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去瞧瞧,他带了多少东西走。”涂菲媛与阿俊小心揭开暗门,做了防护措施之后,才一点点向下走去。
地窖里面,一坛坛码放好的美酒,有几处空缺着。一共少了五坛,涂菲媛仔细查看一圈,数清了被盗的数目。但见下的毒都被触动了,禁不住好气又好笑:“这个周监正,当真是嗜酒不要命。”
其实她当真没打算毒到他的。她想下手的,是不安分的老鼠。咳咳,说真的。
“走,我们去干娘家。”涂菲媛说道。与阿俊仔细挑选了几坛好酒,便又将陷阱归位,才先后爬了出去。
将数坛酒捆扎好,别过了涂老头和李氏,涂菲媛带着阿俊出门,往紫霞山庄去了。
紫霞山庄仍旧是往日的模样,半分不曾变过。来开门的是黄连,见到涂菲媛与阿俊提酒而来,脸上露出惊喜,连忙带着两人往正院去了。
“干娘,庄主。”涂菲媛笑嘻嘻地叫了人,便被沐神医抓着手,又摸又捏,好好打量起来,不禁笑道:“干娘才几日不见我,怎么这般想我?”
沐神医将她细细打量一遍,又给她摸了脉,才走到阿俊身边,给阿俊也把了脉,口里说道:“可不有好些日子了?小没良心的,见了亲爹亲娘,就把我们忘了。”
“哪有?我日日想着你们呢。”涂菲媛笑嘻嘻地说着好听话儿。
沐神医嗔她一眼,道:“你若是说真的,今日便住下来,不许走了。”
“我今日若住下来,只怕我奶奶要急坏了。”涂菲媛掩着口,凑到沐神医耳边,将来因说了一遍,“今儿无论如何,我得回家去的,倒是过两日得闲了,可以过来住些时候。”
沐神医本来也没预料到,涂菲媛当着能住下来,不过是口里这么一说罢了。闻听涂菲媛竟然应下来,不由得很是惊喜:“那可是好。”惊喜完了,又有些奇怪,“你的意思是,近来便不回京了?”
“京里发生了些事情。”涂菲媛不太想提,便试图一言蔽过。
沐神医跟她惯熟了的,便有些不满,嗔道:“怎么?什么事情还要瞒着我们?便连你爹娘也无有瞒我们的。”
“哎呀,这个……”涂菲媛不禁有些羞气,很不好意思说起,又见沐神医很好奇的神色,只怕不肯干休,免不了便实话实说了:“……我被纠缠得很烦恼,便索性避着了。”
沐神医听了,忍不住笑起来:“我当是什么,原来是女大当嫁了。”语毕,见涂菲媛有些恼了,才连忙住了口,改道:“这个英国公世子,当真是个难缠的角色。也好,不论如何,你只管在我这里住着。我们这里是谁的面子也不给的,任是什么风儿,都叫它吹不进来。”
“多谢干娘收留。”涂菲媛听罢,笑嘻嘻着弯下腰,作势拜谢起来。
那边,孟庄主与阿俊喝了杯茶,此时感慨道:“阿俊如今不仅长高了,还变得结实了。”才夸罢,顿了一顿,又拧起眉头看向涂菲媛:“媛媛都喂他吃什么?他这样的胃口,喂猪样儿的也喂不饱吧?那得当成十头猪来喂吧?”
“庄主,你可不要欺负阿俊。”涂菲媛闻听孟庄主欺负阿俊,好心好意地劝他道。说着,余光瞥了一眼阿俊,掩口笑道:“英国公世子在他手里都讨不了好,就因为说了他一句坏话,叫他捅得伤口都迸裂呢。”
孟庄主一听,脸上闪过懊恼,玉无忧那般聪明人,都被阿俊收拾了?心下暗叫不好,随即做出肃容,搁下杯子对阿俊教训起来:“对平辈可以如此捉弄。对着长辈,万万不可,懂得了吗?”
阿俊斜了他一眼,不吭声。沐神医和涂菲媛见状,不由得哈哈笑起来。
“对了,干娘,周监正可来过没有?”寒暄一阵后,涂菲媛提起一件事来,“上回我问你要的毒药,便是为了护着酒窖的,这次回来看见被触动了,也不知道是谁?我想着,认识的人里头,唯独周监正嗜酒如命。”
沐神医的面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何止来过?”她站起身来,引着涂菲媛往里头走,“你跟我瞧瞧,这里躺着的人是谁?”
涂菲媛心中好奇,又有些隐隐的预料,跟着沐神医往里头走,来到一间屋子里,看清里面躺着的人,愣了一下,喷笑出声:“周监正?”
但见床上躺着一人,面色青黑,双臂用纱布缠着,裹得厚厚实实的,狼狈得要命,不是周监正又是谁?见了涂菲媛,周监正立即哀叫着坐起来:“郡主,快叫你干娘饶了老周吧,老周知道错啦!”
“干娘,他来了几日了?”涂菲媛忍住喷笑,转头问沐神医。
沐神医答道:“有四五日了。”因在外人面前,又恢复了往常的冰雪冷清的模样。
“才四五日?不抵得我的酒钱,再受几日好了。”涂菲媛佯作思索片刻,才脆声说道。
话音才落下,顿听周监正一声哀嚎:“涂姑娘,对待老人家,不要如此残酷!”
然而并没有人理他,涂菲媛就站在门口,与沐神医自顾说着话儿。句句是风凉话,惹得周监正又急又怕,最后竟然不管不顾,走下床来:“涂姑娘,你快快叫沐神医治好老周,晚了只怕出乱子!”
“出什么乱子?”涂菲媛斜眼瞧他,但见他脸上焦急不似作伪,倒有些好奇起来。
周监正的眼睛转了一圈,说道:“涂姑娘,老周只能对你说。”话音落下,余光在阿俊的身上停了一下。
涂菲媛何等聪敏,见他的意思仿佛是于阿俊有碍似的,不由得脸色沉下来:“周大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他中毒便罢了,于阿俊何干?涂菲媛见他攀扯阿俊,顿时不高兴起来。
“涂姑娘,你可记得上次我们单独谈话时,我对你说的话?老周可不曾骗过你。”周监正肃容说道。
他不提这茬就罢了,既然提起来,涂菲媛免不了要同他算旧账,当下冷哼一声道:“不曾骗我?那白玉扳指也不曾骗我了?”
周监正顿时一噎,脸上现出尴尬之色,随即咬了咬牙,狠心说道:“涂姑娘不妨听老周一言。待老周说罢,若涂姑娘觉得不好,不妨叫沐神医再给我身上加三分毒?”
“也好。”涂菲媛想了想,便独自走进门,并关上了门。
她与周监正本来也没仇,不过是弄了个陷阱奚落他,既然他已经被沐神医修理好些时候了,倒不妨给他个台阶,叫他就下来了。
“有什么话,你说罢。”涂菲媛道。
四下无人了,周监正的面上反而带了两分犹豫与躲闪,好一会儿才定了神:“有件事,涂姑娘恐不知情。不知涂姑娘可还记得,那次血染涂家院的事?打头一人被我擒走了,却并没有死。我将他囚住了……”
“你为何不杀他?”涂菲媛闻言,立时面色变了,漂亮的眸子里带了两分怒意。她记得祁朗等人对那场战事的描述,端的是奇异诡秘,非常人所能面对。这样的人,连麻一都斗不过,周监正凭什么敢将他囚起来,而不是杀掉?
周监正的眼中露出一丝尴尬,道:“总之,我囚他的法子,也不是常人能想象的。这回我身体受了重创,只怕对他的封禁要减弱。所以我想请涂姑娘对沐神医说一声,快些将我身上的毒解了,我要回去检查那人的封印。”
涂菲媛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甩手转身打开门,对门外头说话儿的沐神医道:“干娘,给他解毒。”
沐神医见涂菲媛进去时还好好的,面上带着笑意,才一转眼的工夫,就变得这样面罩如霜,不由得大怒:“可是他威胁你了?”
“并没有。”涂菲媛连忙拦住怒冲冲的沐神医,忍住心下怒意,对沐神医说道:“他有些要紧的事情等着做,干娘快些给他解了毒吧。说起来,这件事是我莽撞了,本不该如此戏弄人。”
沐神医顿时有些好气,指着她道:“你何时这般心软了?若非他偷盗你的酒,如何会有这一遭?莫不是他威胁你?你可不要替他瞒着!”
“没有此事,干娘且信我。”涂菲媛低低说道,“干娘,你先给他解毒,解得彻底一点。回头这件事,我与你细说。”
沐神医听罢,若有所思,点了点头:“那好吧。”便转身去药房里寻了解药,给周监正服下了。
“多谢沐神医,多谢涂姑娘。”周监正服下药不久,脸上的青黑便去了三分,知是毒药已解,因而诚心实意地感谢道。也不久留,下了床便往外走,“老周还有要事在身,改日再来登门道谢。”
沐神医看他的眼神很不善:“不送。”
“他方才在里面对你说了什么?”等周监正走后,孟庄主便问了出来。
涂菲媛想了想,摇了摇头,到底没有提起:“倒没什么。不过是我看着他是一官儿,又接了什么任务,做不完要被皇上骂的,便放了他。”说完,拉了沐神医的手,笑着指向阿俊提来的酒,“上回送来的酒,干娘喝完没有?我又送来几坛,干娘尝尝口味如何。”
孟庄主和沐神医见状,没有多疑,拎着酒去尝了。
在紫霞山庄消磨了一阵工夫,涂菲媛又叫沐神医给把了脉象,问明白为何还没来月事,以及沐神医说最多三个月也来了,便笑着携阿俊回去了。
路上,阿俊问起来,涂菲媛见四下无人,便道:“你叫麻一出来。”阿俊脸上露出诧异,便叫了麻一出来。见到麻一,涂菲媛把事情说了一遍。
才说罢,只见麻一脸色大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很有妨碍?”涂菲媛见麻一色变,不由得也心中一紧。
麻一的脸色难看得厉害,充满担忧地看向阿俊,低低地道:“那老东西,乃是月圣教的三长老,本事极是厉害的。既给他活下来,又如此疏漏……”
话到此处,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起来。
阿俊最先反应过来,握了涂菲媛的手,说道:“媛媛不要担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我跑得可快了,力气又大,媛媛还不相信我吗?”
反被安慰了的涂菲媛,抬眼看着阿俊晶莹润白的脸庞,心头涌动着酸酸的暖流,虽然仍旧担心不已,却柔声说道:“嗯,阿俊一定会没事的。”口里如此说着,心中却暗暗想道,倘若那银袍人当真跑了出来,危害到了阿俊,她叫周监正以命偿命!
“涂姑娘也不必太担心。”麻一定了定神,也安慰起涂菲媛来,“皇后娘娘说过,小主子的命运坎坷,乃是天定。十六岁之时会有大劫,若度过便一生无忧。”
麻一的意思是,阿俊今年才十四岁,虽然有惊有险,却没有性命之忧。
涂菲媛听懂了,心中稍稍松快一分,到底觉得沉沉的。心中隐有所觉,命运仿佛无可抵挡,该来的总会来的。
一眨眼,两年的时间过去。
两年中,倒也没有什么出什么大波折。仿佛涂菲媛就是预言中阿俊的命定之人,自从跟在她身边,除却刚开始的一段煎熬,竟是一帆顺水。
十六岁的阿俊,个子抽条很多,身材也变得结实,只不过天生身姿秀丽,犹如芝兰玉树一般,无论如何也没长成他羡慕中的斐烈那样的硬朗勇武的身量。
相貌倒是变了些许,逐渐从雌雄莫辨的绝美模样,增添出了少年人的坚硬,一眼看去便知是少年郎。
他乃肃王世子,身份自是尊贵,又生得俊美,这两年间遣上门说亲的媒人,已不计其数。肃王妃自是懂得他的心意,一律给推回去,半点不心软。
这也罢了,只因着估计他十六岁将遭大劫的批命,故此肃王与肃王妃对他十分爱怜,往日里从不要求他什么,一应的世俗经济学问,他爱学便学,不爱学的从不强迫他。
时间十分自由的阿俊,得闲便围着涂菲媛打转,几乎成了涂菲媛的影子。这般洁身自好,全无纨绔习气的世子,更叫小姑娘们春心大动,什么样儿的倒追手法都使出来了。
涂菲媛这两年便经营非缘酒庄,招牌便是果子酒,除却第一年试验的葡萄酒,后来又做了梅子酒、苹果酒、桃子酒等等,大受人们喜爱,不仅女儿家喜欢,便连君子会友也都喜欢品尝,只道清雅之酒,入口不失君子风貌,愈发将名气扬遍各州城。
这一年涂菲媛也十五岁了,月信也如沐神医所言,照常来了。且经过沐神医的调理,规律正常又不折磨人,一日比一日出落得更好。十五岁的少女,肌肤莹润粉嫩,半点雀斑也无,晶莹剔透,就连上好的白玉拿过来,也缺了一分活色生香,硬生生被比了下去。
她身材并不高挑,但是玲珑有致,便只是素衣钗环往少女中一站,也是最吸引人目光的一个。又因着肃王世子的衷心与倾慕,更给她添了三分光环,故此竟成了大众情敌,同性缘并不好。
所幸非缘酒庄的美酒足够出名,而且葡萄美酒已经不做日常售卖了,全数被做成了最高档的酒水,非关系深厚之人根本尝不到,故此虽然不受喜欢,却也没人敢招她。
倒是异性缘十分的好,自她行过了及箅礼,上门求亲的人家便越来越多,丝毫不比阿俊的行情差。涂大海和云诗如何肯应,便闭紧了大门,只说舍不得女儿早早出嫁。
这与肃王府的说辞一般无二,再看到涂菲媛与阿俊的亲密,几乎人人都晓得,这两个必是一对。偏偏两家都没定下,倒是惹出一堆天马行空的猜测来。
玉无忧这两年倒是消停了,也不知是不是谁同他说了什么,除了暗地里帮衬涂菲媛的生意之外,倒是不曾大张旗鼓地追求了。涂菲媛见他老实,便不把他往日的冒犯放在心上了,每逢出了好酒,给宁朝醉送一份的同时,也给他送一份。
这一日,涂菲媛与阿俊驾了马车,拉着一堆小孩儿用的东西,往紫霞山庄行去。
半年前,沐神医生了一对龙凤胎,这日正是半周年。
恨不得每个月都给儿子闺女过纪念日的孟庄主,如何会放弃这大好的日子,一早给昔日好友发了帖子,邀他们来看。肃王与肃王妃这几日很是忙碌,便没有亲至,只打发了得力的身边人带着礼物送去了。涂大海与云诗也走不开,便叫涂菲媛替他们了。
说起来,沐神医本是身子有亏,这辈子不可能有孕的。哪里知道,忽有一日竟然怀上了。她本来还不信,然而她自己就是神医,把脉自然是不会错的。告诉了孟庄主之后,便被早有预料的孟庄主坦然告知。
得知乃是喝了涂大海与云诗从月圣国带来的东西,才调理好了身子,沐神医心中的感激无以言表,对涂菲媛更好了不提。肚子渐渐大了之后,沐神医诊出腹中乃是一胞双胎,不由得惊喜不已。
待生产下来,竟是一儿一女龙凤胎,更是感激得当场落下泪来。而这两个孩子也是奇异,才一生下来,便不似寻常幼儿那般浑身皱皱巴巴,而是肌肤白皙幼嫩,粉团团的小小只,好不惹人怜爱,更觉涂大海和云诗从月圣国带来的乃是稀世奇珍。
涂菲媛也为沐神医终于能够有自己的孩子而高兴,早早备了小孩儿用的东西,给这两个小娃儿送来。如今非缘酒庄开遍全国,她的人脉消息自是广阔,什么好东西、稀奇玩意儿都能打听来,故此每个月都一车一车地往紫霞山庄送来东西,两个小家伙玩坏的东西都有整整两大间屋子了。
“源源,瞳瞳,还记得姐姐不?”涂菲媛手里拿着两个涂了彩漆的拨浪鼓,逗着小家伙儿。
源源是哥哥,瞳瞳是妹妹,听了叮叮咚咚的声音,便把眼珠儿转过来,冲着她伸出手,咿咿呀呀地叫。涂菲媛实在稀罕两个小家伙儿,脸儿白白嫩嫩,眼儿黑白分明,忍不住凑上去挨个亲了一口。
沐神医坐在旁边,脸上满是慈爱。曾经的脸若冰霜,再也不见半分。弯下了腰,也跟着一起逗弄:“源源记不记得呀?瞳瞳记不记得?”
