就听说李家丫头把一根玛瑙簪子给你了,就是这根吧?快摘下来叫婶子瞧瞧。”一边说着,伸手朝涂菲媛的头上摸去。
涂菲媛扭身一躲。这个难缠货,有几日没过来了,也不知道这会儿来做什么?难道是听了村里妇人嚼舌根子,知道家里来贵客了?
“黑妞子,见了二婶咋也不知道叫的?”荣氏叫道,不甘心地仍旧朝涂菲媛的头上摸过去。一双眼睛,闪着贪婪。这根簪子可是好东西,瞧着这颜色、这光泽,少说也值个七八百文钱。
李氏从腚底下抽出一根柴火,扶着膝盖站起来,对着荣氏就抽起来:“你做什么?还想抢小孩子的东西?你要脸不要?”
“娘,你咋打人呢?”荣氏的手上挨了一下,痛得连忙缩回了手。只见即将到手的簪子,又明晃晃地错过了,顿时不乐意了,两手叉腰叫道:“她一个小孩子,戴这么贵重的东西,也不怕弄坏了?她又没有娘,我是她的婶子,我给她保管着,不是应该的?”
“呸!”李氏骂道,“以为我们都不清楚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东西到了你手里,还能有个好儿?你一准换了钱,到杨寡妇家摸牌吧?也不知道老二造了什么孽,娶了你这么个败家娘们!”
“娘,你这话咋说的?”荣氏不服气了,瞪起眼睛,说道:“要是你和爹管我们家的事,我们还能穷得吃不起饭?我要是不摸牌赚两个,我们一家五口人就饿死啦!”
“管你们什么?还管你们什么?”李氏气得拿柴火指着她,拔高了声音说道:“老屋给你们住了,家具给你们搬走了,棉被褥子都给你们留着了,你倒说说,还管你们什么?”
“那老宅是给我住的吗?是给你们涂家的孙子们住的!那家具是给我用的吗?是给你们涂家的孙子们用的!那棉被我一床也没盖着,都被你们大孙子、二孙子、三孙子盖着哪!”荣氏抻着脖子说道,腰板挺得直直的。
涂家一共三个儿子,大儿子涂大海不必说,只得涂菲媛一根独苗苗。三儿子涂大河,生了俩,都是闺女。独独二儿子涂大江,连生三个,都是小子。为此,荣氏的尾巴翘到了天上去。不仅占据了涂家的祖屋,把涂老头和李氏撵出来。更是隔三差五,来涂老头和李氏这边溜达一番,看得入眼的,一律拿走。
李氏心里有气,但是荣氏说的,又让她无可辩驳。谁叫老大家、老三家都没有儿子呢?老涂家的根儿,就在老二家了,荣氏是涂家的大功臣。
荣氏趁机往涂菲媛的头上摸去:“黑妞子,把你头上簪子给我,你大哥快娶媳妇啦,聘礼还没凑够哪,你这个小姑子,怎么也得添一份吧?”
涂菲媛在井边刷着坛子,准备酿酒用。见荣氏如此无赖,不由得眉头一挑,就要做点手脚。李氏却比她更快,锅里也不管了,拿着柴火就追过来,大骂道:“滚!小孩子的东西也贪!我们家媛媛的东西,谁都不能碰!”
荣氏这回没被李氏打到,她年轻力壮,一把夺过李氏手里的柴火,“咔嚓”一声掰断,丢在地上,踩了两脚,鼻孔朝天指着涂菲媛大骂起来:“这个小贱种,长成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涂家的种?你瞧她,又黑又胖,又矮又壮,十里八村找得到比她更丑的姑娘不?还有脸戴簪子!她配吗?”
荣氏每回来,总要把涂菲媛刻薄地骂一通。什么丑八怪,小贱种,大肥猪,这都算好听的。在荣氏想来,涂菲媛胖成这样,定是涂老头和李氏藏了好东西,偷偷给涂菲媛吃了。想到这里,就觉得嫉恨:“赔钱货,瞧你长得这个德行,扔猪圈里都没有猪看得上你,你怎么有脸活着?”
李氏最听不得小孙女儿被欺负,气得走到屋子旁边,抄起笤帚朝荣氏打过来:“你再敢说媛媛一句?我打死你!”
