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段子矜不可置信地轻呼出声,褐瞳里结出的冰面上此刻裂开道道细纹。
“不敢相信吗?”江夫人淡淡一笑,“子爵大人爱小姐很深,但他却做了一件让小姐无法原谅的事情,身为江家的主母,太多事情都身不由己。小姐有苦难言,又不想一直憋闷下去,所以在那场动荡里,她解脱了自己。”
江夫人端起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似叹非叹,“所有人都以为小姐性格温婉,但其实,她心里的骄傲除了我没人了解。她从小就清高骄傲,尽管待人和善温柔,可骨子里却绝对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人,她爱恨分明,性子像火一样烈——就像如今的你。”
话音落定,仿佛有人用一把铁棍重重打在了段子矜的后脑上。
她脑海里一声巨响,半天都是空白。
怪不得江临六年前六年后始终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的骄傲。
怪不得他深爱着心里有傲骨、清高却又善良的女人。
段子矜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许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说江临的父亲……做了她无法原谅的事?”
江夫人端着杯子的手微微一抖,黑色的眸子像滴了化不开的浓墨,“是,十一年前,他酒后乱性,让一个年仅15岁的女孩怀了孕。但是为了贵族家庭的名誉,他们谁都没有将这件事公之于众。”
段子矜的脑子里陡然冒出一个念头,她缓缓瞪大了眼睛,“那个女孩是……”
“Nancy。”
一句话如巨石般,骤然砸落。
段子矜已经想不出什么词汇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了。
只觉得耳边乱哄哄的,是什么东西嗡嗡作响。
Nancy骗了她,骗了她一半。那孩子确实是她的,她确实16岁就生了孩子。可是孩子的父亲不是江临,那不是江临的儿子,而是江临同父异母的……弟弟?
所以那时Nancy才说,这孩子是除了Lenn的父母以外,和他基因最相似的人!
原来,江临没有和Nancy发生过什么。
“江临的父亲始终觉得愧对于Leopold家,所以才说服老爷子同意了这门亲事。”
江夫人平缓的语调里不难听出些许讽刺,段子矜明白她在讽刺什么。
她讽刺的是,江逢时绝不仅仅是因为愧疚才同意这门亲事,更多的是他受了Nancy的威胁,怕她把当年的丑事公之于众!
“你现在懂了吗?”江夫人道,“八年来,我之所以一直以小姐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站在江夫人的位置上,最大的目的就是为了阻止这场荒唐的婚约。但是我没有找到真正适合他、同样也和他相爱的女人。他这孩子性格淡漠,不钟情于风月之事,身边来来去去也就只有那一个叫姚贝儿的女明星,还是因为当年差点害她被人玷污的事情才和她在一起的……”
段子矜的嗓子很干,发出的声音亦是透着沙哑,“所以,这八年是江临误会了你?”
江夫人淡淡地笑,“没有什么误会不误会,小姐待我恩重如山,为她做这些事也是我自愿的。更何况,我也不是白璧无瑕。”
段子矜茫然看着她。
江夫人却垂眸避过了她的视线,“我爱上了江临的父亲,留在他身边,也有几分是为了自己的私心。这几分私心……是我对不起小姐,对不起阿临。”
人都已经去世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段子矜不觉得这个女人值得痛恨,甚至有些同情和尊敬她。
人能控制自己的行为,却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和好姐妹爱上同一个男人,这不能说是她的错。况且在江临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她始终恪守本分不曾逾越,只是把爱深埋在心里,若不是因为江临母亲临死前的嘱托,她大概也不会这么轻易地攻克心里的底线,嫁给江临的父亲。
老一辈的恩恩怨怨,如今再提起来时,也像是被岁月褪尽了颜色。
无论是陈妙清敢爱敢恨的刚烈,还是江夫人忍辱负重的沉默,亦或者江临父亲的怯懦胆小……
段子矜站在局外看,剩下的也只有一声叹息。
“其实阿临不该这样恨他的父亲。”江夫人道,“他这八年来受的苦不比任何人少。”
段子矜不解地望着她,却听她继续道:“我比谁都确定他深爱着小姐。所以一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娶一个替身回来,雕琢成小姐的样子。最近这几天突然想想,有些茅塞顿开的感觉。大概是他早就知道小姐的死是对他的惩罚,所以他就接受了她的惩罚,依着她死前任性的愿望娶了我。然后每天对着我这张脸……你说,谁能想象他心里是什么滋味?”