两人这边逗弄着,那边孟庄主与阿俊一起看着下人卸了东西,也走了进来。孟庄主的臂弯里抱着两只大型软枕,乃是涂菲媛叫人缝制的龙猫,里面絮了上好的棉花,用细棉布裹了两层,才在外面缝了鲜艳绸缎,抱起来软绵绵的十分可爱,又不掉绒。一边笑着,一边大步走进来:“这两个是什么东西?像是老鼠又像猫的?”
“若是源源和瞳瞳问我,我便答了。”涂菲媛扯着瞳瞳的小手儿,一边亲着,一边笑答道。
那边沐神医见了,也觉新奇,接过一个来,捏了一回也十分喜欢,又见上头的刺绣十分有功力,忍不住道:“给他们两个玩,也玩不几日便要坏了,何苦弄这样精细?”
“坏了再做便是。我的弟弟妹妹,可不能没好东西玩。”涂菲媛起身让开,看着孟庄主拿着龙猫抱枕逗儿子,笑着答道。
她前世没有父母缘,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后来又辜负了爷爷奶奶的一片疼爱之心,乃是在亲情上没有缘分的孤独之人。不想穿越到这里,不仅有了父母,还有了干爹干娘,如今连弟弟妹妹都有了。涂菲媛只觉得,这一声委实得上天厚爱,竟是都补回来了。
这日子美满得不像是真的,有时夜回梦转,涂菲媛总怕是一场空。而随着阿俊的十六岁越来越近,心里更加隐隐惶恐起来。
很快,这隐忧便成了真。
黄连一脸匆匆来报:“庄主,夫人,京里传来消息,安国公府被封,涂大人夫妇被抓!”
“什么?怎么回事?”闻言,众人脸色皆变。
黄连答道:“来传话的是老爷子派来的,只说京里有变,叫郡主暂且不要露面。”
涂菲媛已经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父母怎么可能犯这样大的过错?”
涂大海与云诗虽然被先帝封为国公,到底根基不厚,又不爱钻营擅权,应当是皇帝最放心的臣子才是。怎么落得这样的情境?
“快叫传话的人进来!”孟庄主沉声道。
黄连便下去了。
不多时,那前来传话的人便来了。他原本应当亲自传话的,无奈事出紧急,他一路奔波来已是不适,只能匆匆交代了黄连,便下去方便了,倒是叫一众人白白着急了良久。
“原是安国公之前负责的粮食,传到边关之后,将士们纷纷中毒不适,被外敌打入,损失惨重。皇上大怒,责安国公有通敌卖国之嫌,便……”那人说道。
涂菲媛听罢,顿时暴怒,忍不住一拍桌子道:“一派胡言!简直一派胡言!”
送往边关的粮食,乃是涂大海从月圣国带来种子,辛勤培育而出。因着种子水土不服,长势十分艰难,涂大海费了不知道多少心血,才将种子打理好。
因念着边关将士不易,便请命先帝优先供给边关。先帝是同意了的,并且这粮食也进贡给了宫里许多,都说吃着比本土的粮食要香甜,怎么可能有问题?
而且,涂大海的为人,涂菲媛一百个不信,会做出这种事!
“我父母一心为百姓,绝不可能通敌卖国!”涂菲媛气道,“必然是斐仁害他!”
两个月前,永兴帝驾崩,太子斐仁继位。想到曾经的那些恩怨,渐渐众人都回过味儿来。
“除了安国公府上,可还有其他人家遭难?”孟庄主问道,
“并没有。”传话的人答道,想了想,有些犹豫,又说道:“有一件事,不知算不算,英国公世子被告忤逆,已剥除世子之位,并赶出英国公府。”
众人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玉无忧既然被处置了,可见先头做的那些事,譬如妨碍广玉公主的事,再譬如设计斐煜的事,多半是漏了行迹。
从前的太子,如今的皇帝,是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人。他们与广玉公主的梁子,与斐煜的梁子,不管哪一个,都足够他记恨在心里了。
涂菲媛又多了一项叫斐仁记恨之罪——若非涂菲媛,斐仁早将阿俊抓回去,也不至于如今阿俊顶着肃王世子的名头,叫他有的看没得碰。
“媛媛不要担心,他虽然任性,但是也不敢将大海他们如何。至少,大海他们的性命是无碍的。”沐神医劝道。
涂菲媛慢慢摇了摇头,脸上很是难看:“他尚不是皇帝时,便够肆无忌惮了。如今坐上高位,手下又有一批得力之人,如何会顾忌呢?”
斐仁不是篡位而居的,乃是皇后之子,永兴帝亲封的太子,占嫡又占长,这些年居太子之位,也不是没有政绩的,身边自然聚了一群门人。如今做了皇帝,朝中上下归于一心,哪里还有忌惮?
况且,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上任,难免要做出一番动静来,叫朝中上下都明白,如今龙椅换了主子了,而这个主子可是跟从前那一任不一样的。
“老爷子特特叫人传话来,不要媛媛回京,咱们把她藏在哪里好?”沐神医望着涂菲媛阴沉的小脸儿,有些忧心地道。
紫霞山庄如今也不安全了,人人都知道,灵慧郡主出了京,就爱去两个地方,一个是秀水村,一个是紫霞山庄。皇上派人封了安国公府,却独独漏了涂菲媛,只怕会派人来搜。届时,他们倾尽全山庄上下之力,只怕也抵不住。
“只怕,我们不必藏。”孟庄主沉声说道,眼中有着郁怒,“大海与云诗都已下狱,届时不消做什么,只需放出些不利的风声,难道我们便坐视不管?但凡在京中露面,便正投他们的下怀。”
沐神医顿露怒容:“好卑鄙!”
一众人心中又气又怒又担忧,竟也想不出好法子,纷纷面色难看非常。
“媛媛,我叫麻一去救他们。”就在这时,一直没吭声的阿俊拉了拉涂菲媛的手,低声说道:“当初你陷入公主府时,便是麻一带我去救你的。麻一的身手,你该知道的。有他出手,必然无事的。”
涂菲媛一口否决:“不行!麻一若去了,谁来保护你?”眼看着他已经十六岁,那大劫还不知何时来袭,如此紧要时分,哪里能叫麻一离开?
却听阿俊的眼眸清亮,又明亮又坚定,握着她的手说道:“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不行。”涂菲媛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她虽然担心涂大海和云诗,但是阿俊面临的危险同样不少,因此虽然也心动,却终究不允。
阿俊的眼神定了定,却松开她的手,走向沐神医道:“干娘,你给我些护身的东西。”
沐神医方才也听到他说的话了,这两年间几家人的关系愈发亲厚,几乎没什么秘密可言,故此也明白阿俊的意思,她为难地咬了咬唇,又看了涂菲媛一眼,然后摇头道:“阿俊,你不要想了,我们都不会同意的。”
“既然如此,我出去吩咐麻一。”见众人都不同意,阿俊眼中的坚定反而更深,也不多言,径自转身出去了。
涂菲媛伸手拉他,竟没拉住,急得跺了跺脚,连忙追了出去。身后,孟庄主和沐神医相视一眼,互相握住了对方的手。
“小主子,此事不可行!”外头,麻一听了阿俊的吩咐,立刻摇头道。眼中少见地露出焦急与愤恼,张口还要说什么,余光瞥见涂菲媛走过来,又闭了口。
阿俊只道:“你听不听我的?你不听我的,我便自己去。”
麻一顿时气结,连道:“小主子,不可如此任性!”
阿俊清声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见麻一对答不上,又道:“你只管去,我这边自会没事。”
“皇后娘娘叫我保护你——”麻一满心挣扎,既要顾念原主子的吩咐,又要听从小主子的安排,竟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半。
涂菲媛走过来时,正见麻一身形一动往外行去,连忙叫道:“麻一不要走!”见麻一身形顿住,便道:“你不要听阿俊的吩咐,他更需要你的保护。”
麻一向来知道阿俊最肯听涂菲媛的话,闻言转过身来,期盼地看向阿俊。然而,他看见阿俊满脸的坚定之色,不由得心中失望。嘴唇动了动,对涂菲媛道:“还望涂姑娘照看我家小主子。”说罢,身形一掠,迅速远去了。
涂菲媛叫他不及,眨眼间便失去他的踪迹,忍不住跺了跺脚,转眼气恼地看向阿俊。却见阿俊对她一笑,清声说道:“媛媛不要着急,你爹娘很快就会回来了。”
他的声音,什么时候变作这样清雅坚定了?从前娇娇软软的口气呢?涂菲媛仰头看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少年,不由微怔。
“我们进屋吧。”阿俊牵起她的手,往屋里走去。
涂菲媛被他牵着,只觉得握着自己的那只手,虽然柔软单薄,却说不出的坚定有力。一时间,心神微晃,偏头看着阿俊的侧脸,怔怔说不出话来。
“你果真叫麻一去了?”沐神医见阿俊牵着涂菲媛走进来,眸子清亮而坚定,立时猜到了。见阿俊点头,她叹了口气,进屋去拿护身的东西了。
不多时,沐神医走出来,塞给他一包东西,告知他用法,最后将一只白玉小瓶郑重地递给他:“这里面是我做的特效解毒丸。不论你中了什么毒,有这个在,就不会丢了性命,千万别弄丢了。”
阿俊点点头,接过来:“谢谢干娘。”
就在这时,源源和瞳瞳不知为何哭闹起来,沐神医和孟庄主连忙一人抱起一个哄了起来。涂菲媛此时没有哄孩子的心情,便握了握阿俊的手,两人悄悄走了出去。
“媛媛,你在这里等我。”来到院子里,阿俊忽然挺直身子,放开了涂菲媛的手。
涂菲媛不解:“你做什么去?”
阿俊没有答她,而是飞快向山庄外而去了。涂菲媛十分纳闷,又不肯放他单独一人,便提着裙子快步跟了上去。阿俊不知想着什么事,竟也没有察觉到,任由她跟在后头,两人一前一后往山庄外而去了。
出了山庄大门,来到一块空地处,阿俊止了脚步,对着空气说道:“出来吧!”
跟在后面的涂菲媛心中一惊,阿俊在叫谁出来?显然,绝不是她。才惊诧着,便见空气一阵闪动,而后竟凭空扭曲出一个银袍人!
但见这人身形中等,浑身上下皆被裹在不知名材质的银袍中,只露出一双阴鹜的眼睛,闪动着恶毒的光,怪笑一声,说道:“好小子,你倒是有胆识,主动出来送死了!”
银袍人?涂菲媛大吃一惊,连忙看向阿俊,只见阿俊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抽出横在胸前,声音冷冷地道:“有本事你就抓了我!”
银袍人将袖口一拂,怪笑着向阿俊拂去:“麻一那老头儿也敢将你单独留下,便宜了老夫!”
阿俊身形灵敏,竟然从他手中脱出,握着匕首向后一斩,竟还有反击之力。面对银袍人的言语,也不理会,只管同他交手。随后跟上来的涂菲媛,心里又焦急又担忧,唯恐给阿俊分了心,便寻了一处草丛躲在后面,紧张地看着两人打斗。
“老夫被那孽畜困了两年之久,许久不曾活动筋骨,不如拿你练练手!”银袍人似乎不着急,使出的手段都不是骇人听闻的,阿俊如此年轻,竟也跟他斗成一团,不分上下。
涂菲媛躲在草丛里,看着交手的两人,脑子乱哄哄的,两年过去了,银袍人为何还没死?周监正到底在想什么?明知道银袍人危险,为何不杀了他?一时间将周监正给怨恨上了。又想道,怎么这般巧,麻一前脚才走,银袍人后脚就出现了?
才想着,忽见阿俊的策略一变,竟是左手持匕首,右手探向怀里,取出沐神医交给他的护身之物,陡然朝银袍人洒去!
“啊!”银袍人本来不提防,谁知那毒物甚是厉害,竟将他身上的银袍都腐蚀了,露出里面乌黑枯瘦的身躯。遭此重创,银袍人飞身急退,口里连声咒骂起来:“到底是那个小贱人的种,骨子里就卑鄙,从小没人教,也学得这般卑鄙手段!”
阿俊眼神一冷,执刀扑上。面对他凌厉的攻势,却忽然,银袍人怪笑一声,拂袖一挥。顿时间,躲在草丛后面的涂菲媛便觉一阵吸力传来,陡然飞了出去。
“媛媛!”见涂菲媛被吸入银袍人的手中,阿俊顿时攻势一顿,眼中一闪惊慌之色。
银袍人轻易捕捉到他眼里的惊慌,顿时得意笑起来:“你束手就禽吧!否则,这小姑娘,可就任由我处置了!”
“不要!”涂菲媛大叫道,“他不敢将我怎样,你千万不要听他的!”
银袍人已是强弩之末,抓了涂菲媛,也不过是打不过阿俊罢了。他是要捉阿俊的,自然要以涂菲媛做威胁,才不会要她性命。涂菲媛暗恨自己拖了后腿,情愿自己受些折磨,也不想叫阿俊被他捉去,又道:“麻一很快就回来,我们只需撑到他回来!”
阿俊一听,眼中顿时一定,心中有了计较。他慢吞吞从怀里掏出一只白玉小瓶,说道:“我给你解药,你放媛媛过来。”
银袍人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这点毒物,还要不了老夫性命。”但见他也不知做了什么,浑身骨骼竟喀喀响起来,不多时,身上中毒迹象已退,就连受损的银色袍子都恢复了!
这般情形,落在涂菲媛的眼中,不禁大吃一惊——这是什么怪东西,怎么有这样的手段?又见扣着自己的那只手,露出来一截犹若烧焦的指尖,不禁心下更是骇异。再瞧阿俊的眼神,不由露出浓浓的担忧。
“小子,老夫方才耍你玩,才故作中毒迹象。你莫不是以为,这点子东西就能要老夫的命罢?”银袍人愈发得意起来,猖狂笑了片刻,才止了道:“小子,速速束手就禽罢,否则这小妞可就要吃苦头了!”说罢,犹如烧焦枯枝般的手,扣在了涂菲媛的脖子上。
涂菲媛顿觉呼吸困难,仍勉力张口道:“阿俊不要听他的!”
