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泽斯城此刻已经是一片混乱, 城中的市民们忐忑不安, 惶恐至极。
天色依然阴沉,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让人的心情越发阴郁。
那数不清的海盗船就堵在托泽斯的城墙之外, 说不定下一刻, 那些可怕的海盗就会杀进来。
内城墙边上的神殿所在处,上午还备受瞩目的高台上此刻已是空无一人,只有崩塌的石像的碎石堆在上面。
被投掷来的巨石砸得到处都是裂痕和缺口的神殿矗立在风雨之中, 再不复不久前的华美,像是被人遗弃了一般, 孤零零的, 倍显凄凉。
城里已经乱了起来, 尤其是上城区,虽然暴动的奴隶已经被镇压了下来, 但是那些疾风一般奔回去的大商人已经开始收拾财物,准备好马车, 准备跑路了。
毕竟虽然海岸线被海盗堵住了, 可是上城区一侧城墙处, 那连通着陆地的大道还通着呢。
现在大势已去, 舰队落败, 海盗用不了多久就会杀进城里。
他们不赶紧跑路难道还等着海盗杀进来吗?
…………
细雨飘零,太阳隐在厚厚的黑云之后,不见踪影。
在执政府侧面的高塔中的房间里,伽尔兰静静地站着。
金色的长发已被擦干, 披在肩上,只是发尾末梢还残留着一点湿意。
那落地窗敞开着,风夹带着冰凉的雨水飘进来,零星一点落在少年的侧颊上。
这里很高,站在落地窗前俯视下方,能看到大半个托泽斯城。
“殿下,我们必须马上离开!”
凯霍斯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亲卫一个接一个地将讯息传递过来。
塔尔待在伽尔兰身边,那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听得他心惊胆战。
托泽斯海军舰队溃败。
紧接着,托泽斯军港陷落。
解决了海军舰队的海盗船开始向托泽斯城墙靠拢。
细雨中,从海盗船上投掷来的石头重重地轰击在外城的城墙上。
无数只染着油的火箭从船上射来,一股接一股的浓烟在海岸线上冒起。
没有海军舰队的保护,托泽斯外城墙的防卫力很快就被击溃了。
海盗冲上了岸,在外城区的民用港口开始肆意烧杀抢夺。
不少来不及逃走的人惨死在海盗的刀下。
他们尸体上流出来的鲜血,还有港口燃烧的火焰,将托泽斯的海岸线染上一抹刺眼的血红。
至此,托泽斯外城沦陷。
无数人哭喊着逃进了内城中。
内城墙那数个巨大沉重的石闸门已经紧紧关闭了起来。
外面,海盗已经沿着外城区宽敞的河道逼近过来。
城中人心惶惶。
海盗即将杀进来的恐慌在所有人心头蔓延着。
塔尔一直在努力地劝说伽尔兰让他尽快离开这座危险的城市。
可是伽尔兰却一直都在沉默,哪怕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也只是静静地站在那敞开的落地窗前,在这座高塔上俯视着什么。
就在这时,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金发的骑士快步走了进来。
一进来,他就开口说了起来。
“殿下,海盗正在顺着环城的河道合围,通往陆地的通道恐怕很快就会被他们堵死。”
凯霍斯的话让塔尔一惊,脸上的神色越发紧张了起来。
“殿下,现在还来得及。”他急切地对伽尔兰说,“趁着那些海盗还没合围,凯霍斯大人他们还能保护着我们突围出去——”
“他说的没错,伽尔兰王子。”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带着两个心腹侍卫赶来这里的执政官接口道。
“托泽斯已经守不住了,我们没关系,可是您的安全却是重中之重。”
他说。
他的脸色绷得很紧,额头上的鬓发不知道是被雨水打湿的,还是被细密的汗水给染湿的。
几乎是在海盗攻破外城墙向内城逼近的时候,他就想要通过陆地那一边的城门逃出去。
但是不行,城破他还可以推到那个死活不知的塔卡身上,说是他战斗不利,可若是他成功逃出去了伽尔兰王子却死在这里的话,他可以想象得到自己绝对会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在这种危急关头,他才会强忍着恐惧匆匆赶来这里,想要带着王子一同逃离。
“王子,请立刻跟着我离开这里。”
一直站在落地窗前静静地俯视着这座慌乱中的城市的少年转头,目光落在执政官的身上。
“离开?我们?”伽尔兰问,“我和你?”