“我说啥啦?我哪句话说得不对?她是不是丑?她是不是……”荣氏边躲边骂,却不料,脚下一绊,一下子坐倒在地。下一刻,李氏就抓着笤帚冲过来,连忙举起胳膊挡住头。李氏恨她骂涂菲媛,才不客气:“我叫你乱说!敢嚼媛媛的舌根子,我打死你!”
隔着衣裳,手臂被粗糙的笤帚枝子刮到,瞬间鼓起红通通的棱子,荣氏不禁叫道:“哎哟!”却见李氏打势汹汹,连忙爬起来往外逃去,口里高声喊起来:“打人啦!打死人啦!没见过这样的婆婆啊!不给吃,不给穿,还要打人啦!”
“老天爷啊!不叫人活啦!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嫁给这样的人家?我给他们家生了三个儿子,他们却这么对我啊!”荣氏扯着嗓子叫喊起来,“有金啊!有银啊!有宝啊!娘要被你们奶奶打死啦!娘死了不要紧,你们可怎么办啊?”
“爷爷奶奶都不疼你们,只疼那个来历不明的小贱种!你们的命咋这么苦啊!娘的有金、有银、有宝啊!娘带你们一起走吧!下辈子千万别投胎到老涂家啊!”荣氏叫喊道。
“你,你——”李氏到底年迈,追了荣氏打了一阵子,便打不动了。提着笤帚,站在院子里,开始喘上了。听到荣氏口口声声辱骂小孙女儿,又急又气,“我偏疼谁了?媛媛没爹没娘,我疼她不是应该的吗?你家有金、有银、有宝没了爹娘,我也疼他们!”
“你这是咒我和大江都死哪?”荣氏一听,竖起眉头,不依不饶起来:“老大两口子死了,是我们害的吗?又不是我们叫她没爹没娘的,凭什么把气撒到我们身上?你们做爷奶的,根本就不公平,还不许人说啦?”
荣氏的嘴皮子上下掀动飞快:“那个小贱种丑成那样,哪点儿像涂家人啦?我们家有金、有银、有宝,才是正正经经的涂家子孙!你们不疼他们,却疼一个来历不明的小贱种,你们的心咋就这么狠哪?”
“谁的心狠?同没爹没娘的孤娃子抢东西,是谁的心狠?”李氏说道,偏偏她才说一句,荣氏就十句等在后头,她年迈不济,吵不过荣氏,又打不着她,急得扭头朝屋里喊去:“媛媛,别听她满嘴喷粪,你当然是我们老涂家的孩子!”
小孙女儿刚才还在院子里,悄悄使坏绊倒荣氏呢,这会儿怎么一声不吭,也不露面了?该不是又被荣氏这个夜叉气到了吧?李氏不禁急了,想起往常荣氏每回来,总要把涂菲媛骂得好几天不肯说话,一时忘了小孙女儿早已今非昔比,无比担忧起来。
“奶奶,我不是老涂家的孩子,还能是谁家的孩子?”涂菲媛从阿俊的屋里走出来。却是趁着李氏打荣氏的工夫,把锅里的肉盛了出来,端进了阿俊的屋里。有他看着,荣氏再抢不走一块肉去。
扶住有些气喘的李氏,一边为李氏拍背顺气,一边扭头看向站在一旁昂着鼻孔的荣氏,说道:“二婶,你想要这根簪子?”
“嗯!你还不快摘下来给我?”荣氏伸出手,鼻孔朝天地对涂菲媛道。这个又憨又呆,木头人似的侄女儿,素来是不敢惹她生气的。
果然,只见涂菲媛慢吞吞地摘下簪子,不禁闪过一抹喜色。刚才在杨寡妇家摸牌的时候,就听见人说有一辆大马车驶进了涂家。才一出门,又看见涂珠儿,做鬼脸说,涂老头和李氏给他们送肉吃,却不给他们家送。顿时气坏了,快步就走过来。
见到涂菲媛,才想起之前听人说起,涂菲媛似乎有根簪子,是李琼儿给她的。李琼儿是多精的人,怎么可能给她簪子?必然是涂菲媛眼馋,弄了假的唬人呢。只没想到,一眼看见,竟是真的,顿时笑开了花。
“黑妞子,快给二婶!”荣氏再也等不及,快步走了过去。
涂菲媛将手一扬,把簪子举了起来:“二婶这就想拿走?”