此言触怒了银袍人,但见他指尖一弹,也不知做了什么,涂菲媛顿觉浑身剧痒无比,犹如万虫噬身,淬不及防之下,不由得惨叫一声。但见阿俊立时变色,连忙咬唇止住,掐紧掌心不让喉间溢出声音。
仿佛没料到她如此能忍,银袍人指尖又是一弹,涂菲媛便觉剧痒褪去,剧痛陡生,犹如刀片刮着骨肉,强忍之下,额上冷汗滚滚落下。粉嫩的脸上,半点血色也无,变得苍白不堪。
“你放了她!”阿俊顿时急了,将手中匕首一丢,“我跟你走!”
谁知,银袍人瞧了他一眼,竟道:“不急。”说着,又将指尖一弹,颇好奇道:“这小妞倒是能忍?老夫倒要瞧瞧,你能忍到什么程度?”
随着他话音落下,涂菲媛顿觉浑身炽热,犹如身置烈火之中。隐约之间,仿佛连焦糊味儿都闻见了。脸上更是落下滚滚的汗水,很快打湿了她身前衣襟。她遭受这等折磨,极难保持神智清醒,只凭着信念咬着唇,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阿俊见她连嘴唇都咬破了,急得眼睛都红了:“你放了她!”将心一横,弯腰捡起匕首,朝银袍人冲去。
银袍人捉着涂菲媛在身前做幌子,哪知阿俊身形甚是灵敏,兼之眼明心亮,往往上盘下盘一起袭击,他以涂菲媛做挡,往往只能挡得一边。阿俊实招化虚招,虚招化实招,鲜有伤到涂菲媛的,倒是自己挨了几下。
银袍人眼见阿俊一时间竟成了武斗天才,饶是他这样老手都有些左支右绌起来:“这等躯壳……”银袍人看向阿俊的眼神,变得*起来,近乎于膜拜地喃喃道。因想到什么,卸下阴招,不再攻击阿俊,将涂菲媛一丢,飞身后退:“小子,你束手就禽,我便解了她身上的咒。”
阿俊立刻丢了匕首,上前接住涂菲媛,但觉她浑身炽热,衣裳都被汗水打湿了,顿时心疼如绞:“媛媛?”
“不要,不要听他的。”涂菲媛听见熟悉的声音就在耳边,定了定神,勉强从口中挤出一句道。
阿俊两眼通红,将她抱在脸畔,与她肌肤相贴,喃喃说了一句什么。涂菲媛没有听清,但觉他将自己放下了。不过多时,身上的火烧之感顿消。随后,便听一阵哈哈大笑,笑声中隐隐有低低的痛吟声。
听着这笑声,涂菲媛莫名心中一凉,连忙挣扎坐起。这一抬头,不由得浑身一僵,顿时手脚冰凉起来。
但见银袍人一手捉着阿俊,一手掏进阿俊的胸膛中,“噗”的一声,抓出一颗鲜红的心脏,托在手心里,笑声愈发恣意猖狂。
“阿俊!”涂菲媛瞪大眼睛,凄厉地叫道。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朝阿俊跑过去。
银袍人取得了阿俊的心脏,便将阿俊一把丢开,双手虔诚地托着心脏,目光灼热近乎膜拜。阳光下,那颗心脏还微微跳动。
银袍人口里喃喃念出一串咒语,那心脏骤然停止跳动了,随即竟变化起来。心脏上的血迹渐渐消散,以目光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而后竟缓缓缩小,最终变成了一粒椭圆形的鸽蛋大小的物事,透明而坚,折射着太阳的光彩,犹如彩色宝石。
“阿俊?”涂菲媛怀里抱着阿俊,眼睛看着那颗属于阿俊的心脏,逐渐变成了怪模怪样的东西,不由得脸色煞白。低头看着阿俊,但见他衣襟胸口处全是血迹,脸白如雪,眼睛半睁半合,里面无惊无恐,无怨无恨,一派澄澈如旧,只满满盛着遗憾。涂菲媛忽觉心中一痛,渐渐不可收拾,眼泪一滴滴落下来,砸在他的脸上:“阿俊,你撑住,麻一会赶回来的。”
银袍人有这般本事,想必麻一也有同样的本事,一定救得了阿俊!
“媛媛不要哭。”阿俊轻声说道,他受了致命重创,已然发不出实音,仅凭着口舌推动气流,勉强发出声音来,“我终于解脱了,你应当替我高兴。”他说道,眸光愈发柔软下来,澄澈如同水晶,盛着满满的遗憾,“可惜不能同你在一起了。”
涂菲媛听得呆住:“阿俊,你说什么?”
解脱?什么解脱?
“那小妞,等麻一老儿回来,你告诉他,想要这小子活命,就带他回月圣国!”银袍人言罢,哈哈一笑,手掌握起,将那折射出灼目光彩的宝石心脏收起,身形一晃消失了。
涂菲媛无力阻拦,只觉心中愈发沉重,听到怀里阿俊咳了一声,忙低下头来。但见他的唇色寡淡,愈发没有颜色,不知怎的想起了当初捡到他时的模样。
那时,他容颜如画,美得惊人,若非颈间一颗圆润喉结,竟不辨雌雄。而今,他美得逼人的外貌渐渐收敛,犹如上好的宝石,光芒内蕴。他眼中的神色,也一改警惕与狡诈,变得澄澈透亮,并着沉沉的坚定。
不知不觉,他已然变化至此。
一滴一滴滚热的泪珠滴落阿俊的脸上,涂菲媛咬唇强忍痛哭,哽咽道:“都怪我,我不该叫麻一离开你的。”
若是麻一没有离开,便不会给银袍人得了机会,阿俊也不会失了心脏,虚弱至此。
“不怪媛媛。”阿俊吃力抬手,抚去她脸上的泪,“是我叫他走的。他走之前,已知我会如此。”
“什么?”涂菲媛吃了一惊,“你说真的?他明知道银袍人会来?那他为什么还离开?”
麻一对阿俊的衷心是不容置疑的,若早知银袍人在周围,如何肯离开?必然是阿俊骗她的,涂菲媛听了,愈发内疚。
却听阿俊说道:“是真的,银袍人已经潜伏数日了,我早早就发觉了,麻一也知道。”
“那你为何叫麻一离开?”涂菲媛又惊又气,“我父母不一定有生命危险,可是你一定会有!”
阿俊想要笑一笑,却似乎被胸口的冰冷与痛楚割去了力气,眉间微微蹙了起来,喘了口气,说道:“我不想再等了。我已经十六岁了,我不知道那大劫究竟是什么,但我想它快些到来。”
他和涂菲媛一直没有定亲,便是因为他大劫未至,双方家长虽然有心,却不能给他们定下。他已经等了两年,他不想再等了。
他想和媛媛更亲近一些,可以搂着她亲吻,可以揽着她同眠。每天晚上,脸贴着脸,交颈而眠。他早就想了,而这可恶的大劫,便是阻在他前方的一座山,叫他渴望而不可及。
这些日子他隐隐有所觉,那日子就快到了。故此执意遣了麻一离开,做了一些准备,便直面迎上银袍人。如今这般,他只知道到底是失败了,不论是就此死去,还是被麻一带回月圣国,只怕都是凶多吉少。只可惜了,以后再不能跟她一起。
“媛媛,我冷。”他的面白如雪,逐渐嘴唇有些发紫,整个人渐渐发颤起来,不禁往涂菲媛的怀里又缩了缩。
涂菲媛只觉得悲伤难抑,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想要将阿俊抱起来回山庄里,谁知阿俊如今生得高大许多,她竟是抱不起来。又唯恐这般拖拽伤到他,只得坐在地上,将他抱在怀里。
阿俊的温度渐渐低下去,逐渐冷得像冰,心跳早已停了,眼睛也不知何时合上了,偎在涂菲媛的怀里,像一座冰雕。
“呜呜……”涂菲媛禁不住泪如滂沱,将脸贴在他已经冰冷的额上,哭得不能自抑。她竟不知道,他心里何时存了这样的心思。
她是有多么不关心他,才连他有了这样的心思都不知道?他爱她爱得如此执着而热烈,连一丝一毫的妥协与软弱都不肯,要就同她明明白白的在一起,决不肯这样不清不楚地下去。
他从前是多么听她的话,她说什么是什么。而这时,他心念之坚,她丝毫动摇不了。
“你怎能这般狠心!”涂菲媛不禁闭紧眼睛,由着滚烫泪水洗面,“你是解脱了,可曾想过我?”
然而怀里的人丝毫没有软化的迹象,被她抱在怀里,犹如融化不了的坚冰。涂菲媛怀抱着他,回想两人曾经在一起的日子,从敌对到融洽,从疏离到亲密,从利用到心心相印。再看怀里犹如冰雪雕塑的人,只觉得如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小主子!”过了不知多久,忽听耳边响起一个如雷鸣般的声音,睁开已经哭肿了的眼睛,但见麻一不知何时回来了,就站在身前。
“麻一,阿俊他……”涂菲媛哑着嗓子,说不出那个字来,心里存了一丝奢望,抬眼望着他道:“你能不能救他?”
阿俊的心脏被挖走后,还同她说了许多话,搁在一般人身上,根本是天方夜谭的事。然而这毕竟是发生了,而且涂菲媛亲眼看着那颗心脏变成一颗鸽蛋大小的溢彩宝石,不禁从心底生出一丝奢望来:“你能救他,对不对?”
“究竟是来了……”麻一的声音仿佛苍老许多,空远而寂寥,也不知他从怀里掏出一颗什么,自阿俊的口中喂了下去。
涂菲媛小心翼翼地看着,期盼阿俊再睁开眼睛。然而,除却身体的温度变得有了些许暖意,别的竟不曾再有。既没有呼吸,也没有睁眼。
“他,他这是……活了没有?”涂菲媛紧张地看着麻一问道。
麻一却只是弯腰抱起阿俊,低头对她说道:“涂姑娘,你父母已经救回来,在山庄里头。小主子……我便带走了。”言罢,再没看她,也不理会她在身后追喊,身形晃动之间,很快便消失了踪迹。
“阿俊!麻一!”涂菲媛追了一段,但见前方乃是空茫山脉,连绵起伏,又到哪里寻去?初冬的风吹得脸疼,方才哭肿了的眼睛被风一刺,更觉疼痛,不由得又流下泪来。
“阿俊,阿俊……”回想起才给他改名时,听到终于不必叫狗剩了,他满眼的欢喜,只觉得心痛如绞。早知道,该给他起个更好听的名字。不该敷衍他,只拿了这样俗不可耐的名字给他。涂菲媛捂着心口,终于哭出声来。
紫霞山庄里,涂大海和云诗被安置在秘密的房间内,将京中的事情向孟庄主与沐神医解释了一遍。原来,就如同他们先头的猜想,斐仁就是记恨在心,既恨他们与广玉公主间的梁子,又恨他们与斐煜所起的龃龉。
这一回,终于坐上皇位,并将朝堂之事打理顺了,便开始拿他们开刀。不仅解了广玉公主的禁,更是嘉奖了“识破安国公的通敌卖国之计,立下大功”的庶民斐煜,并将他封为忠勇侯。
“我们不能住在这里,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云诗说道。
沐神医按住她道:“夫人说得什么话?你和大人对我有再造之恩,又叫我治了痼疾,生下源源和瞳瞳。这等恩情,若是叫我们袖手旁观,我们成什么人了?”
“我知道你的好意。”云诗拂开她的手道,“正是因为源源和瞳瞳,你才更应该谨慎。”
沐神医摇头:“夫人不答应留下来,就是瞧不起我们。我们便再没本事,在这山庄里头,藏个把人还是没问题的。”
这时,孟庄主也道:“你们两人留下来正好。我这里既与世隔绝,不掺俗物,又能及时得到京里消息。你们二人住下,再便宜也不过。”
两人的话说到这份上,涂大海和云诗再拒绝便伤了情谊了,因道:“既如此,我们便歇下了。”
沐神医这才破泣为笑,抹了把脸,说道:“你们快些歇一歇吧。那斐仁也真应了他的名字,竟是‘非人’的很,给你们私下用刑,太不是东西了!”
“待会儿媛媛和阿俊回来,便叫他们也放心。”云诗也是疲累极了,闻言便不推辞,嘱咐一句,便与涂大海歇下了。
涂菲媛回来时,天色已近傍晚。她在山头上呆呆站了半日,只觉得心里委实难受,少了那个俊美少年在身边陪伴,只觉得世界都缺了一半。她才明白,自来到异世,这个少年才是与她最亲近的人。算起来,爷爷奶奶、爹娘、干爹干娘加起来,也不及阿俊在她身边的时间长。
他又是最乖巧听话的,也聪明敏捷,事事为她着想,待她的一片赤诚之心,真正如他被挖走的那颗心,流光溢彩,晶莹剔透,乃是稀世珍宝。偏偏她空有一身赚钱的本事,却无能保护他,眼睁睁看着他在怀里变得冰冷。
她真是亏欠他,数也数不清。
她连对他的感情都不是他期待的,他却不曾怨怼,一如既往地待她。越想下去,心里越是难受,眼眶热了一回又一回,直流得双眼红肿如核桃一般。
若是龙潭虎穴也就罢了,她不惜舍了自己的性命,也要闯上一闯,只要能救他。爷爷奶奶身体都好,又有三叔一家子照料,而且涂大海也不是无情的人,一直是孝顺的,她不必担心。至于涂大海和云诗,两人情投意合,互为左膀右臂,她更不必担心。偏偏,那什么月圣国,竟是没有具体方位的。她便是要闯,也无处可闯。
才进了门,迎面便见到孟庄主,见涂菲媛双目红肿,满脸憔悴之色,行走之间更是虚浮,不由大吃一惊:“媛媛,你怎么了?”
他吃惊之下,这一声极高,很快招来了沐神医。走出来一见,也骇了一跳:“媛媛,你怎么了?”
“阿俊……”涂菲媛才提起他的名字,不由得喉头一阵哽咽,强忍着道:“被掏走了心,又被麻一带走了。”
孟庄主和沐神医听闻,不由得大吃一惊:“什么时候的事?”