“是的,王子,我们必须要立刻突围,不然就来不及了。”
伽尔兰抬头看他。
阴暗的天色中,他金色的瞳孔依然比什么都还要明亮。
“托泽斯执政官,这座城市里有着十几万的亚伦兰狄斯子民。”
“是的,王子,我知道。”
执政官一脸沉痛。
“可是王子,您的安全,比整个托泽斯城、比这个城中的所有人加起来都还要重要。”
“您可是整个亚伦兰狄斯的未来啊,区区一座城市如何比得上您的安危?”
“虽然我是托泽斯的执政官,但是现在对我来说,保护您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他说,一脸大义凛然。
“为了守护您,不管我背上多重的罪名我也心甘情愿!”
这位执政官那一脸豁出去为了王子赴汤蹈火不惜声名的模样甚至都将旁边的塔尔给气笑了。
这世上怎么还能有比自己更不要脸的家伙?
塔尔忍不住这么想着。
伽尔兰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执政官,定定的,用明亮的金眸。
他的眼很亮,在阴沉沉的天色中,就像是一道光的利刃,贯穿了眼前的黑暗。
在和那群商人的相处中早已将脸皮练就得刀枪不入的执政官此刻被这双金眸盯着,竟是都有点不自在了起来。
但是,还是怕死的心思占了上风。
他想,王子只是在装模作样而已,谁都怕死,王子也不例外,他再多劝几句,这位王子大概就会顺着台阶下来,跟着他一起逃离了。
“伽尔兰王子,我一片忠心啊。”
“托泽斯城已经守不住了,没有任何希望了,我们留在这里,也不过是白白送命而已。”
执政官用无比诚恳的眼神看着伽尔兰。
“我死了也就罢了。”他说,“这个国家不能失去您,为了亚伦兰狄斯,我就算是被您斥责,不,就算您下令砍了我的头、处死我,我也绝对要——咯!”
像是陡然被掐住了喉咙的鸭子,那剩下的半句话卡在了嗓子里。
他张着嘴,脸上那诚恳的表情瞬间碎裂,流露出真实的惊惧之色。
恐惧让执政官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
一柄雪亮的匕首抵在他蠕动的喉结上。
反手将匕首抵在他脖子上的年少王子侧眸看他。
“就算我砍下你的头……嗯?”
最后一个字,音调略微上扬。
金眸中一点寒光,莫名慑人至极。
那一眼就让执政官的胸口哆嗦了起来。
“王、王子……我、 我真的是为了您……”
他哆嗦着、结结巴巴地勉强想要解释什么。
可是伽尔兰的目光已经从他身上移开,落到了一旁凯霍斯的身上。
“凯霍斯。”
仍旧保持着一手将刀刃抵在对方喉咙上的姿势,他瞥了凯霍斯一下。
一眼就看懂了王子的意思,凯霍斯点点头。
他一招手,立刻就有两个亲卫进来,将执政官绑起来,连同那两个被他们打昏过去的侍卫一起拖了出去。
被拖走的时候,那个执政官不甘地喊着王子的叫声还在走廊里回荡了很久、很长的时间。
“王子,虽然那个人很无耻,但是有一点他说得对。”
塔尔咬咬牙,继续劝说道。
“托泽斯城守不住了,我们就算留在这里,也只是白白送命。”
他说着,转头看向金发骑士。
“凯霍斯阁下,您也劝一下殿下啊!您经常上战场,这战况的结果您应该看得出来啊——”
烈日的骑士沉默了稍许。
然后,他上前一步,开了口。
“战况已无力挽回,托泽斯城的沦陷只是早晚的问题。”
他说,
“附近的城市没有可以对抗这批海盗的力量,就算现在向王城紧急求援,援兵至少也要七天才能赶来。”
“海军舰队几乎已被全毁,所有军备物资都在军港,被海盗占有。”
“城中唯一的战力只有城卫,但是仅凭城卫无法抵抗海盗。”
“……无法抵抗吗?”
