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年,又去看母后。
母后其实已经病重了,我希望能在母亲死之前,攻下赵国,然后报仇雪恨。
去的时候,她正在宫里照顾母后。她很用心,像是在侍奉自己母亲一般。
看到她如此孝顺,我便也放心地离开了。
不过几日,那边就传来消息,赵灭。
寡人亲赴邯郸,亲手坑杀了当年寡人和母后的仇家。
寡人也许该好好感谢你们,若是没有你们,也没有寡人今日。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孟子此言倒不差。
咸阳来报,太后病危,又速速赶回咸阳。
“儿臣参见母后。母后,赵国已破,仇家已灭!”母后已经病得很严重了,岁月已经让她银发苍苍,却依旧美丽如初。
母后伸出手摸了摸我的脸,无力地说道:“政儿,今后,母后可能不能陪你了。”
我握住母后的手,泪水一滴滴地往外冒。
虽然你曾背叛过我,但你是我唯一的母亲,也是我年幼之时唯一的依靠。
你那时不曾放手,如今却也不得不松手。
你或许不是一位合格的太后,但在我心里你一定是天下最好的母后。
“政儿,母后对不起你,回宫后便很少陪你了,留你独自一人。”母后已然有些说不出来了。
“不过,之后有她陪你,母后很放心。”我看着她缓缓闭上眼,手渐渐地从我手心里滑落。
脑内突然一片空白。我知道,之后再也没人唤我政儿了。
这一年,母后逝。
赵平常来报,洛夫人又在宫里骑马,还经常带着其他娘娘。
寡人知道,她还是没放下。罢了,任由她去吧,她开心就好。
那日,和胡美人漫步在宫里,还没走到这个巷子的尽头,便听到一阵急促的跑步声和犬吠声。
“大王,那不是洛夫人吗?”语气带着戏谑。
寡人定睛一看,的确是她。
她身为夫人,应该步履从容才是,算了,毕竟这样的她才是她。
她喊了四个字,在我听来却如数把干将剑直射我心,我明明在宫里,你却喊着他的名字。
他才陪了你不到两月,你竟只喊他的名字?
她仿佛也意识到了,猛地停了下来,一旁的胡美人轻声问道:“将军?”
“不过是喊她父亲罢。”骗胡美人,也是骗我自己。
走近,那马竟然跑来护着她,莫名觉得像是李牧来了一般。或许是听了马叫声,顿时围了一群女人,争着抢着要坐。
显然寡人旁边这位也要赶着凑热闹,挽着寡人飞快地走了过去。
她们行了礼,寡人却见胡美人并未对她行礼,便甚是不悦。在寡人面前都如此,不难想象寡人不在时,胡美人定是对她甚是不敬。
她骑马技术还行,如果是我来教,技术定然更好。
她向我提了个问题,其实这个问题很简单,但我想一石二鸟,一是解决这个问题,二是减轻她的愧疚。
一是回答清楚了,可二我不太清楚,看她的神情貌似好些了。
两国交战,兵不厌诈,不需要愧疚。
这马是李牧给的,总觉得这马像李牧,一直陪她。心里甚是不舒服,想给她换马,却被拒绝了。啧。
她又问了我一个问题,她的回答有些令我出乎意料,一介女子竟然能有如此之见,当真令我佩服三分。
与她在一起看到的咸阳宫都美了许多,不由得又让我想起了她刚入宫的时光。
刚下来接住她,她貌似都轻了许多,在军营还是很苦的吧。
就和胡美人说了一句话,她立马撇了我的手。见她如此我竟有些开心。
胡美人说着也想骑马,可寡人有些乏了,恰好那马脾气暴躁,便正好借此推脱掉了。
我目送着她离开,她抱着那马的脖子,那马也是乖巧地蹭了蹭她。
一旁的胡美人甜甜地说着:“大王,咱们回去吧,臣妾为大王新学了支舞。”
我这才回过神,牵起她的手,漫步在宫里,点头道:“好。”
走了不知多久,又转回了头,恰好看到她拐了出去,没了身影。
随着韩赵已灭,各地的事就多了起来,一方面要安抚已降百姓,一方面又要继续攻打其他几国。
每夜都睡得很晚。
外头一小太监跑来,请求道:“大王,胡美人求见。”
寡人此时正处理事务,并不想有人叨扰,扬言道:“不见,寡人忙,谁也不见。”
那人应着走了,没过多久赵雍又进来了,小声地说:“大王……”
“不见。”寡人以为还是她。
“洛夫人求见。”
寡人停下了手中的笔,犹豫了一会儿说:“让她进来吧。”
他退下后,又拿起笔看了起来。