这番惊动之下,便将涂大海和云诗也听了声响,走近来看见涂菲媛的模样,也是吃了一惊。又听了她所言,俱都是满眼怜惜。
“阿俊是个好小子。”涂大海忍不住叹道。
云诗的心思更细腻些,走过来揽住涂菲媛的肩头,安慰她道:“他被麻一带走时,不是恢复了体温吗?也许有法子复生呢?你且不要如此悲观。”
她是过来人,最晓得涂菲媛此时的难受,又怜惜阿俊的人品,故此心里也不好受,抱着涂菲媛在怀里,一边劝慰着,一边不由得也流下泪来。
“那银袍人既说,要想救阿俊的命,就叫麻一带阿俊回月圣国,想必回去还有得救。”涂大海见状,也走过来安慰道,“阿俊的娘,是个非凡的女子,又有计较,只要麻一带着阿俊回到她身边,想必会使法子救他的。”
涂菲媛经由两人轮番安慰,终于好受一些。然而等到夜深人静,一个人躺在床上,却禁不住又难受起来。她怎么想,怎么觉得是她害了阿俊。
倘若她早些明了他的执念,及时开解他,便不会有今日之灾。以阿俊所说,银袍人已经守了几日,都不敢轻易动手,想必是顾忌麻一的。只要麻一守着他,等到熬过了十六岁的关口,他便再无这些忧患。
心里又想,都是她招得他,叫他喜欢上她,才有了这些祸患。倘若当时她没救他,叫他自己求生,以他的机敏与狡诈,再不会做傻事的。日后被麻一寻着了,只会更加安全。她越想越觉得是如此,渐渐陷入了魔障,开始有些恨起自己来。
她前世两辈子加起来,除了爷爷奶奶,再没生出过这般的恨意。她恨自己,为何总是辜负别人。对她越好的人,她便辜负得越深。
哭得久了,心神俱损,直是眼睛肿得睁不开。涂菲媛蒙上被子昏昏睡去,心中抱着一丝希望,这只不过是个梦罢了,待第二天醒来,阿俊还会出现在门外头,笑脸盈盈地等她起床。
然而醒来之后,睁开刺痛的双眼,涂菲媛怔怔坐起,对着窗外叫了一声:“阿俊。”等了半晌,无人应她,便知昨日那一场并非噩梦,而是噩耗。
她纵然再伤心,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事实。
孟庄主差人去了信,将此事告知肃王与肃王妃。肃王与肃王妃得知此事后,虽然也难过万分,到底比涂菲媛好一些。
肃王妃是早就明白阿俊的命运的,自从姐姐仪兰叫她把阿俊带出来,而在她的百般保护下,阿俊还是走丢了的时候,她便明白,命运是阻拦不住的。后来阿俊遇见了涂菲媛,肃王妃还以为命运会有所改变,却发现到底是徒然。
“肃王世子身染重疾,送往方外调养”的消息,从肃王府里放出来。一时间,京中哗然一片。无数人庆幸无比,没有将女儿嫁到肃王府来。更有人幸灾乐祸,灵慧郡主这下可倒霉了,安国公府被封,安国公夫妇被抓,未婚夫身染重疾,可真是倒霉透顶。
然而,这股风声并没有持续几日,便被另一波更加有力的惊闻所压制。
那日,囚着涂大海与云诗的狱守,送晚饭时发现人不见了,连忙上报了去。斐仁大为震怒,叫人把负责看守涂大海和云诗的狱守砍了头,并把稍有牵连却罪不至死的送往别院饲猛兽。而后,便下令搜查京城,所有与安国公有交往的人家,势必搜出人来,闹得诸臣腹中怨愤连天。
这幕闹剧持续了没两日,忽有一夜,皇城发生惊变。靖江王与武成王联起手来,不知不觉间拿下京卫,靖江王率人攻破皇城,一举擒了斐仁,武成王则将斐仁嫡系的臣子全部缉拿下狱,但有反抗者就地斩杀,一时间京中血流成河。
而后,靖江王拿出斐仁谋害先帝的证据,道“逆臣贼子不足以为帝”,在一队朝臣与武成王的支持下,自立为帝。
不几日,传出斐仁不堪受辱,自尽而亡的消息。随后,便是广玉公主发了疯,坠入池塘溺死。斐煜诬陷安国公,残害忠良大臣,贬为庶民并赐以死罪。庶民玉无忧提供机敏消息,助安国公洗清罪名,并有从龙之功,被封为晋阳侯。英国公自感羞辱,气绝身亡。
短短数月,皇位两经更迭,权臣更是遭以清洗。、
“安国公可大好了?”新上任的晋阳侯,玉无忧带着礼品上门,风度翩翩,“闻听安国公在狱中受了许多折磨,恰逢在下府中有许多滋补之物,特来探望。”
他口里说着关怀的话,眼中却精光闪烁,真正打算不言而明。
“多谢晋阳侯探望。”涂大海不咸不淡地回答。
玉无忧不以为意,摇扇一笑,挥手令人又呈上两抬珍稀宝物,说道:“这些日子郡主受惊了,区区小玩意,不成敬意,若能博郡主一笑便物尽其用了。”
涂大海搭眼一瞧,不为所动,淡淡说道:“晋阳侯的好意,我替小女领了。这些东西,还请晋阳侯带回去。”说罢,也不顾忌玉无忧是否生怒,转身对下人道:“来人,送晋阳侯出府。”
玉无忧脸上笑容一僵,随即收了回来,拱了拱手:“既然安国公不方便,在下便告辞了。”至于东西,却是不肯带回去,只道:“这些小玩意是在下给郡主带来的,自没有带回去的道理。”言罢,转身走了。
涂大海叫他不住,也不烦恼,只高声道:“来人,将这东西抬进宫里。早上听圣上所言,因边疆兵士之苦,国库渐虚,正好解了圣上燃眉之急。”
玉无忧往外走的脚步一顿,然到底没有回头,大步径自走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不见,云诗才叹了口气:“这个晋阳侯,真是心思深沉。”
“还不是有功于上头那位?”涂大海沉声说道,“真想不到,那位素来透明人一样的靖江王,竟然有如此野心。”
风浪止歇后,涂大海携云诗回到京中,住进解禁的安国公府,恢复了安国公的爵位。因进宫谢恩,见了新帝,只觉新帝的风姿气度与往日乃是天差地别,不由摇头:“新帝心机深沉,又狠戾嗜血,众臣的日子只怕不好过。”
云诗听了他的评价,眼眸沉了沉:“我只在想,这玉无忧究竟什么时候搭上新帝的线?”
玉无忧被夺去英国公世子之位,乃是与涂大海被下狱在同一时间。短短数日,他借着从龙之功,直接一跃而上,成为晋阳侯,新帝面前的红人。若放在旁人身上,云诗也不会多这一句嘴。旁人在朝中如何,谁浮谁沉,都同安国公府无关。
唯独玉无忧,他两年前大张旗鼓追求过涂菲媛,后来云诗与涂大海、肃王府商议,便托了武成王援手。也不知武成王如何做的,总之玉无忧消停下来了。只不过,明着不再纠缠,暗地里却一直关注着涂菲媛。非缘酒庄的生意,竟也有他插手。
眼下他成了新帝面前的红人,又不曾娶妻,万一求新帝降下圣旨赐婚,只怕安国公府还拒绝不得。
云诗也是先帝血脉,然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更没有什么兄弟姐妹间的情谊。永兴帝一去,云诗的身份便埋藏黄土,再不宜揭开了。故而,新帝是不会看在云诗的面上,对安国公府有所手软的。涂大海又说了,新帝的脾气很不好,如此一想,更叫人担忧。
“天真是要变了。”涂大海沉声说道。
永兴帝的儿子中,最成器的当属皇后之子斐仁,而后是珍妃之子斐烈,至于这位靖江王斐勇,一直以来便是透明人的存在。他憋了这些年,竟能一举坐上皇位,并且是在斐烈的支持下,怎么想都觉得,这皇位是给他坐稳了。永兴帝的其他儿子,又无人能与之匹敌。假使涂大海想做些利民惠民之事,便不得不在这位难伺候的君王手下讨生活了。
“不如我再去求一求武成王。”云诗想了想道。
武成王一直对云诗客气有礼,上次因着玉无忧的事求他,他也痛快应了,并做得极好,不知是不是从永兴帝那里得知了云诗的身份。一事不烦二主,云诗想了想,还是递了拜帖,往斐烈的府上去了。
见了斐烈,云诗便将心中担忧,与他隐晦说起,末了道:“媛媛不喜欢他,当初不喜欢,眼下仍没有这份心思。如今虽然阿俊走了,但是她也瞧不上别人。我真是不想她受委屈,思来想去,竟是没什么法子。”
斐烈的脚边,趴着一只成年猎豹,身躯健壮,油亮的毛皮下隐藏着刚猛的力量。然而此时竟乖顺得如同猫儿一般,伏在斐烈的脚上,乖巧得不得了。听到云诗说话,只在听到“媛媛”两字时,耳朵动了动。
“我去会一会他。”斐烈说道,“玉无忧的心意,我不敢保证。但是皇上的心思,我还是能左右两分的。”
斐勇坐上帝位,有他三分功劳。他什么赏赐也没要,若是以此求情,想必斐勇不能扫他面子。毕竟,玉无忧再得宠,也不过是宠臣罢了。他们,可是兄弟。
“那便多谢你了。”云诗真心谢过了,也不好多打扰他,只邀请了一回:“今年大棚里出产了许多蔬果,味道竟是不错,王爷若不嫌弃,可来府上一尝。”
斐烈没多言,点了点头,便叫人送她出去了。
待云诗走后,斐烈站在门口,久久不动。直到猎豹等烦了,懒洋洋起身蹭过来,他才微微垂眸:“我要不要去见她?”
“吼!”猎豹低低吼了一声,似在说:“见了如何?她又做不得你的女人。”
斐烈苦笑一声,素来坚硬的眸光化成一片水,低头摸着猎豹的脑袋,低声说道:“我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有何资格谈情?”若她喜欢上他,而他没有度过二十五岁的生死劫,再叫她遭受一回挖心之苦?不,他不能。
然而,“若她喜欢上他”的念头一起,便如同跗骨之火,再也消除不去。渐渐的,他垂下眸子,抚摸猎豹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假如,他能够度过生死劫……想着,渐渐眉眼间一片生动。而后,终于思及云诗的来意,“玉无忧”,他口里念道,眉间凝出一片冷酷。
阿俊离去的阴影,直到半年后,涂菲媛才终于走了出来。
云诗说得对,他或许没死呢?他那样聪明得近乎妖孽的人,运气又有如神助,也许死路之终又有生门呢?
她总得好好活着,才能等他。
她与他约好了,假如他二十岁时,仍然如这般喜欢她,她还要将欠他的吻,加倍还回去。
她得好好活着,等他。
从涂大海与云诗处听到,月圣国偶尔开启,却总无定所。涂菲媛不愿枯等,便带了伶俐的下人,常常四下奔波,辗转于各州城,一边巡视非缘酒庄的生意,一边期待月圣国的或许开启。
这一走,便是两年。
十七岁的涂菲媛,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肌肤粉白娇嫩,眸子似寒星,往桃花树下一站,便如那桃花仙子一般。令人既欢喜,又不敢唐突了去。
这一年春,涂菲媛举办了梅花酒宴,为春闱的才子们提供休憩场所,并拿出三坛窖藏好酒,作为头筹的奖励。自己则隐居幕后,并不出面。
怎知,竟仍招了狼来。
“郡主,好久不见。”玉无忧一身玄色宽袍,举杯进入,倚在门边,遥遥举杯,“这两年来,京中无郡主增色,委实失色不少。”
涂菲媛抬眼瞧他,淡淡点了点头:“晋阳侯。”
“我还是更想听郡主叫我一声玉公子。”玉无忧举杯轻啜,慵懒的声线伴随着轻笑响起。
涂菲媛撇了撇嘴:“不敢。”
这玉无忧也是个怂货,若非斐烈半个月前领兵南下,消灭突然进犯的一方奇异之敌,他哪里敢出现在她面前?
后来云诗告诉过她,玉无忧之所以消停,皆是因着斐烈之故。涂菲媛感念这份回护之情,倒对玉无忧更加鄙视了。因见玉无忧赖着不肯走,忍不住讥他:“突然想起来,武成王走之前将他的猎豹托我照料,那猎豹很是可爱,不知晋阳侯可有兴趣一同来瞧?”
玉无忧不禁脸色微变,一双墨眸紧紧盯着涂菲媛,渐渐轻笑一声:“郡主若喜欢,便‘一直’养着罢。本侯还有事,不奉陪了。”
哼,斐烈,有本事回来再说!
南方那群进犯之敌,已消灭两支精锐队伍,听说敌首的身手很是不凡,力气更是常人难以匹敌,竟是单手扛起十来个人还有余力的。这份本事,打得边防队伍节节败退,连连道苦。玉无忧便向皇上进言,朝中将军唯有斐烈勇武不凡,或可相敌。这才有了斐烈领兵南下之事。
其实,下头上来的折子,已是涂抹过了的。那敌首的力气可不止于此,原是一手抵住十来个人,一手举起重于千斤的巨石掷出,尚脸不红、气不喘。玉无忧才一见,便想将斐烈支出去。
近年来,斐烈被夺去半数兵权,又赋闲在京,原是皇上不放心他,要监视在眼皮子底下。玉无忧吃足了斐烈的苦头,一心想将他支出去,便将折子稍作修饰,呈了上去。如此一来,既有危险,又不至于太危险。
倘若斐烈做成了,便给他加一个有名无实的官职,明升暗降。若做不成,便可以光明正大地贬他了。玉无忧打算得精细,果真将斐烈支出了京城。这下好了,南方路程遥远,又极有可能水土不服,那敌首又厉害,斐烈能活着回来都是幸事。
涂菲媛纵然牙尖嘴利,届时没人护她,且瞧她如何得意?玉无忧心下得意。一转眼,便过去四年。玉无忧对涂菲媛的心思,早已成了执念。从小到大,但凡他想要的,还没有得不到的。只要他等得起,布置周密,不论什么,总会到他的手心里。
涂菲媛,成为打倒英国公后,玉无忧最为感兴趣的目标。他把她当成珍贵精致的东西,小心翼翼,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掉。
反正,那个可恶的少年已经离开四年了,听说是死了。斐烈眼瞧着就二十五岁了,这回南下之战,多半就成了葬身之地。宁朝醉已经娶了妻,这满京城里,还有谁是他的对手?涂菲媛,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
涂菲媛不知他已然入了魔的心思,听到他最后那一句“便‘一直’养着吧”,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然而他走之前分明神态决绝,断不是为了引她唤他而说出来,便没有问出口,因为知道他这样狡猾的人,是不会说出实话的。
她一个人坐在幕后,看着园子里的风光,不免觉得寂寥。因而起身走了出去,准备瞧一瞧风景。谁知,却给她听到一番话来。
“要说灵慧郡主,也是个可怜的。想当初,京城里爱慕她的人,不知凡几。她全看不上,只跟肃王世子打得火热,连廉耻礼节都不要了。如今呢?”
一阵咯咯笑声后,有人接着说道:“只可惜了肃王世子,不知得了什么病,被远送而走。两年都过去了,他半点音讯也没。”
“咱们灵慧郡主可是十七岁的老姑娘啦,也不知还能等几年?”
一行人毫无同情心,兀自说着风凉话儿。涂菲媛听在耳中,也不难受。只是想起阿俊来,心里免不了一阵作痛。抬手掐下一枝柳枝儿,掷进碧波池水中,眼看着打碎了一道倩影。
“他自会回来的。”涂菲媛眼看着那道被打碎的倩影,逐渐又聚了起来,眉眼间一片霜色,美虽美矣,但不可亲近,低低说道:“我自会守着约定,等他到二十岁。”
一转眼,春去夏至。
涂菲媛接了涂老头和李氏到京里,用着冰块避暑气,又叫下人切了井水镇着的瓜果,切了摆在盘子里,在院子里吃起来。
隐约听到下人说起:“什么?武成王败了?”
“何止败了?竟被敌首打落悬崖,连命也丢了!”
一人吸了口气:“啊哟!早先听闻,咱们武成王在二十五岁有一劫,这般算着,可不就是今年?”
涂菲媛听着,手里的瓜不觉坠了,起身叫过那闲话的下人,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哪里听来的?”