段子矜心里又是一阵堵塞,如果真是江夫人说的那样,那江临的父亲确实爱得太深,悔得太深,他年年岁岁困守在江临的母亲死前留下的桎梏里,不曾迈出一步,任由她死了还在折磨自己。每当看到和深爱的人一模一样的脸时,他就会想起他曾经做错的事情,想起他是如何逼死了她。
段子矜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份感情,只觉得想一想,心都被压得发疼。
过了半晌,段子矜才问:“既然他深爱着江临的母亲,当年为什么和Nancy……”
“这件事我也觉得蹊跷。”江夫人颦了眉,“除了小姐以外的女人,他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如果是Nancy故意的呢?”段子矜淡淡地说着,“就像现在她可以以此为要挟,逼子爵大人同意她和江临的婚事。”
江夫人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她是个贵族千金,气质端庄性格温柔,本来就是江家最合适的选择。若非当初她和阿临的父亲有了孩子,小姐说不定会直接考虑让她做阿临的妻子,她完全没必要这样毁自己。”
气质端庄,性格温柔?段子矜听到这八个字不由得微弯了嘴角,“江夫人,我不知道你们是如何看待她的,但是Nancy的品性,远没有你们认为的那么高贵。”
江夫人睨着她,眸光深了深,片刻才笑道:“这件事我会派人去查,毕竟长辈的恩怨,不该牵扯到你们。告诉你这些只是为了让你明白为什么她不能被我所接纳,并且希望你能够站在和我相同的立场上。只有你愿意了,我们才好想办法去说服老爷子。”她很冷静地分析道,“而你肚子里的孩子,更是最能让老爷子成功接收你的筹码。”
段子矜低着头浅笑,“想不到我的立场这么重要。”
江夫人看着她的表情,一时间竟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下了一剂猛料,“倘若你愿意嫁给阿临,你弟弟那五千万美元的违约金,我可以替你解决。”
段子矜果然有了些不一样的反应,她笑容一敛,抬头对上江夫人的眼睛,审视般看了好一阵子,开口却问了句不相干的话:“您今天来找我,江临知道吗?”
“不知道。”江夫人如实回答,“这整件事他都不知道。”
在为江临找到一个合适的妻子之前,她怎么敢随随便便打破平衡的局面?
段子矜莞尔一笑,“原来如此。”
从咖啡厅出来后,段子矜很快打电话找到了米蓝,二人碰面时,米蓝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像在确定她有没有事。
段子矜无奈地笑着,主动伸开胳膊让她检查。
米蓝这才放松了些,按下她的胳膊道:“谈的怎么样?”
段子矜叹道:“听了很多匪夷所思的故事。”
这些事够她消化个一年半载的。
米蓝倒也没细问别人家的事情,只是沉默了几秒,道:“子衿,我刚刚想了想,其实你嫁给江教授,也没什么不好的。”
段子矜怔了怔,不懂她怎么会突然这么说,便问她:“为什么?”
“因为今天江夫人说的话。”米蓝深深叹了口气,一字一字,慢慢斟酌道,“她说……是江教授告诉她你怀了他的孩子,所以她才希望你做江家的儿媳妇。可关键是,教授自己都不知道孩子是他的,你想没想过,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江家人说?”
段子矜的心微微一颤,她确实错漏了这个细节。
仔细想想,那个答案其实很简单,就藏在一层浅浅的灰尘之下,只要她伸手拂开,便能看见。
可是段子矜却连伸出手的勇气都没有,她只觉得心脏猛地缩紧了,一下下抽搐着,疼得厉害。
米蓝边观察她的反应,边轻声道破真相:“因为他想娶你。”
段子矜的眸光狠狠晃动了一下,像是地动山摇,天塌地陷,她紧紧咬住了唇,绯红的唇瓣快要被她咬得稀烂。
“他想让家人接纳你,这是唯一的办法。”米蓝自己说着,都觉得残忍,残忍到她边说边皱起了眉,“就算他明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他还是决定要娶你。甚至让全天下都以为这孩子就是他的,为了让你清清白白地跟着他,为了让你不受别人在背后指点,他打算自己埋下这块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