她还没走近,就闻到了汤的鲜香。不知为何,总觉得她做的膳食不同于常人,令人垂涎欲滴。
她让我好好休息,我知道她是担心我,可政事不容拖沓,寡人向来遵从今日事今日毕。
见她为我煲了汤,刚刚的疲倦顿时少了些,浅酌一口,甚是好喝,那浓郁的味道在我口中久久难以消磨。
一听她说胡美人,不由得呛住了。她不会知道胡美人刚刚来过吧,但我可没有让她进来。
她又留下陪我,看着那些大臣呈上的奏章貌似没有那么枯燥了。不一会儿就觉得有一股强烈的目光盯着我,顺着望去,是她。
她一直笑着看着我,让我不觉有些发麻。又低头看起来,好不容易看完了,才发现她依旧看着我。
都已经要而立之人了,怎么还和桃李年华的姑娘一般。唉。
我问她的时候,她却改口说在看书,我一看,却是韩非所作《孤愤》,不由得让我开始怀念与他的那段时光。
似乎有些后悔了。但是寡人已杀他,便断不可能有后悔。
她竟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写给帝王之书,不由得又令我佩服三分。毕竟在我印象中,她更喜欢读《诗》。
隔一晚她又来了,之后我便令赵雍不必通报了,以后夫人可随时进出此宫。
那晚,或许她实在熬不动了,咚地一声倒了下去,然后响起了安稳的熟睡声。
困了还陪我。
起身把她抱上了我的床,又回去批阅完毕,才去睡了。
翌日,恰要上朝,起得很早,她睡得很熟,不忍心叫醒她,又让她继续睡着。
我回来之时,她依旧没醒。
令人备了两份早膳,等她醒后送来,我便先开始今天的工作。
那边开始有了动静,便去看了一眼。
她睡眼惺忪,还在打哈欠,显然完全不知道她昨晚睡在了哪里。
与她一起用早膳。
她吃饭的样子完全不像一位窈窕淑女该有的样子,不对,她好像哪点都不像。
她走路时,不像其他女子小步小步地走,而是更接近男子步伐,甚至还会在宫里跑。
想笑的时候就笑,想哭的时候就哭,完全不控制自己的情绪表达。
而且她似乎懂得许多,也极具远见,不太像一位正常女子。
之后,她有些时候就会睡在我的床上。
偶尔依偎在她身上的时候,疲劳感顿时就消了许多。抱着她的时候,睡得格外好,感觉第二天效率都高了许多。
自从与她骑马那天的夜晚,胡美人宫里貌似多了一丝清香,沁人心脾,仿佛脑海里多了一些很美好的景象。
“大王,你都好久没来臣妾这里了,你看,胡亥都可以走路了。”胡亥这孩子,很是漂亮,长得和他母亲很像。
“寡人最近忙。”最近都忙着在章台处理政事。只灭了两国,事务就多了起来。
寡人此时已经有二十二个公子,十个公主,进后宫之事可以暂时搁置了。
“臣妾可想大王了。”她又让人把胡亥抱走。
寡人笑了笑:“寡人也想你。每日每夜都在想。”
看她的时候,不知为何总觉得,眼前的是洛儿。闭眼又睁开,依旧是洛儿的样子,莫非是最近过于劳累了。
之后的记忆貌似有些模糊,翌日起来只觉得睡得好。
年末,赵平在我耳边轻语:“大王,奴才刚刚见到洛夫人和她的马在宫门口,望着宫外呢。”
寡人简单地嗯了一声,寡人知道,她不是在望着宫外,她是在祭奠他。去年这个时候,她回秦,他自尽。
三十三岁之时,于咸阳宫宴请燕国使者。
寡人从未想过会是刺客,当图穷匕见之时,寡人的心一惊,还好反应还算快,立马起身外跑,袖子虽然被划破,并未划到肌肤,绕柱躲闪,还好夏无且机智,用药箱砸向了他,我趁机拔出太阿剑,立斩荆轲。
寡人有些头晕目眩。若是真的被刺杀成功了,寡人实在不敢想象。他荆轲,说不定因为成功刺杀寡人而留名青史,而寡人与先祖的基业就要毁于一旦。还好,他没有成功。
我还陷于刚刚的恐慌之中,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难得地一句话也没说,就只是哭着,摸了全身。
我被揽进了她的怀里,枕在她的胸前。好温暖,刚刚的恐慌渐渐地暂时褪去,却依旧有些后怕。夜晚睡觉的时候,也会回忆起上午之景,看着她在我身侧我才稍微安心一些。
好几日后,才终于平静下来。
蒙嘉之罪按道理是要连坐的,但是他请罪自杀,蒙氏又功劳甚高,于是寡人特意赦免了蒙氏之罪。
一日晚,胡美人笑着说道:“大王,臣妾听说洛夫人和赵高关系很好呢。”
“寡人曾命赵高去做过夫人的老师。”她想说什么?