“回郡主,乃是小人方才从门子那里听来的,似乎是败兵回京求援来了。”那下人说道。
涂菲媛顿时拧眉,挥手打发了下人,匆匆去大棚里寻涂大海与云诗去了。
“什么?武成王败了?”涂大海和云诗听罢,均惊讶不已,相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斐烈以战成名,最是勇武,还不曾打过败仗。虽然这回带的队伍并非用惯了的,也不至于如此惨败,竟丢了命去?
“兴许是他的战术,并非真的身故,而是诈死?”云诗猜测道。
诈死诈降,虽然并不光彩,然而如若最终能够得到胜利便是值得的,故此有此猜想。
“我去打听下。”涂大海卸下实验室的一套衣物,换了日常装束,叫了下人便出门去了。
余下云诗与涂菲媛在家等消息,一边做着判断:“我以为不可能。毕竟是下人传来的,兴许听岔了也未可知呢?”
涂菲媛点点头:“说得是。”然而,莫名想起春日里玉无忧转身离去之前,那一句意味莫名的话,不由得心头浮现一丝不详。
半日后,涂大海回来了,脸色十分沉重:“消息是真的。”
回来报信的不是别人,正是祁朗,他乃是亲眼看着斐烈被打落悬崖的,再不可能作假。除此之外,涂大海似乎还带了别的消息,面对涂菲媛时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涂菲媛不禁好奇问道。
涂大海想了想,还是开口了:“媛媛,我说出来,你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事,这样严肃?”涂菲媛见他如此严肃,不由得心头一跳,挤出一丝笑容说道:“你只管说就好了。如今,还有什么能刺激到我呢?”
涂大海的眼中露出怜悯,与云诗对视一眼,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祁朗说,南边进犯之人,乃是一群异人。至于那异人之首,是……阿俊。”
“什么?!”涂菲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阿俊带着一群异人,进犯南边境内?他为什么如此做?”说到这里,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那真的是阿俊吗?”
她已经近三年没有阿俊的消息了!终于得到了,却是这样的消息!
“不可能!阿俊怎么会出现在南边,还进犯国境呢?”涂菲媛不相信地抬起脸来,“一定是祁朗看错了!”
假使阿俊无恙,以他的脾气,第一件事必然是回来找她。而异人进犯南边之事,至少有半年的时间,那异人之首必然不会是阿俊。
何况,阿俊又不是不认得斐烈,怎么会害得斐烈身亡?涂菲媛愈发摇头起来:“必然不是他。一定是祁朗看错了。”
涂大海和云诗见她低眼摇头的模样,不禁一阵担忧。云诗走上前来,扳住她的肩膀,说道:“媛媛,祁朗不会看错的。阿俊的模样,谁又及他三分呢?”
涂菲媛不禁浑身轻震。是啊,阿俊生得那样俊美,简直是上天钟爱之极的作品,又有谁及他三分?祁朗但凡有一丝怀疑,也不会如此断言了,他可不是无事生非之人。
“肃王府恐怕有难。”涂大海不禁轻声说道。
不论那是不是阿俊,既然祁朗带回来的消息如此,皇上必然会多想——肃王世子不是病了吗?不是送往方外修养了吗?却竟然是偷偷养兵?他想做什么?造反吗?
“有人想要除掉肃王府?”云诗闻言肃了容,她本是聪慧之极,又是旁观者清,轻易便将前后贯穿起来:“我曾听闻,武成王南下剿匪,乃是晋阳侯所提议。这般一算,莫非晋阳侯恼武成王……”她看了一眼涂菲媛,后半句没说出口。
然而涂菲媛已然听懂,再思及春日里梅花宴上的事,不由变了脸色:“好卑鄙!”
“我只怕,他便是皇上的一把刀。”涂大海不无担忧地道。
玉无忧可以提议,但是最终下旨的人是皇上。倘若皇上不同意,谁也没法子。
他猜得并没有错,皇上的确忌惮斐烈。当初宫变之事,斐烈本无心参与,是那时的靖江王对他说,永兴帝乃是斐仁秘密害死,并出示了证据,才叫他助了一臂之力。如今事毕,做上皇帝的靖江王,再看斐烈便不顺眼了。
斐烈实在是个人才,虽然看似没有谋反之意,但是刀就是刀,说不定哪日就被人再说服了呢?就像他能说服斐烈一样,万一以后也有人说服了斐烈呢?这是一宗大威胁。于是,他收了斐烈半数兵权,还不放心,玉无忧一提起此事,他便应下了。
至于肃王府,皇上虽然也不喜欢,但毕竟是铁帽子王,他一时倒是动不得。且肃王为人谨慎,甚少有把柄给人握着,他便想收拾也没那份心力。更怕一时冲动,反而惹恼了肃王府,届时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故此一直没有动作。
而这一回,武成王身死,皇上乐得追封他为忠勇烈将军,命人立了衣冠冢,叫世人纪念供奉。至于肃王府,既然传来贼首是肃王世子的事,不管是真是假,皇上终于有借口出手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重击,肃王府一时懵了,安国公府与肃王府素来交好,自然不会坐视不理。朝中一群势利小人,口口声声给肃王府扣造反的帽子,不容肃王府辩驳,只用一句话堵他:“你们既然不承认,那便说出肃王世子的下落?”
阿俊的下落?他们哪里知道?阿俊乃是被麻一带走了,往神秘的月圣国而去。之所以说是身患重疾,送往方外修养,便是不愿接受阿俊身故之事,并抱着一丝希望,兴许麻一或仪兰能救得了他呢?如今,竟是这丝不落忍与期盼之情,引出了大麻烦。
“我去找他。”望着议事厅中,因此事而焦头烂额的肃王和涂大海,涂菲媛站了出来,神情冷静沉着,显然不是一时冲动的想法:“他们都不敢去,唯恐丢了性命,我不怕。”
如果是阿俊,必然不会伤她。她且要去看看,究竟是不是他?如果是他,又为何不来见她,也不给她传信?
“不可。”肃王不同意道,“如今且不明确那究竟是否阿俊。倘若不是,你便有危险了。”
倘若是,他如今不肯回来,又做下这种事,只怕已物是人非,因此竟不同意。
“媛媛可是一定要去?”涂大海较肃王而言,对涂菲媛更了解一些,又明白她并非真正的少女,故此见到涂菲媛眼神坚定执着,便知她心念已定。倘若他们不同意,只怕她也会暗度陈仓,悄悄潜了去。因此便道:“既如此,你与我们一同去见皇上吧。”
涂菲媛既要去,自然要去得有价值。既然要有价值,便不能偷偷摸摸地去。
见了皇上,涂大海便将此事一说,表明肃王府、安国公府的衷心:“还望皇上批准。”
肃王府并无子嗣,安国公府也只涂菲媛一女,两府的未来命运全压在这一件事上了。皇上听罢,既觉得可行,又免不了存疑。他看向涂菲媛,问道:“灵慧郡主果真甘愿担当招安使者?”
涂菲媛脆声应道:“回皇上,我愿意。”
“那好。”皇上并未多做犹豫,招手叫过玉无忧,道:“玉爱卿,你与周将军一起护送灵慧郡主南下招安。”
全心全意地信任,斐勇给不起,他也从来没有过这种东西。他此行派了玉无忧与周将军一起,一为考察玉无忧的衷心,二位撮合玉无忧与涂菲媛,三为消减周家的力量,乃是一箭三雕之计。
涂菲媛没有别的想法,闻言便跪下接旨:“谢主隆恩。”
接了旨后,涂菲媛便回去收拾了随身衣物等,随着大军即日开拔。
随行的还有祁朗,他家将军折损在南方异人手里,他满腔仇恨,自然不肯留在京中。哪怕涂玉儿与两个孩子,也不能叫他困住脚步。涂菲媛理解他的心情,便未多言,何况她心中尚且忐忑不安,哪有劝慰别人的心思?
大军走了两个月,便到了目的地。一路上的艰辛与颠簸且不必说。大军扎营之时,涂菲媛悄悄去寻了祁朗。
“你可否悄悄带我去见阿俊?”涂菲媛比了个悄声的手势,问祁朗道。
这一路上,两人倒是说过几回话。只因玉无忧有时太过放肆,祁朗看不过眼,便暗中相助了两回。涂菲媛很感激他,便也时时照应他一些。一来二去,两人间的情谊便又恢复了几分,好歹不是因为阿俊将斐烈打落悬崖而引起的迁怒了。
然而这回,提起“阿俊”的名字,祁朗的脸色又沉了下来。他摸了摸腰间的刀,别过脸道:“郡主还是好好待在营帐里吧。”
涂菲媛是涂玉儿所喜欢的小妹妹,又是将军心仪之人,若是看在这两点的份上,祁朗应当是对她极亲近的。可是如今斐烈死了,他最敬爱的将军因为阿俊而死,祁朗对阿俊的恨意可想而知。而与阿俊无比亲密的涂菲媛,便受到他的迁怒。
祁朗既担心涂菲媛的安危,又不能抛开因阿俊引起的恩怨,故此不知如何面对她。一路上对她的照拂,已经是他仁至义尽。这回涂菲媛来叫他带路,他是断然不肯的——他自然是要去的,可是他的目的是杀掉阿俊给斐烈报仇,涂菲媛若去了,便是他的阻碍。
涂菲媛听罢,眼睛暗了暗,垂眼道:“一路上多谢你的照拂。”不再多言,转身走了。
大军既已驻扎,最迟两三日后,便商讨出对付异人的战略。涂菲媛不能等到那时候,见祁朗不肯带她去,便回到帐中,做了一番打扮之后,便避过人潜了出去。
离此地不远,有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头,正是为了探察敌情而用。涂菲媛朝那边走过去,打算仔细瞧一下地形,尽量分辨出阿俊可能在的方位,然而摸过去。
谁知,才走到那片山头上,正远目眺望,不料斜刺里窜出一人来,一手捂了她的口,一手揽了她的腰,而后抱着她飞速遁走。
“唔!”涂菲媛无端被掳,不由拳打脚踢地挣扎起来。待察觉到那人掳她而去的方向,似乎是异人所居之处,渐渐停止了挣扎。正好,她也想去那边,借这人的手却是省了力气。
身后贴着一具坚硬的胸膛,结实有力的手臂困住她的腰,涂菲媛估算着对方的身量,约莫比她高出一个半头左右。又垂眼瞧向捂着自己嘴巴的手,皮肤细白,显然是个年轻人。只是,太不怜香惜玉了些,好歹她也是枚美女,又不曾做什么,他何必这样粗鲁对她?
自从褪去黑色肌肤与一身肥肉之后,涂菲媛不论去哪里,受到的待遇都极优厚。这一回,被人毫不怜香惜玉地捆住,憋得甚至有些喘不上气,便有些不痛快。然而,他毕竟带着她往她想去的地方,便也原谅他了。
如此行了大概有两刻钟,涂菲媛只觉得腰部全然麻木,失去知觉了,才见到一栋栋建造风格迥异的房屋,周围悉数是细白如雪的沙土,草木不生。身后之人行走如风,带着她来到一栋房屋前,踹门而入。
“砰”的一声,屋门在身后被关上,眼前顿时一片昏暗。随即,腰间的辖制被松开,涂菲媛不禁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房屋里点了灯,渐渐眼前明亮少许。涂菲媛看清脚下乃是细白沙土,与在外面所见无异,触手摸去,冷冰冰的,抓起一小撮,便如雪粒一般从指间滑下。这土倒是奇怪,涂菲媛心想。抬起头来,对那人说道:“带我去见——阿俊?!”
看清身前站立的青年,涂菲媛的话才说到一半,便情不自禁地惊叫出声。
“我如今可不是阿俊。”面容*分肖似阿俊的青年说道,声音冷冰冰的,眉眼间俱是霜雪般的神色,漆黑的眼眸带着冰冷的恨意,“我叫——慕容倾城!”
涂菲媛不禁呆了一下,才要从地上爬起的动作,因着这一惊,便又软倒在地上。她抬头看着站在身前不远处的青年,面容俊秀无双,身材颀长优雅,裹在薄衫下的身躯虽然瘦削,却潜藏着冷硬的力量与气势。而他的神情,则是冰冷、憎恶。
“阿俊?”涂菲媛不禁低低叫道,“你怎么了?”
青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还不曾去找你,你倒是来了?”说到这里,他似乎轻轻嗤了一声,“胆子倒不小,居然敢落单,倒是方便了我。”
“阿俊,你说什么?”涂菲媛愈发听不懂了,看着青年熟悉的脸庞,但却陌生的神情,心头涌现浓浓的不安,“我等了你两年,才一听到你的消息,便找来了,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青年面色冷硬,不见半点波动,他的眼睛闪了闪,仿佛有讥讽之色一掠而过,随即缓缓抬手,摸上挂在身侧的剑柄,缓缓抽了出来。
“噌!”宝剑出鞘,被烛火映得冰冷雪亮的剑锋,发出慑人的寒意,激得涂菲媛脖子上渐渐起了战栗,不觉蹬着地面朝后挪动:“阿俊,你要干什么?”
来之前,她想过阿俊为何不来京城找她。也给他找过许多理由,比如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他长大了,发现对她的感情其实薄弱不堪,迷恋消去,再没值得他留恋的。便连斐烈之死,她也觉得不可能是他干的,必然有误会。
她独独没想到,他会拔出剑来对着她。
涂菲媛怔怔抬眸,看着他伸出来握剑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净。这只手曾经掐花给她戴,捉鸟蛋给她吃,曾经抱着她上马,丢她出狼群。而现在,这只手拿剑指着她。
目光顺着他的手攀上,落在他俊秀无双的面上,看见他尖俏的下巴绷紧,薄薄的嘴唇抿着无情的弧度。涂菲媛心中一窒,屏住呼吸慢慢上移,落入他漆黑的眼睛里。只一刻,便被那目光中的冰冷讥诮刺得再不敢看。
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的阿俊,为何会变得如此?慌乱,恐惧,心痛的感觉紧紧锁住涂菲媛。她咬着唇,两只手撑住地面,缓慢地爬起来。抬起头,直直望入他的眼睛:“你要杀我?为什么?”
仿佛没料到她居然还敢起来,明明他的剑尖就指着她的要害。阿俊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也许一时还不想伤到她,将剑尖收回两寸,听着她问的话,冷笑一声:“为什么?在你利用我、迫害我、差点害了我的性命之后,你还问我为什么?”
他的声音冰似寒潭,满满都是怨恨,让涂菲媛一时不解至极,不由得问道:“我利用你?迫害你?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还要装不知道?”青年冷笑着将剑尖朝前一指,离她的肌肤仅有毫厘,“你将我如猪狗般奴役使唤了数年之后,还要装不知道吗?”
涂菲媛如被雷击,她脸色一白,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阿俊,你莫要同我玩笑了吧?你我分离两年,这两年间我思念你之甚,我很想坐下来和你好好聊聊,你不要如此耍弄我吧?你再如此,我当真要生气了!”
“生气?是啊,你动不动就以生气做要挟,叫我听你的吩咐。”青年冷冷说道,眼眸中怨恨更浓,“还有什么?啊,还有,‘从前有个小孩,他不听娘子的话,后来他死了’。你便是这样将我拿捏在手心里的吧?”