伽尔兰突然低声重复着凯霍斯最后一句话。
他向前走了一步,走到那扇敞开的落地窗之前。
他伸手,扶在一侧的边沿上。
湿润的风夹杂着冰凉的雨水吹了进来,吹乱了少年金色的额发。
伽尔兰站在那里,站在高塔之上,俯视着这座即将遭受灭顶之灾的城市。
他注视着那座高高的城墙,看着那些站在雨中勇猛地和爬上来的海盗厮杀在一起的士兵,看着那些战士在雨中喷溅而出的鲜血洒落在城墙上。
没有人退缩,没有人害怕。
一个人倒下了,就又更多的人冲上去。
一次又一次,他们硬生生地将那些攀爬上来的海盗赶下了城墙。
他说:“可是他们还在坚持,还在抵抗。”
少年俯视着那些和海盗奋力厮杀着的战士们。
被风吹得凌乱的金发散落在他白皙的颊边。
他的瞳孔映着那些依然在拼死奋战的战士的身影。
托泽斯的执政官放弃了,托泽斯的富商们放弃了,这座城市的权利者放弃了。
可是,还有人没有放弃。
战士们还在咬牙拼死抵抗着入侵者,他们还在赌上性命来守护这座城市。
如果让他们自己知道被抛弃了的话……
伽尔兰突然仰头,发出一声高喝。
“安努!”
空中传来一声长鸣,一个漆黑的身影冒着细雨在天空翱翔一圈,然后落在了伽尔兰伸出的手臂上。
伽尔兰将一个铜管绑在黑鹰的腿上。
他抬手,摸了摸安努有些湿润的羽毛。
“抱歉,安努,我知道让你冒雨飞行很危险,但是现在我只能拜托你了。”
他说,
“拜托你,尽快将这个送到赫伊莫斯手中。”
安努那漆黑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伽尔兰,发出一声短促的叫声,像是在回答伽尔兰的话。
伽尔兰抬手向上一送,黑鹰猛地展翼,向着阴暗的天空飞去。
它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雨幕之中,只留下一声长鸣的余音在天空中回荡。
注视着安努消失的方向,伽尔兰开口询问。
“凯霍斯,以你的经验来判断,在现在的状况下,坚守托泽斯七天……不,五天的可能性是多少?”
金发骑士沉默了稍许,然后,他给出了答案。
“几乎没可能。”
带着王子强行突围,冲出城市,他做得到。
可是以现有的贫乏兵力坚守这座城市五天,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再强大,也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以一己之力抵抗所有海盗。
何况他本身就不善海战。
“不可能啊……”
少年喃喃自语,他闭上眼,细碎的金发散落在他的眼角。
他的唇微微动了一下。
他问:“塔尔,凯霍斯,你们怕死吗?”
塔尔喃喃地喊了一声殿下,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凯霍斯则是静静地看着他的王子,没有回答。
伽尔兰低低地笑了一下。
“我怕。”
他是怕死的。
那几次死亡的经历,让他比任何人都还要害怕死亡。
他一直竭力想要离开王座,离开王宫,都是为了让自己在这一次好好地活下去。
…………
风中传来一点血腥的气息,他闭着眼,却仿佛能看到不久之后被烈火焚烧、鲜血染红的城市,还有那堆积如山的尸体。
哀鸣遍地,数不清的子民将死在海盗的屠刀之下。
风陡然间急促了起来,呼啸而来。
伽尔兰睁开眼,他伸出手,抓起那件丢在桌上的厚实披风。
他转过身。
呼啸的风掀起他金色的长发。
他一边走,一边抬手,将那浅色的披风哗啦一下在空中展开,系在肩侧。
“我要守住托泽斯。”
伽尔兰说,迈步向前走去。
一步步,平稳的,平静的。
浅色的长靴踩踏在地面发出响亮的脚步声。
落在后方的凯霍斯抬头看去。
他看到了那被灯光照亮了的飞扬而起的金色长发。
他看到了少年的身后,长长的披风翻飞不休。
【坚守五日,几乎不可能。】
不可能。
…………
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该去做。
理当如此。
阴沉沉的天幕之下,唯独亚伦兰狄斯的王子那一双金色的眸,明明处于黑暗之中,却是甚于一切的明亮。
可是,有时候
这个世界上,有着明知道不可能,也必须去做的事情。
他要守住托泽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