“是吗?那臣妾听说今晚夫人还把赵高喊了去,也不知道干什么。”她的语气似乎在故意引诱寡人多想。
“或许是请教一二吧,不早了,快些睡吧。”虽然我表面不介意,但是已经有些疑心了。毕竟有前车之鉴。
“请教难道白天不行吗?洛夫人肯定是知道大王今晚来臣妾这里,才特地把他喊了去。”寡人一脸质疑地看着她。
“大王难道不相信臣妾吗?”
寡人已经完全起了疑心,准备前去看看。
“大王,还是让臣妾去看吧,万一时机刚好,对大王心情也不好。”晚上,孤男寡女,寡人实在不知道还能干什么。
直接快步赶去。
在她宫门口深呼吸,推开了门。
里面两人正在对着一卷奏章商讨一二,似乎并不像刚开始讨论的样子,两人衣冠整洁,而且相隔较远,应该是没有发生过接触。
不知为何,刚刚的清香还在鼻间萦绕。
我没想到,赵高竟如此精通法律,看来我只让他做个中车府令倒是有些屈才了。我感觉有些控制不住了,连忙让赵高退下了。
她只能是我一人的,你们其他人,不配。
短暂地失忆后,终于控制住了,我这是怎么了。
她的双眼里,不知为何有些心疼。她说天色已晚,让我留下。
可那晚我留下了,而你受了罚,让我今晚如何又留下。
我果断地拒绝了她,离宫而去。
原本对胡美人还留有一丝信任,如今,我倒是看清了,胡美人捕风捉影,便想让她下位,以便让自己当上夫人甚至王后。
可她为什么不想想,原本可立三位夫人,为何寡人只有一位夫人,而且未立王后。
王后一事,不知多少人上谏让寡人立后,寡人提议过她,可是都被强烈驳斥了。
“秦国王后向来都是他国公主或者贵族之女。”
“六国将灭,何来他国?!”
“她不过一将军之女,地位如何相配?”
“王将军已灭二国,功劳甚大,怎么不配?”
“听说洛夫人在宫里骑马,惊过许多人了,如此不端庄,望大王三思啊。”
……
“王后一事,日后再论。”寡人实在不知他们为何都不满。
翌日下令,赵高兼行符玺事,不得再入夫人宫中。
中午,清风徐来,阳光明媚,原正批阅奏章,她就这样突然闯进了进来。
她没有行礼,头发半散,一副慵懒模样,也别有一番风情。
莫非这是她所言情人眼里出西施吗?
正想着,她突然坐在了我身上,她身上的香很熟悉,仿佛是胡美人宫里的香味。
她抱了过来,心似乎停了一拍,手中的笔被惊得突然掉了下去。
这是白天,她又要干什么?
她吻我的脖子的时候,酥麻的感觉扩散全身,莫名地感觉很热,她温柔的吐息不断地拂过我,慢慢地向上窜来。
我听到她那深情又痛苦的声音。
“阿政,我好想,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阿政,你只爱我一人好不好?”
但,我不可以。
她的唇贴了过来,她的手抚摸着我的身后,前所未有的感觉扑面而来。她身上的花香伴着清香萦绕在我鼻间。
我缓缓闭上眼,眼前恍若是一片祥和之景,再无战乱,再无纷争,百姓安居乐业,各司其职,天下一统,传承万世。
她貌似累了,趴在我胸前就睡着了,我却有些意犹未尽。
“阿政,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好,我答应你。
她睡着了,呼吸声轻轻得像猫轻盈的脚步声。
放纵一次,也是无妨的吧。
于是我让她继续趴着睡觉,捡起笔,重新看起来。还好她不高,并没有挡住我的视线。
“大王,洛夫人宫中小木子来报,说洛夫人被胡美人叫了去,闻了她的香不见了,下人们找了许久。”赵平的声音。
她的香果然有问题。
“让他回去,不必担心。”
胡雪霏,寡人已经原谅你许多次了!多次得寸进尺,寡人不能再退让了。
她醒了,却仿佛什么也不记得了。
既已离开,那就该我帮她处理这件事了。
“赵平,派人去搜胡美人宫。另外把太医喊来。”
有好几种香,都丢给了太医,让他鉴别。
“可有异常?”
“回禀陛下,有一香,似是赵国所产。”
“何香?”