涂菲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利用你?我利用你,会隔三差五给你做好吃的?我利用你,会想方设法弄来上千斤肉食喂饱你?我担着多少风险,你都不知道?我若利用你,会教你识字算术,不惜欠人情也要给你找娘?你这样说,我太伤心了!”
“你做吃的给我,难道不是为了收买我?教我识字算数,酿酒打算盘,不就是为了叫我替你干活?至于找我娘,也不过是你的好奇心作祟罢了!”青年冷冷地说。
涂菲媛瞪大眼睛:“那你呢?你缠住我爷爷奶奶,赖在我家,我撵你也不走,难道不是你利用我在先?后来你找到了姨母,我可有强迫你跟在我身边?每天晚上到我家来的人,是谁?编了花环给我戴,骗了我的承诺的人又是谁?难道也是我逼你的吗?”
“住口!”忽见青年脸色一变,好似恼羞成怒,右手往回一缩,随即飞快往前刺去。
冰冷锋锐的宝剑,带着割人的寒意,直直朝着涂菲媛的肩膀刺来。涂菲媛又惊又怒,又伤心不已,看着身前形如芝兰玉树般的青年,那张俊美无双的面孔上带着的绝决与残忍,再想他往日对自己的乖巧与顺从,一时悲从中来:“你刺死我好了!”
不躲不避,站在那里由着剑尖刺来。
青年脸上的怨愤之色逐渐被快意占据,握着宝剑,裹挟着恨意与无情,眼看就刺到涂菲媛的身上。涂菲媛甚至感觉到剑锋上的冰冷气机,冷得透骨,再见他毫无收势的意思,心中又是惊愕,又是伤心,又不敢相信,阿俊怎么会变得这样?
就在剑尖将将触到涂菲媛的衣裳,眼看就要刺破皮肉的时候,忽然青年的左手暴起,猛地打向右手的手腕,经此一击,剑尖便偏了方向,对准涂菲媛身侧的空当。青年收势不及,往前冲了一步,剑尖刺向空气之中。
仿佛没料到会有此变,青年脸色骤然变得难看,他不知想到什么,恶狠狠瞪了涂菲媛一眼,而后挥剑再次朝涂菲媛刺来,这一回直直对准她的心口。然而这一回,他的剑才刺到半途,便被左手拦住,而后右手也不听使唤了一般,握着的宝剑频频颤抖。
最终,“叮”的一声,宝剑坠在地上!
“哼!”青年微怒道,弯腰想去捡剑,却愕然发现左手两手竟然互相搏斗起来,全然不听使唤。除此之外,他的背脊也有不听使唤的趋势,竟然弯曲不下。他再迟钝也发现身体的异样了,何况他乃是聪明绝顶之人,立即抬眼瞪向涂菲媛:“你使了什么妖法!”
涂菲媛一眼不错地目睹了他的异状,心中的惊怒悲愤逐渐被压下去,变得又甜又涩起来。甜的是,他不管何时都不肯伤她分毫。涩的是,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变得这般模样。便在这时,听到他问她使了什么妖法,一时又气又恼:“我使妖法?我会使什么妖法?倒是你,使了什么妖法,叫我的阿俊不认我?你快把我的阿俊还来!”
“少嘴硬!”青年捡不了剑,索性弃了,慢慢站直身体朝涂菲媛逼近,忽然抬手掐住涂菲媛的脖子:“我要杀你,就算没有了剑,也照杀不误!”
涂菲媛握紧拳头,不惧不怕,仰头看他:“你这个妖怪,把我的阿俊还给我!”
她不知阿俊被带走之后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阿俊乃极尊之体,那什么月圣教对他图谋甚大。也不知道是不是住着什么老妖怪,夺了阿俊的身体。
通过方才的事,涂菲媛猜想,阿俊的意识或许还留在这里,尝试呼唤道:“阿俊,我来接你了!你要争气,不要被他压制!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离你二十岁还有一年,等你醒来我们就成亲!”
少女明媚的容颜,好似春日娇花一般,那双黑珍珠一般的眼眸,更叫人无法移开目光。她仰着头看他,又坚决,又骄傲,更带着灼灼的自信光彩。青年低头瞧着这张皎洁面孔,但觉身体深处有什么在燃烧,逐渐烫得他的心脏一阵抽搐,握着她的脖子,怎样也掐不下去。
涂菲媛感觉到掐着脖子的手变得松了,虚笼着脖子,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再看青年的脸,好似在遭受挣扎一般,神情微微扭曲,额头鼻尖渐渐冒出汗来。她心中略安,更加鼓起底气,对他说道:“你杀不了我的!”
青年沉沉看了涂菲媛一眼,说道:“我今天身体不适,明日再杀你!”
说罢,飞快收回了手。
涂菲媛瞧得分明,他对付她时,动作略见迟钝。而收回去时,每每飞快轻盈。心中有了计较,心下的不安便没那么浓厚了,因冷笑一声,对他道:“老妖怪,你占了阿俊的身子,还妄想杀我?阿俊不会让你得逞的!”
青年的脸上阴沉如水,一手提起她,往一旁的椅子上按去,动作毫不怜香惜玉。随即,弯腰捡起墙角的绳子,预备将涂菲媛绑起来。
涂菲媛被他按着动弹不得,再看他提着绳子,欲将自己一圈一圈捆起来,心里恨他粗鲁,更恨他占着阿俊的身躯对她做这样的事,不禁狠狠瞪着他。青年被她一瞪,倒好似高兴起来了,脸上的阴沉消去三分,逐渐有了两分得意的模样。
“我疼!”忽然,涂菲媛倒吸了一口气,瞪他说道。
青年得意的神色更浓,拎着绳子才要将她绑得更紧,谁知手却不听话,竟缠了一圈松的,不禁面色大变。
“扑哧!”涂菲媛眼看这一圈绳子松松垮垮,从自己胸前滑落下去,忍不住笑起来,抬眼看向他,柔声说道:“阿俊,你真的要绑我吗?”
青年的手一颤,捆她的动作蓦地顿住了。再看他浑身微僵,好似陷入激烈挣扎一般,额上渐渐又落下汗来。
涂菲媛心中一动,再接再厉,用温柔得滴下水来的声音说道:“阿俊,我好久没有见你,心里十分想念你,我真想跟你一起坐下来说话。”
“阿俊,你真的要将我捆起来吗?我一听你的消息,便面见皇上请命而来,只为看你一眼。好容易才到了这里,见到了你,你却要捆着我吗?”
“阿俊,你长得更好了,又高又大,又俊又美,我见过的男子没有及你一根手指头的。”
“阿俊,我想抱抱你。”
“阿俊,你不想抱抱我吗?”
她说的话一句比一句轻柔,全是阿俊从没有听过的语气,又都是绵绵情话,故此青年受到的震撼比方才更甚,一时竟然全身轻颤,不能自抑了起来。他紧紧攥着绳子,却朝前走不了半步,瞪着一双漆黑眼眸,凶狠地瞪着涂菲媛:“住口!”
涂菲媛望见他的眼神,不由微怔,心中陡然浮现一丝不安。
这个眼神,好生熟悉。就像当初涂菲媛才捡到阿俊的时候,他看向她的眼神,警惕、敏锐,小兽一样机警。她但凡哪里惹着他,他便用这种毫不客气的凶狠的目光瞪着他。
这不是什么老妖怪,这是阿俊。
他就是阿俊本人。
“阿俊,你当真如此恨我?”涂菲媛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他是阿俊,为何会对他们的过去一口否定,还如此恨她?明明他是如此聪明的人,何至于将她对他的心意曲解成那般?仰头看着他凶狠的面容,心中不由一阵悲意。
他把他们的过去都否定了,他还要杀她:“阿俊,你还有心吗?”
阿俊身子一颤,随即凶狠地道:“当然有!我的心,谁也夺不走!”
涂菲媛顿时一阵悲意涌来,她问的是,他对她的心还在吗?他回答的是,他当年被银袍人挖走的心又抢回来了。莫非是他的心在银袍人那里受到了什么意外?咬了咬牙,从绳子里脱出去一只手,向前伸去:“叫我摸一摸!如果你真的有心,却还要杀我,我就叫你杀!”
她不信,她一定要亲手摸到他胸膛里跳动的那颗心。
阿俊的身子仍旧僵硬着,漆黑深沉的眼睛盯着她,脸上的汗依然不停冒出来。良久,他松了手里的绳子,向前走了一步,声音微微沙哑:“你摸。”
涂菲媛立即扯开身上的绳子,向前一步,伸手去扯他的衣裳。
“摸就摸,谁叫你扯我衣裳?”阿俊微恼,抬手格挡。
涂菲媛道:“我不仅要摸,我还要看。”一边说着,一边去扯他的衣裳。将衣裳扒开,露出他的胸膛。涂菲媛抬眼看向左胸处,但见一片颜色深深深浅浅的红色疤痕,覆着他的左胸,周围鼓起一道道坚硬的伤棱,向周围张牙舞爪地扩张着,狰狞无比,十分触目惊心。
涂菲媛伸出左手,将掌心贴了上去。就在她贴上去的一刹那,只觉得掌下身躯微震,似要躲开。她一手贴着他的胸口,一手捉着他的衣服,不叫他躲避。但觉掌下的胸膛,心跳健壮有力,只是略见急促,是一颗健壮的心脏。
“阿俊,你真的要我死?”涂菲媛低低地说,对着掌心下面的胸腔说道。
说罢,蓦地掌下身躯一震,随即心跳愈发激烈起来,咚咚咚,震得她的手心微微发麻。
她松开手,后退一步,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你不是我的阿俊。我的阿俊不会这样对我。你要杀我就杀吧。”说罢,别过头去。
她心中是真的难过,她担心了两年,思念了两年,才得到消息便急匆匆赶来,却没有见到她想见的那个人。蓦地,眼中一片热意,视线渐渐朦胧起来。她不想在这个阿俊面前落泪,便垂下头,默默忍住伤心。
却忽然间一只手伸过来,落在她的眼睛下方,接住她掉落的一滴泪。涂菲媛一怔,蓦地抬头,便见阿俊的神情有些异样。心中来不及多想,忽然阿俊冷哼一声,露出讥讽来:“这种手段你倒是从不曾对我使过。你大概以为我会中招罢?可惜,我今非昔比。”
涂菲媛的一颗心如坠冰窖,也冷冷说道:“是啊,忘恩负义,负心薄情,当真今非昔比!”
阿俊被讥讽得怒了,一把抓起涂菲媛就往床上丢:“你以为我绑不了你,就对你没有别的法子了吗?”说着,自己也往床上倒去,双臂搂住涂菲媛的肩膀,双腿夹住涂菲媛的双腿,将她整个人锁进怀里:“我说过今天不杀你,就不杀你。不过,若是想你逃,再不能了。”
她如同布偶一般被他裹进怀里,连动弹都不能,如何还能逃?但觉男子身上独有的气息冲进鼻子,煞是好闻,涂菲媛又气又恼,挣扎起来:“你放开我!流氓!休占我便宜!”
若是从前的阿俊,将她搂一搂、抱一抱,她面上拒着,心里是喜欢的。只等着他长大后,对她的心意更成熟后,两人结为夫妻再行亲密之事。而眼前的这个阿俊,他恨涂菲媛还来不及,涂菲媛也不喜欢他的冷漠无情,自然不肯跟他如此亲近。哪怕他比从前的阿俊更要俊美,身上的味道十分好闻,也不愿意。
“老实些!”阿俊凶她道,“我要睡觉了,你不要打扰我!”
涂菲媛顿时气结:“你放开我,我自然不会打扰你!”
“若放开你,你定要跑了,我明天杀谁去?”他振振有词道。
涂菲媛气得道:“那你还是将我绑了好了!”
她宁肯被他绑了,也不肯被他搂抱着,因而捶他道:“阿俊!你当真要如此欺侮我不成?”
这回呼唤的是从前的阿俊,她知道他偶尔会对她心软,只盼这次也会如此。谁知,他的身子只是顿了一顿,便长手长脚一伸,将她抱得更紧了。
“你!”涂菲媛气得半死,一时竟没想起来,便是从前的阿俊,也是更希望抱着她的。她几番挣扎,只是挣不开,气得张口咬到他胸口,狠狠合上牙关!
阿俊被咬得痛呼一声,这回放开了她。但也只是放开她的上身罢了,双腿仍然紧锁着她。他上身撤离一些,皱眉看着她的嘴巴:“我怎么才能叫你咬不了人?”
涂菲媛看着他眉头微锁,眼眸深沉的模样,不由得心中一紧,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念头才落,蓦地眼前一晃,下一刻又被锁进他的怀里。
这一回,她的脸没有被按进他的胸口,而是被他双腿一夹,继而一拱,整个人朝上面挪腾几分。随即,嘴巴被两瓣温热的、湿润的什么含住。
涂菲媛头皮一炸,气得瞪大眼睛,张口就要咬他。却见他眼疾手快,一手掐住她的下颌,叫她合不上口。而后含着她的嘴唇,将她又吸、又吮、又舔、又咬,最后竟然吻进她的嘴巴里,长驱直入,凶狠勇猛地亲了起来。好似她是什么美味的食物,他要舔着吃、咬着吃、捧着吃、按着吃,想吞下肚,又舍不得吞下去。
涂菲媛被他困得紧紧的,挣也挣不脱,下巴又被他扣着,合也合不上,最后连喘气都困难了。只觉得嘴巴舌头都被亲得麻木了,心头的羞愤、恼怒也由浅至深,又由深至浅,最后只想着,求他给她留点空气。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涂菲媛以为他要将她拆吃入腹时,他约莫是累了,才停了下来。涂菲媛气喘吁吁地瞪他,想将愤怒、谴责的情绪传递给他。谁知,却见他长发凌乱,双颊晕红,一双黑亮的眼睛熠熠生光,不知为何竟然张不开口。
“哼!”涂菲媛扭过脸去,不愿看这恼人的一幕。才扭到一半,蓦地又被他扳住了脸,一把捧住俯身又亲了下来。涂菲媛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死命地挣扎,手脚嘴并用,就是不肯配合他。她便如小野猫一般,亲一口便扎嘴,阿俊渐渐不得趣,抬起头来:“媛媛?”
声音低低的,娇娇的,哑哑的,好像一根羽毛拂在心间。这声音好听得,涂菲媛只觉得耳朵都要怀孕了。满腔的气恼顿被打散大半,只余少许几分还支撑着理智。她抬手推了他一把,冷笑起来:“你叫我什么?”
哼,媛媛,叫得可真亲密啊!自她进屋以来,他头一回叫她名字。
“媛媛?”他无辜地又叫道,双手仍旧按着她的肩膀,舔了舔嘴角,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忽然,他神情一变,骤然放开了她,咬牙切齿道:“好啊,你如今真是手段层出不穷了,什么都使得出来了!你,你竟然连美人计都用上了!”
涂菲媛顿时气得要死,险些一口血喷出来,恼得立坐起来,捏着两只粉拳捶他:“谁对你用美人计了?你自己轻薄了我,又怪我来?可是我叫你轻薄的?我叫你轻薄了吗?你这个混蛋!有本事你这就杀了我,再别被我蛊惑!”