荣氏愣了一下,沉下脸来:“怎么?你不想给?”脸上露出凶色,劈手就去抢。
“二婶若想要,拿五百文钱来换。”涂菲媛虽然长得矮了些,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抢到的。身子一转,荣氏便抢了个空,看着荣氏难看的脸色,说道:“这簪子原本值个七八百文,念在二婶是亲戚的份上,我给二婶便宜点儿。”
这根玛瑙簪子,村里人将它看得跟宝贝似的,涂菲媛却一点儿不稀罕。前世,贵重一千倍、一万倍的首饰,她也戴过。这根玛瑙簪子,在她眼里连玩具都算不上,又哪里看得上眼?不过是拿着叫村民们看见、叫许凌云看见,怀疑李琼儿罢了,才戴在头上。
如今,目的早已达成,涂菲媛早就不想戴了。既然荣氏看上,那却正好,便宜点儿卖给她。
“什么?五百文?”荣氏听罢,尖声叫了起来,随即,举起巴掌,劈头盖脸就朝涂菲媛打下来:“你个小贱种!你吃我们涂家,喝我们涂家,好容易养你这么大,你得了东西不说孝敬长辈,竟还敢要钱?我打死你个不孝玩意!”
看着荣氏难看的嘴脸,涂菲媛冷哼一声,夺过李氏的笤帚,朝荣氏打了过去:“啊呀!二婶!你头顶上好多吃人虻!”
“哎哟!”荣氏再没想到,这个往日蔫巴巴的小侄女,竟然敢打她?待头上挨了一下,连忙躲开来,一边躲一边叫道:“黑妞子,你竟敢殴打长辈?哎哟!哎哟!爹,娘,你们就这么教育娃的?叫她殴打长辈?哎哟!哎哟!”
涂菲媛不比李氏,她年轻体盛,又颇有技巧,一把笤帚给她舞得密不透风。荣氏被一通劈头盖脸地打下来,很快来不及叫骂,只有狼狈躲闪。涂菲媛眼中冷笑,口里却大声叫道:“二婶,你头顶上真的有吃人虻,她们在吸你的脑子,白花花的往上飘,再给她们吸下去,你就死啦!”
荣氏闻言,不由一怔:“你说真的?”倒也有听说,玉峰山上有吃人虻,专门吸人精血和气运。只不过,从来没有人瞧见过。思及近日摸牌总是输,不由得道:“黑妞子,你说的是真的?那吃人虻,长啥样子?多不多?它们还在吸我吗?”
“可多了!一大团!得有千百只!”涂菲媛的眼中闪过讥笑,舞着笤帚大声说道。
荣氏一听,连忙顿住了,慌忙道:“快,黑妞子,快拍死它们!老娘就说最近怎么老输钱,原来都是这玩意!”说着,弯下腰,把头顶对准涂菲媛的方向,一动也不动了。
自家的这个侄女儿,虽然丑了些,笨了些,却是不曾坑人的。荣氏心下信了,把脑袋一杵,躲也不躲了。
涂菲媛的眼中闪过冷笑,举起笤帚,狠狠朝荣氏的头上拍去:“我叫你们吸血!我叫你们吃脑子!我打死你们这些害人的东西!”
抢爷爷奶奶的屋,占爷爷奶奶的家具,夺爷爷奶奶的棉被,还三五不时来搜刮东西,咋有这样没脸皮的贱人?涂菲媛心下大恨,手上一点不留情,劈头打下去。
“对,对,打死它们,打死它们!”荣氏被打得头发都刮乱了,脸上也划了道子,心里在想,涂菲媛打得这么狠,那些吃人虻该死了吧?
只见涂菲媛举着笤帚,劈头盖脸朝荣氏打下去。偏偏荣氏一动不动,由着涂菲媛打。李氏直是惊呆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媛媛,别打了,快住手!”
涂菲媛打胡氏的时候,因着没人看见,且又捏了胡氏的把柄,才没人说道。可是荣氏乃是涂菲媛的亲婶子,又不是个好惹的,若是说出去,涂菲媛就变成不孝不悌的孩子了,再难嫁得出去的,连忙上前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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肥不肥?过瘾不过瘾?阿风准备了好久的!为了准备这一更,好几天没睡饱觉了!快来点掌声,赞美阿风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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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的沐神医,医术真的十分高强哦,她同《穿越古代之神医也种田》(520小说倾墨著)一文中的女主沐希,是很神秘的关系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