“安情香。此香廉价,常作为安神香使用。可弊端很大。”他顿了顿,小声说道,“区别就在这情字。”
“何解?”
“两人使用,意乱情迷,易生幻象,一人使用,若心无杂念,则安神助眠,堪比安神香之效,若意志不坚,则顺心而行,可会有逾矩之行,若内心烦躁,则无法控制,大概行背常之举。”
“可对身体有害?”
“回禀大王,没有。”这让寡人如何判罪。
“寡人再问一遍,可有害?”
他看了寡人的眼睛,立马点头道:“回禀大王,臣刚刚记错了,此香危害甚重。”
寡人点点头,又令人去叫胡美人喊了过来。
寡人把那香扔到她面前,俯视着她,问:“此香是什么?”
她没有说话,只是一直低着头。
寡人看向太医,示意他说。
“回大王,此香实为安情香,危害甚重,长久吸入会减少寿命。”
“不可能!这是臣妾家中之香,绝没有折寿之效。”她慌张地抬了头看向寡人。
“怎么?你是觉得寡人太医所言有误?”寡人示意太医退下。
“臣妾不敢。”
“你真让寡人恶心。竟然还妄想用歪门邪道!”
“大王何尝不是呢?”她抬头看着我,用着一副绝望的神情,却是带着笑容。
“你知道吗,自从点了香,你看着我的脸,喊着她的名字,你难道就不令我恶心吗?”
“你怎敢如此对寡人说话!”
“你早就知道了吧,我是赵国派来的,可是,你知道吗,曾经那段时间,我也以为你爱我,我也动了心,但是我错了。果然,把爱托付给一个王是多么可笑!”
客观来说,寡人或许应该爱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长得漂亮,声音好听,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很安静地在旁边绣花,音律舞蹈样样精通,完全符合当时女子的最高评价。
又只对寡人一人好,对宫里的下人也很苛责,赏罚分明,从不心软,举止优雅,完全符合后宫嫔妃应有的模样。
自古君王都有许多女人,寡人也不例外,按道理讲寡人不应该只爱一人。
可寡人对这个女人貌似并没有动心,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已有所属。想想或许是这样吧,父王其实内心只爱母后一人,秦孝文王更是对华阳太后一心一意。
若是我先遇到的人不是她,会不会就不爱她了。我又不禁想到了韩兮,在遇到洛儿之前,我更喜欢和她在一起,因为她很安静,也很漂亮,十分善解人意,同样擅长音律舞蹈,女工更是一绝。
或许在遇到她之前,我可能也有些喜欢韩兮。
也许,不是因为先遇到她,才爱上的,而是因为是她,我才爱上的。
“反正大王也不会放我生路,那我顺便再告诉你,那女人在宫中遇到的狗是我放的。我封她的宫是怕她知道后报复我。那关于赵高和她的谣言也是我散播的,是她!夺取了本应该属于我的爱。”
“爱?你也配得到寡人的爱?!来人,把她押下去!”此时已是怒火中烧,如果没有她,我和她应该又有个可爱的小公子,此时估计应该可以用像她母亲般甜甜的声音喊着父王。
寡人命人将其杖责三十。
“赵平,你派人去各宫传一下信。”
赵平立马就懂了,点头离开了。
反正都是要死的,不如杀鸡儆猴,免得后宫之后又生出幺蛾子。
又命人把她宫里所有人撤走,留她一人在宫里自生自灭。
没过多久,她就死了,寡人倒是没有生出半点怜悯之心。她的独子还小,便过继给了洛儿。
这一年她的生辰倒是热闹,后宫里的女人基本上都来为她祝寿,倒是显得我一个男人有些多余。
看到如此景象,我放心了许多。杀鸡儆猴这招倒是不错,如今后宫中应未有人再敢欺负她了。
“你倒比寡人受欢迎。”那些人好不容易走了,这才有了我的位置。
“王上,真心待人,她们便会真心待你。”她笑了笑,“臣妾平时不过送些吃食,或者接济她们罢了。”
原来她自己也做了点工作。
“接济?你哪儿来那么多钱?”她这样一说不免得有些怀疑她暗中勾结朝臣。
“臣妾知晓打仗需很多钱财,所以后宫支出必须省。于是臣妾不新制衣裳,少用胭脂胭脂,能省就省。况且王上曾经赏了臣妾许多,臣妾全都记账记了下来,没乱花一分钱。”
见她如此说,想了想,确是如此,她平时穿的衣裳都没有几件新的,也不会涂脂抹粉。
如此倒是我的不是了,我之前只赏钱和贡品,如今我倒是得多加几样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