阿俊给她捶得脸色很不好看,便伸手去推她。谁知手才伸出去,竟反将她拥进怀里来。顿时,脸色更不好看。张口想道,你这个妖女,不准对我使妖法!谁知张开了口,说的却是:“媛媛,你不要生气。”
声音又软又轻,哀哀的求她:“我心口疼,你不要捶我了,媛媛,疼。”
涂菲媛顿时想起来他胸口那骇人的疤,捶他的动作立刻停下,只是仍有气,便问他道:“你究竟想如何?你说你恨我,却又轻薄我。你说想杀我,却又抱着我不放。我实不知道你想怎样。”顿了顿,声音低落下来:“我自见了你,这一颗心就被你折磨得死去活来,再也受不了刺激了。”
阿俊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偏偏竟是说不出话来,渐渐额头上又急出了汗,一时俊脸都有些扭曲起来。涂菲媛仰头看着他,渐渐也有些怕了,她是不知道他怎么了,却知道他如今的情形委实算不得正常,才想劝他不要想了。蓦地,他双臂一伸,将她死死拢在怀里。涂菲媛肺里的一口气悉数被挤了出去,好悬没呛着。
“咚!”忽然,阿俊直直倒了下去,高大的身躯撞上了床板,发出闷闷的声响。
涂菲媛被他搂着一同倒了下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很是吓了一跳。抬眼瞧他,却见他双眼紧闭,牙关紧咬,竟是昏迷了。
“阿俊?”涂菲媛吓着了,连忙推他道。
自见了他以来,虽然他口气很不好,态度也烂糟,但是如实说来,其实并没有对她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涂菲媛心里气他,倒也没有真的恼他,因此见他无缘无故昏迷,不由得十分担心起来。
然而不论她如何呼唤,他总是不醒,且额上汗水不停冒出来,很快打湿了鬓边的头发,湿哒哒地贴在他的耳边,十分柔弱堪怜。
涂菲媛见着他这般模样,再想起他可气的行径来,那气愤便又减了一分。她低低叹了口气,勉强从他怀里挣出来,走下床,在屋里望了一圈。但见屋子并不大,仅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只椅子,桌子上放着一只粗陋的茶壶,边上是两只同质地的茶杯,除此之外再无旁的家什,不觉微怔。
她陡然想起来,这次随军南下,是做什么来了——他乃是太子,居住的地方尚且如此简陋,何况其他人?难怪他要率人进犯!
思及至此,涂菲媛不由皱起眉头。她又想起自己被掳来时,路上见到的一幕,竟是除却房屋之外,寸草不生。土地都是白色的,冷冰冰的,像沙似雪。这样的土地,约莫是不产粮食的。
可是,月圣国呢?怎么他们不在月圣国,却跑到外面来了?涂菲媛十分诧异,却苦于阿俊昏迷了,无人可问。一时得不到回答,涂菲媛便放弃了思索,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水,走到床边抱起阿俊,勉强往他唇内倒了几滴。
做完这些,涂菲媛便想回去了。她出来的时间不短了,又不曾知会其他人,这会儿众人多半已经发现她不见了。若是耽搁时间久了,只怕要引起麻烦。涂菲媛叹了口气,又看了阿俊一眼,便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她来便是为了找他,既见他平安无事,她也算放下心。至于他们之间的感情,涂菲媛生气过后,倒不觉得十分难过。当年他小小年纪,见到自己对他好,便一径追随。她早想过了,等他长大后,兴许对她的感觉便会变了。
如今不过是担心的事情成了真,她早有预料,便也不至于太过震惊。外面的天已经暗了,夜风凉飕飕的,吹得身上有些冷。涂菲媛紧了紧衣裳,根据来时的记忆,往回路走去。一面想着,见了祁朗,如何化解他和阿俊的仇恨。
除此之外,还有异人进犯之事,又如何能两全其美呢?回身一望,但见房屋连绵,住着的人不在万人之下。
涂菲媛听涂大海说起过,月圣国的水土极好,所产之物皆比世俗之物好上数倍,人体的肌能也要优越许多。故此,多次打败了正规士兵队伍,便连斐烈也没占着便宜。涂菲媛回过身,踩着一地如雪细沙,思索着解决之法。
“祁朗?”走到半路,忽见前方快步行来一人,浑身包裹在暗色衣袍中,瞧着身量很是熟悉,不由得住脚唤了一声。
对方经她一唤,立时停下脚步:“郡主?”
声音熟悉,果真是祁朗。
“你做什么去?”涂菲媛慢慢抬起脚步,朝他走去,正正拦在他身前。
祁朗抿了抿唇,说道:“郡主既然无事,就速速回营吧,晋阳侯已然着急了。”说罢,抬脚一迈,身量错过涂菲媛,就要往前走。
“你送我回去。”涂菲媛伸手抓住他的袖子,“姐夫。”
祁朗的脚步便是一顿,融入黑暗中的神情略有些懊恼。涂菲媛摆明了在威胁他,偏偏他不得不受这份威胁。谁叫他是她的姐夫呢,他最爱的女人所最疼的小妹妹要走夜路了,他做姐夫的不随行护送,传了出去,日后还要不要在岳家立身了?
涂玉儿一家对涂菲媛的感激,那是实打实的。若是没有涂菲媛,教训了那郑屠户,救出来涂玉儿,祁朗现在说不定还打光棍呢。何况,涂玉儿这样温柔知心的女人,生得又漂亮,祁朗上辈子修了福气才能娶到她。只论这一点,他也不能对涂菲媛不闻不问。
“快些走吧。”祁朗终于没能狠心不管,转过身,对涂菲媛说道。
涂菲媛听出他口气里的疏离,心下微叹,说道:“我现在不想回去。你带我去斐烈坠落的悬崖边上。”
祁朗愣了一下:“郡主去那里做什么?”
“我想看看他。”顿了顿,涂菲媛轻声道。
祁朗想起斐烈不曾说出口的心思,心下黯然,转身抬脚朝一个方向走去:“跟我来吧。”
涂菲媛跟在他身后,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在一处空旷寂静的山顶上停下来。只见祁朗抬手指向前方,道:“将军就是在这里坠下去的。”
前方空洞洞的一片沉寂,薄薄的月色隐约照出山体树影朦胧的轮廓,狰狞而阴森。涂菲媛向前走了一段,来到山崖边上,垂首去看。但见深不见底的悬崖下方,一片沉黑,天上朦胧的月光和星子根本穿不透这黑暗,阴森犹如鬼蜮。
“咦?”忽然,涂菲媛口里发出一声疑惑,她小心翼翼上前半步,更将腰身歪了一歪:“那底下是什么?”
祁朗被她问得一怔:“什么底下?”
“下方似乎有灯光。”涂菲媛惊道,回身对他招手:“你过来看!”
祁朗连忙走过去,站在她身边,低头往下方看去。但见遥遥的深处,竟果真有橘黄色的火光明明灭灭,不禁大吃一惊:“难道下方有人居住?”
“这灯光甚是奇特。”涂菲媛这会儿已经从初时的惊讶中回过味儿来,拧了眉头说道:“这悬崖不知多深,月光都照不透,如何能有灯光传上来?”
祁朗却激动起来:“既有灯光,便有人,说不定将军没有死!”他一边说着,一边激动得朝涂菲媛说道,“我要下去找将军!”
“慢!”涂菲媛连忙拉住他,“这大晚上的,什么也瞧不清,你如何下去?不若等明日天亮时,带了人往下面探去,兴许有线索。”
谁知,往日里行事沉稳的祁朗,这时竟听不进劝起来,一味推开涂菲媛,弯腰趴在地上,就往下头爬:“将军!将军等等我!”
“祁朗?”涂菲媛愕然,“你干什么?你疯了?快停下!”因见他已经趴了下去,就要往下爬,急忙走近,死死抓住他的手:“悬崖这样高,你这样爬下去根本没活路,你不要玉儿姐姐了吗,你不要你的孩子了吗,斐烈若是知道你这样不顾轻重,也不会原谅你的!”
祁朗顿了一顿:“将军不会原谅我的?”
涂菲媛听他声音带着恍惚,不禁心下一惊,祁朗怎么跟着了魔似的?不经意间目光越过祁朗看向下方,但见底下明明灭灭的光点越发多了起来,并开始晃动,遥遥竟似要冲上来,顿时心下一凛,顾不得旁的,抬手一巴掌扇在祁朗脸上,喝道:“醒醒!”
祁朗经她一打,浑身一个激灵,再瞧此时身处的情景,心下大骇:“我怎么爬下来了?我要做什么去?”
“快上来!”涂菲媛见他醒来,心下暗道侥幸,连忙拉着他爬上来。等他爬上来后,便将方才的诡异与他说了。
祁朗听罢,好不惊异:“我隐约记得方才听到将军唤我,他在下边被人囚住,要我下去救他呢!”
“此处甚是诡异。”涂菲媛思及方才看到的晃晃动动的明灭光点,暗暗心惊,后怕地道:“我们还是快些离开吧。”
祁朗却有些犹豫,忍不住又往悬崖下看:“可是,将军……”
“有什么打算也要明日再说!”涂菲媛飞快打断他道,一把抓住他,往回拉着走:“你想想玉儿姐姐,想想家里的孩儿,便是斐烈当真在下面,假使叫你用性命来换,你也不应该!”
祁朗被她拽得踉跄一下,再听到她严厉的教训,竟然答不上来。一路沉闷着,并不言语。直到行至军营驻扎处,才住了脚步道:“多谢你救我一命。”顿了顿,声音一沉:“但是将军的仇,我还是要报。”
涂菲媛住了脚步,低声说道:“你为斐烈报仇容易,只消杀了阿俊即可。但是阿俊身后数万人,你杀得干净吗?倘若你杀掉阿俊的消息走漏,玉儿姐姐与孩子的安危谁来负责?”
祁朗陡然睁大眼睛。
“阿俊的身手和力气,当年你就晓得。如今斐烈都奈何不得他,难道你能得了好?”涂菲媛见他在听,便继续说道:“我见阿俊了,他同以往不同了,跟我都不念旧日情谊,险些杀了我。你去了,只怕必死无疑。叫玉儿姐姐孤儿寡母怎么办?”说到这里,意味深长地抬起头来,看着他道:“玉儿姐姐还年轻,难道要守一辈子寡?或者带着孩儿改嫁,你舍得?”
祁朗听罢,陡然如同抽了骨头一般,浑身透出颓废的气息。他张了张口,什么也辩驳不出来。涂菲媛说得都是大实话,他再清楚不过了。本来他想着,他静悄悄去找阿俊,若是他死了,就叫玉儿改嫁罢了。然而方才当真遭遇过一番生死,此时再回想起来,全是后怕。
他的玉儿,已经吃了那么多苦头,他如何还能叫她再遭受一次丧夫之痛、再嫁之辱?
“斐烈是为国捐躯,他死的是大义。你若因此寻仇,便是私情。”涂菲媛说道,“倘若是个男人,就在战场上,光明正大与阿俊做个了断。”
祁朗沉默片刻,默默点头,冲她一拱手,转身去了。
涂菲媛回到营帐里,果见玉无忧迎上来,神情有些不好:“郡主到哪里去了?”
“去祭奠武成王了。”涂菲媛淡淡道。
玉无忧听完,脸色并未有好转。若她是去找阿俊了,便是投敌,便是犯了私情。而她乃是去祭奠斐烈,这个张狂自大的男人,玉无忧同样不喜。这两个都是阻在他追美之路上的臭石头,一个死了,一个他还没弄死。
罢了,他跟一个死了的人计较什么?转眼间,玉无忧脸色稍霁,笑着道:“郡主可曾吃过饭了?若不曾,快进来坐,我叫人端饭菜来。”
说着,一撩旁边营帐。
涂菲媛瞧了瞧他的营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出乎意料竟然点了点头:“如此便劳烦晋阳侯了。”
玉无忧眼前一亮,涂菲媛甚少搭理他,闹得他一个人独角戏唱了几年好没意思,如今可算想通了吗?喜上眉梢,殷勤地打起帘子:“郡主里面请。”
待坐进里头,玉无忧关怀备至,倒茶递点心,等到涂菲媛吃罢,才问道:“郡主出去得甚早,为何这样晚才回来?可叫我们担心坏了,派出去找郡主的人,还有几队没回来呢。”
“本来该早早回的。只不过,见了些风景,便一时流连忘返。”涂菲媛轻声说道。
玉无忧好奇问道:“是什么景色,叫郡主如此难舍?”
“嗯,说出来只怕晋阳侯不信。”涂菲媛沉吟了一下,说道。
玉无忧立刻道:“莫非是什么奇景?郡主且说来听一听,叫玉某长些见识。”
“既如此,我便说了。”涂菲媛放下茶碗,擦了擦手,说道:“武成王乃是坠落悬崖而亡,我便去那悬崖边上祭奠。因感怀良久,等到起身时夜色已深了。我瞧见悬崖下有许多明灭的光点,似是人间烟火,沉沉浮浮,又恰似鬼蜮,不由得便多呆了些时候。”
玉无忧的眼睛眯了眯:“我听人说郡主乃是与祁先锋一起回来的?”
“便是如此。这等景象,祁先锋自是也见了的。”涂菲媛坦然说道,“晋阳侯若不信,只管遣人去问即是。”因吃过了饭,便起身同他告辞了,不顾他的挽留,径自起身走了。
玉无忧坐在原处,眼睛眯了起来,思索着涂菲媛此举的用意。
她惯常是不爱搭理他的,这回不仅应了他的邀请,更与他说了好些话,倒是奇怪。而且,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以为他会好奇,而私下去瞧?他又不是那等好奇心极重之人。
因想不通,索性起身又追了过去:“郡主可歇下了?”
“不曾。”帐子里,涂菲媛听到他的声音,眼中闪过一抹了然,冷冷勾唇,掀开帐子走了出去:“晋阳侯何事?”
玉无忧眯眼笑道:“我想请郡主带我去瞧那美景。”
既然摸不清涂菲媛想做什么,不如直接如了她的意,就去悬崖边上瞧一瞧。况且,那悬崖边上能有什么?她总不能打着将他推下去,给斐烈陪葬的心思吧?即便如此,他届时离她远些,再多加小心也就是了。
格外想要摸清涂菲媛用意的玉无忧,心里还打着别的主意。她不是说那是美景么?倘若是美景,与美人一起观赏,倒是风雅。而若是陷阱,便叫她瞧瞧他的机智与勇武。届时,不怕她不动心。竟是涂菲媛若不同意,他反而要说服她。
涂菲媛淡淡笑着,面上瞧不出来心中所想。拒绝了几次,便顺着他的意而去了。去之前,玉无忧特意带了几名亲近的侍卫,在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倘若他当真失了手,入了她的陷阱而有所不测,也有个人证。
半个时辰后,两人站在悬崖边上。
“你看,许多光点。”涂菲媛朝下一看,那些光点还在,心中松了口气,指给玉无忧道。
此时的光点比方才更多了数倍,明明灭灭,沉沉浮浮,因是明亮的橙光,故此竟不觉得鬼魅,只觉奇异优美。
玉无忧未料,涂菲媛说得竟是真的,因而弯腰俯身看去,诧异道:“这是什么景色?”
