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材魁梧的鱼叉手又回到了茅斯人号的了望台上，仿佛他一直都没有离开过那里。他的双眼定定地注视着地平线上的某一个点，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等待着他。
而亚哈柏船长已经不见了踪影。他在孪生鲨被拖上甲板后就回了船舱，并不打算参与水手们的宴会。
香喷喷的烤鲨鱼上腹很快就让瑞文忘记了这两人的缺席，他的牙缝间尽是油脂的香味，手里还拿着一大碗牡蛎汤。他的同伴们同样吃得不亦乐乎，船上的猫儿吃饱了，一只只团在了甲板上和船舱里，变成了一个个打呼噜的毛球。
“下锚，我们今天在这里过夜，就不安排了望台上的轮班了。”
帆船们纷纷往水底投下了船锚，有些锚钩上还带着虾笼和蟹笼，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这片海域。海面上灯火通明，数百盏鲸油灯发出的光比灯塔还要明亮，让这里看起来就像一座漂浮在水面的小岛！
“等到船员们的鼻子都长回来，我们就继续向北航行。”
茅斯人号的帮工和轮机长正在忙着修复被鲨鱼尾巴打凹的船身。为了报复，他们刚才狠狠地吃了一顿鲨鱼尾肉。
瑞文将目光投向茅斯人号旁边的“贝壳号”，看见了刚上船的年轻水手夏伯，第一次对上鲨鱼的他显然不敢像其他船员一样割下鼻子，勇敢地直面鲨鱼，而是全程缩在了船舱里。此时此刻，他的表情充满愧疚，仿佛他让一整船的人蒙羞。
“每个刚上船的人都这样。”
他的昔日好友艾森带着一群水手走近，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们都有适应的过程。我一开始的时候也怕得不行，那时贝壳号被一只巨大的船蛸缠上了，我还记得它的触须和口器，比人的脑袋还大上好几倍。”
“但我们不会责怪任何一名水手的胆怯，这是人之常情。”
“你的未婚妻......”夏伯嘟囔道：
“她在岸上一直都记挂着你，艾森。每次我跑船回来，她都会问我，有没有捕鲸船队的消息。”
“我会一直想念她。”艾森露出了微笑，但丝毫不为这个消息动摇。
“但我们终将向着海洋的彼方前进，直到完成船长的夙愿，这是我们作为水手应尽的责任。他为我们开辟了伟大的航线和崭新的认知，你很快就会感觉到这份理想的伟大！”
瑞文发现，越是在船上待得久的水手，对陆地的记忆就越是淡薄。他们不谈论陆地上的任何人，物件和事情，取而代之的话题是船上和海里的一切，仿佛他们生在船上，船就是他们的母亲。
而那些刚来几个月的人则依旧会偶尔记挂起岸上的琐事，他们等待在岸上的亲人和恋人，存在银行里的钱，市集上的杂耍表演和占卜师的预言。对于他们来说，船依旧只是一个临时的栖所，但当他们开始谈论狩猎鲸鱼的精彩故事时，所有关于陆地的事情同样会被立刻抛到脑后！
这支船队至少捕猎了一百头鲸鱼！
每头鲸鱼的故事都有人记得，脍炙人口，被每一位老水手描述得绘声绘色。他们了解鲸鱼的一切，它们身上的每一个特征，寄生的每一个巨型藤壶，鳍和尾巴的大小，叫声的高低。
以及那三只眼睛在临死前流露出的，慈悲而哀怨的眼神。
“它在生命的最后将目光投向了风速号，心脏里插着她那尖锐的撞角，血顺着撞角流到了船头，将甲板染得通红......”
“火珊瑚号在和它搏斗的时候断了一根桅杆，把甲板砸出了一个大洞。女神在上！我那时差点以为我要和船一起沉进海底去了......”