他心里清楚,这悬崖必定深不可测,人所不能及。否则斐烈不会死无葬身之地,也无人去打捞他的尸骨。而就是这样深的悬崖,即便下方有光,也应当半点都透不出来。因十分好奇,便探身朝下看,竟忘了初时打算着远离悬崖,涂菲媛叫他做什么都不应的。
身后的侍卫们见主子如此,怕他有个闪失,便齐齐走过来围住他。这样他一旦有所闪失,也能及时捞住他。
涂菲媛冷眼看着,心里着实捏了一把汗。
方才祁朗被这些光点迷惑,她却没有,故此也不晓得玉无忧是否也会被迷惑。因此赌了一把,若他被迷惑最好,她拉他一把,换他一个人情。若他没有被迷惑,她便坑他一把,再拉他一把,也能达尝所愿。只是,这些侍卫们挨得近,倒叫她不敢有把握。
不论如何,尽人事听天命。阿俊虽然变了心,她却不能放着他不管。念在往日的情分上,能帮总要帮他一把。
“下方果然有灯光!”这时,侍卫们纷纷惊呼道,各自找了好的角度,认真往下看。
玉无忧被侍卫们围在中间,余光瞥见被隔开的涂菲媛,心中一安,知是没有危险了,便放心往下看去。
就在这时,异变突现,但见侍卫们渐渐越往下探头,半个身子都要探下去,忽然一人尖叫一声,坠落下去!其他人听闻,竟不觉惊奇,反有人张开双手,纵身往下一跳!随即,又有人哈哈一笑,拔剑自刎了!还有人持剑,去砍其他侍卫!
眨眼间,一众侍卫悉数折了进去!
果然是魔域!涂菲媛心下暗骇,急忙去瞧玉无忧,但见他并未被侍卫们的惊变所打扰,而是面带迷茫,看着下方灯光。渐渐的,脸上露出十分的狂傲骄纵,忽然哈哈一笑,道:“纵这世间,再无叫我束手之物!”说罢,袖袍一拂,抬脚就往前走。
眼看着他一脚踏空,就要坠下去,涂菲媛连忙伸手拉他衣襟:“玉无忧!”
一股重量沉沉坠来,涂菲媛瞬间被带倒在地,而玉无忧也全身悬在空中,唯有一只手的手腕被抓在涂菲媛的手里。
“玉无忧,你也要入魔障了吗?”涂菲媛心中一半担忧,一半镇定地道
玉无忧仰着头看她,眼睛里闪动着幽光,忽而狂纵一笑:“你,也是我的!”忽然用力一拉,就要带着涂菲媛一同坠入悬崖。
涂菲媛惊叫一声,死死抓着地面上的一块石头尖儿,又惊又怒:“玉无忧!我不可能是你的!你醒醒吧!你这一坠,英国公府就要起来了!你十年的心血就要毁之一旦!你甘心么!”
英国公府三个字,顿时叫玉无忧浑身一震,眼眸似清醒三分。
“你猜你这一坠,皇上是高兴多些,还是可惜多一些?”涂菲媛又加了三分刺激道。
玉无忧这一下清醒了七分,他见自己双脚悬空,唯一只手臂扯在涂菲媛的手里,勉强支撑住,正是千钧一发,目中思索之色闪过,露出恍然与苦涩。
“你答应我一件事,我立刻拉你上来!”涂菲媛咬牙说道。她一只手拉着玉无忧,小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唯一只手扳住了地上的一块尖石,实在撑的苦。
玉无忧却是一笑,垂眸瞧去,但见悬崖下光点沉沉浮浮,舞动着逐渐上升,像要冲出来包裹住他。带起来风,将他的发丝都吹了起来,衬得他的容颜愈发狂纵傲然。
“我不答应,又如何?”聪明如他,转念便思索到涂菲媛的所求,不答反问。一时间,反手握住涂菲媛的手腕,纵声说道:“你一心为他,只把我的一颗心做草芥,我便拉你下去,叫你来世与我做夫妻!”
他从来不是良善之辈,但凡他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手。如涂菲媛这般,实属一个例外。他本来打算慢慢熬,熬死了斐烈,再熬死了阿俊,她就是他的了。然而她竟布下这样的陷阱,连自己的安危都放在风口浪尖,只为换他一个人情。
那个小子何德何能,叫她这样为他打算?玉无忧尚未消去的三分魔障,渐渐又升腾起来,他情愿拉她一起去地狱,也不会成全那个小子!
“你!”涂菲媛但觉抓住她手腕的手一紧,随即大力往下坠去,不禁大吃一惊:“你快放手!”
她才不要跟他一起死!她才不要死在这里!
“玉无忧,你放手!”涂菲媛大叫道,“我不要你的人情了,你放手!”
阿俊虽然重要,她也没打算用自己的命来换。眼看着偷鸡不成蚀把米,什么也没办成,反而连自己也要搭进去,涂菲媛大骇,情不自禁脱口而出:“救命啊!”
“我们一起死吧!”玉无忧哈哈大笑。
侍卫们早就坠下去,谁还能救她?眼中清明之色逐渐被贪婪和疯狂所占据,玉无忧抓着涂菲媛的手,用力往下一扯!
“媛媛!”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一声怒喝传来,夹杂着担忧与焦急,眨眼间就从远处传到近前。就在涂菲媛身子悬空之际,忽然一只手圈住了她的腰,一阵旋转之后,她整个人落在了地上。
“阿俊?”涂菲媛看清揽住她的人,不禁一呆。
阿俊却放开她的腰,转去走向被甩在一旁的玉无忧,脸色满是怒色:“你好大的胆子!敢害媛媛!”弯腰抓起玉无忧的衣裳,一把举过头顶,就要把他抛下悬崖。
“不要!”涂菲媛惊叫一声,连忙抓住阿俊,“不要杀他,我要他有用!”
虽然不知阿俊如何醒来又赶到这边,然而眼下之际,却是先解决玉无忧的问题。方才涂菲媛遇险,那等念头自然放下,如今安全了,自然又升了起来。她抬着头,看向被阿俊举起来的玉无忧,道:“玉无忧,你若想活,便答应我一件事。若不想,我便不拦他。”
反正侍卫们都死了,一个人证也没有,涂菲媛回去后怎么说都行,反正没有活着的人给他作证。哪怕她说得天花乱坠,将他抹黑成炭,他也洗不白了。
玉无忧苦笑一声:“我答应你,放我下来吧。”
方才他全身坠在悬崖中,不知怎的入了魔障,起了那些念头。如今清醒过来,只觉难堪。况且他着实舍不得死的,他这一身荣耀与地位,皆是他忍辱负重所拼而来,这样死去,实在对不起往日付出的代价。何况,他没活够呢。
“好。”涂菲媛见他答应,知他是清醒了。他是聪明人,这等事情自然会答应的。等阿俊放他下来,便道:“战争伤亡最是无辜。若是有招安之法,还要你和皇上去提。”
依她看来,阿俊发动进犯便是因着土地无所产,族人生活贫瘠。若有一方土地能够自产自足,他自然不会发动战争。他最是没耐心做这些的了。
而玉无忧乃是皇上心腹,又聪明之极,这事交由他来做才最妥当。
“倘若你不曾那般消遣我,我最感激的人,便是你了。”看着玉无忧离去的背影,涂菲媛轻声说道。
玉无忧身影微震,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媛媛,你刚才吓死我了!”不等玉无忧走远,阿俊忽然一把抱住涂菲媛,倾身弯腰,脸颊埋在她的脖子里道。
涂菲媛冷哼一声,推他道:“你又想如何了?这时不恨我了?”
“媛媛,我一醒过来便赶来找你了。”阿俊抬起头来,好不委屈地道。
涂菲媛不信,道:“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走了之后……”阿俊开始将涂菲媛走之后的事情说来。
自从涂菲媛喂他喝完水,又走了之后,阿俊便开始着急了。他原本就没有彻底失去意识,不过是大脑记忆纷乱,意识陷入泥沼,动弹不得。因察觉涂菲媛走了,怕她彻底灰了心,回到京城去,从此再也不理他,顿时着急起来。这一着急,记忆理顺的速度便加快许多,这才赶在要紧时分到达,救下涂菲媛的性命。
“你的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涂菲媛知他不会对她撒谎,听他如此讲,便没什么可怀疑的。接受了他的解释后,便将心中最好奇的事问了出来。
阿俊的声音沉了沉,有些低落地道:“媛媛,从此以后我真的只有你了。”他说罢,俯身抱紧她,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低低将银袍人抓去他之后的事道了出来。
当年,银袍人挖了他的心,回到月圣国。麻一带了重伤的他,也回了月圣国。他的心落到月圣教的大长老手里,大长老并其他长老们举行了仪式,召唤出一个亡魂,寄居在他的心脏之中。
而后,月圣教与皇室发生争斗,要夺取他的身躯。在皇后仪兰的带领下,双方大战一场,最终月圣教略胜一筹,阿俊的身躯被月圣教暂时夺去。那颗寄居了亡魂的心脏,被重新塞进他的胸膛之中,而那寄居在他心脏中的亡魂,则要取他而代之。
便在这时,仪兰与麻一发动阵法,要炼化那个亡魂。原来,他们的略输一筹,乃是“不入虎穴蔫得虎子”的险招,只为了困住那个亡魂。事先阿俊已经服下了奇药,能保住他神智清明,好与那亡魂争斗。
月圣教见中了计,立刻同皇室拼命起来。双方势均力敌,大战月余,最终结局惨烈,乃是双方皆全军覆没。
月圣教的教徒几乎死干净,而皇室这边,仪兰的手下也全军覆没,连麻一也死了,只余下仪兰一人重伤濒死。
这时,阿俊与亡魂的斗争也到了尾声,那亡魂侵占不了阿俊的神智,只因阿俊心中留着一个澄明的念头,那便是活着出去找涂菲媛,他要跟她过一辈子。这个念头随着双方神智的交锋,日渐弥坚,支撑阿俊不曾落败。那亡魂斗争不下,便使出毒计,拼尽全力,要抹去阿俊的记忆。他若活不得,也必不叫阿俊活得痛快,他要阿俊忘了最爱的人。
仪兰一直在旁关心照看,她察觉到亡魂的毒计,深怕阿俊当真忘了涂菲媛。儿子忘记心爱的姑娘,并不是不可挽回的大事。然而于阿俊而言,这支撑他不败的念头一去,只怕亡魂就要侵占这具躯壳。这场战斗的结局,便是皇室与月圣教双方俱损,唯独那亡魂渔翁得利。仪兰所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于是拼了最后一口气,以极危险的方法,助阿俊一臂之力。
阿俊本身也在抗争,三方力量一齐作用,最后形成了大相径庭的结果——阿俊没能忘了涂菲媛,可也不爱她了,他恨她。那些美好的记忆,全成了屈辱的回忆,他对她只有恨。
月圣教亡,亡魂亦死,月圣教便崩塌开来。原来所谓的月圣国,乃是开天辟地时期,一位神明的宝器,只为镇压一只厉鬼。而这厉鬼,便是那亡魂。时日渐久,神明长眠不可见,而那亡魂也逐渐壮大,侵蚀了看护他的众仆人,也就是月圣教的教众,以心头血为引,种下月溶花,培养圣女,汲取天地运道,又造出阿俊这样一具夺天地造化之体,以待冲出枷锁。
如今亡魂失败,而宝器的精气也在大战中损耗厉害,无法支撑本体,顿时崩裂开来。涂菲媛见到的如雪似沙的土壤,便是宝器的粉末。因毫无精气,故此不能培育植物,也不能供人生活。阿俊醒来后,便带着月圣国的居民寻找住处与食物,这才展开了战争。
涂菲媛听得惊心动魄:“那你是怎么记起来,你并不恨我,而是爱我?”
“我从这里,到这里,全都爱着媛媛。”他说道,指着自己的头,又指了指自己的脚,最后指了指自己的心,“它不叫我伤害你,我脑子里恨你,这里却不恨你。我想起来斐烈跳下裂缝时说过的话,便知道我的脑子是不正常的。想得久了,便明白了。”
涂菲媛一怔:“斐烈是跳下去的?”
“嗯。他说下面有东西呼唤他,我拉他,他也不肯,便跳了下去。”阿俊说道。
涂菲媛听罢,大感奇怪:“不是你们交战,你将他打下去的?”
“我怎么会将他打下去?”阿俊甚是委屈地道。
他的记忆虽然混乱,然而只对涂菲媛一个人,并不针对其他人。因为与亡魂交战时,他心里只想着涂菲媛一个人。所以对其他人的记忆都是正常的,唯独涂菲媛不正常。
他知道斐烈是王爷,位高权重,故此见他前来平乱,心里是高兴的。特地寻了一处空旷地方,约他商谈事情。谁知,斐烈却说下面有什么在呼唤他,不顾他的阻拦,便跳了下去。
涂菲媛怔住:“居然是这样。”她想起祁朗,想起玉无忧,想起那些侍卫,不由心中一寒,“阿俊,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月圣国崩塌时震裂的土地。”阿俊说道,“因月圣国崩裂时,并未全体崩裂,有一部分仍然存留着,只坠了下去。他们都很恐惧,并不敢离近了。我也是想着没有人会偷听,才叫斐烈在这里商谈的。谁知他没用,自己跳了下去。”
“胡说什么?”听他说斐烈坏话,涂菲媛不禁捶了他一下,见他脸上露出不好意思,才又道:“他跳下去时跟你说了什么?”
阿俊挠了挠脑袋,说道:“他叫我不要杀你。”
“就这些?”涂菲媛问。
“他急着跳下去,便只来得及留下这一句。”阿俊答道。
涂菲媛不由拧眉。连斐烈这样的人物,都扛不住下方的迷障吗?那为何她没事呢?
“你也怕那裂隙么?”涂菲媛已经不称呼那悬崖为悬崖了。
阿俊摇头道:“我不怕。就是离得近了,下方总有声音喊我,烦得很。”
“那你听到什么?”涂菲媛偎近了他,好奇问道。
阿俊答道:“我娘喊我带你一起跳下去,叫我们一家团圆。”
涂菲媛闻言,不由得脸上一黑。
“我想着,带上媛媛的爹娘、爷爷奶奶,才算一家团圆。可是媛媛的爹娘,还有爷爷奶奶,估计是不肯的。而且,我娘死都死了,也不着急一时半会儿就见到我们,我就没理她。”
涂菲媛听罢,心中一时柔软下来。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这时,月辉从当空洒落,映得他面目英俊非凡,一双漆黑眸子明亮如星,盛满温柔的情意。她不禁轻笑,抬手揽住他的脖子,将他拉了下来,掂脚吻上他的唇。
天地为媒,明月为证,她爱上了这个一直爱着她的男人。
晚风徐徐,寒星点点,空旷的山野中响起树叶的哗哗声,为两人奏响温柔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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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了好些天,终于把大结局憋出来啦,O(∩_∩)O哈哈~
希望大家看得还满意。
写这本书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事,一言难尽,不说也罢。不论如何,非常感激一直支持我的人,toy、lover,飞梵,女王的小太阳,qq小妹,还有许多其他姑娘,谢谢你们一直支持我,哪怕我断更也没有抛弃我。
最后,特别感谢tt,给阿风写歌词又唱曲,一直给阿风打气。非常非常感谢,祝你一直漂漂亮亮,每天开开心心,飞吻~
最最后,全文订阅的妹子们可以在文下留言,而后将有少许币币相赠,作为完结的小小庆祝,O(∩_∩)O
阿风会歇一阵子,再开新文。山高水远,咱们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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