“它绕着特蕾莎号和医生号洄游，始终聪明地游离在鱼叉枪的射程外，我们一度和它陷入了僵持，船底还在漏水。幸亏茅斯人号及时赶来支援了，魁魁格的鱼叉要飞得比鱼叉枪远两倍，不，三倍！要知道，至少有二十头鲸鱼是他亲手结果的！”
酒足饭饱后，船员们在甲板上讲述起了各种各样的鲸鱼故事。瑞文通过跳板在甲板间走动，聆听了好一会儿。魁魁格的名字出现在了绝大多数故事里，他是亚哈柏船长身边最老的一名船员，甚至比茅斯人号的到来还要早。在大部分老水手口中，他自他们上船的时候就已经在以实玛利号上了。当时，船队只有五艘帆船，后来，茅斯人号上的鱼叉手死了，他就住到了那艘船上。
“他是船上的不朽传说！只要有魁魁格和以实玛利号，这支船队就永远不会被鲸鱼打败！”
“别说那些小鲸鱼，以我们现在的能力，就连那遮天蔽日的裴廓德也不在话下！”
“听说这次船长就要去讨伐那条大鲸鱼了。我们现在的航向就是追着祂去的。”
“祂不过是一条比较大的鱼，我们可是一千多个经验老到的水手，无畏的战士！”
“人定胜天！总有一天我们会战胜那些巨大的家伙，为人类开辟出全新的航道！”
听够了水手们的吹牛，瑞文返回了自己的船长室，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床上，鲨鱼肉似乎并不好消化，他消食消了好一段时间，胃里还是有些饱胀。
他没关门，任由海风从门缝吹进来，拂过自己的脸颊，等待着必然会来的访客。
“梅乐斯，进来吧。”
梅乐斯从门缝里挤了进来，顺势跳到了他的床头，窝了起来，毛茸茸的尾巴扫着他的脸颊，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小老鼠阿祖窝在梅乐斯背上的毛里，也把自己团成了一个小球。一天的这个时候是三者最舒适惬意的时间，瑞文找到了自己新的猫咪枕头，垫住了自己略显沉重的人类身躯。
尽管这并不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但他依旧在这短暂的温暖和呼噜声中，再度寻得了一丝幸福的影子。
............
纽约市，时代广场边缘。
瑞文百无聊赖地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看着一只只胖成球的灰鸽子。一名穿着牛仔裤的年轻人留着小脏辫，在街对面弹吉他。不时有人驻足聆听，往他平放在地上的吉他盒子里丢入一美元纸钞。
一美元......市值差不多等于100烈洋啊，他在心中想道，将目光投向那青年的脸。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近视，他看那人的五官有些不清晰，但对方的脸上的确是有五官的，鼻子很挺，眼睛是很浅的蓝色。
每一位行人的脸上都有了眼耳口鼻，表情都相当自然。
“喏！”
下一秒，一罐冰可乐就冷不防地怼到了他的脸上。
查理从身后用可乐偷袭，拇指啪地拉开了易拉罐拉坏。
“你这家伙！！！”
瑞文还没骂完，可乐就进了眼睛。他用力揉了几下，没理对方，继续埋头在自己手中的书本上。
如今的他，是一名就读纽约大学数学系的21岁交换生。课业实在太重，他甚至没时间去剪个头发，一头乱发已经长到了肩膀。
“原来你到这来了，我满世界找你。”
查理把可乐塞到瑞文手里，伸手环住了他的肩膀。
“你这就调理好了？”瑞文斜眼看了看对方。
“前段时间不还一直萎靡不振，不和我说话吗？”
“我不是萎靡不振。我在忙着打点这里。我已经知道错了，看，这次我没加任何不该加的东西。”
“看起来的确比之前好多了啊！”
瑞文再度环顾四周，不仅仅是人们都有了脸，整座城市的逻辑和细节都丰富了起来。花朵摇曳在路边的花圃中，还带着清晨的颗颗露珠。车流中多出了各种各样的豪车，奔驰，宝马，雪福来，法拉利......
“这是怎么做到的？”
“我说过，我不是毫无长进的。”
查理翻过长椅椅背，坐在他身边，挤了他一下，啪地打开自己的可乐。
“再过一段时间，这里就会和真正的纽约一样了。我还要建设别的地方，华盛顿，堪萨斯，旧金山，整个美国，然后是整个中国，整个北美洲和亚洲......”
“只要时间足够的话，这里会变成我们都熟悉的那个人类世界！欸，你看那个姑娘，好正点啊！”
瑞文将目光投向查理手指的方向，看见了一位前凸后翘，身穿红裙高跟鞋的黑发女郎。
“不是，你还好这口吗？”
他立刻偏过头去，尽量不去想对方刚刚伸懒腰时所露出的洁白无瑕，轮廓分明的腋窝。
紧接着，他注意到了旁边某个拿着摄影机的家伙。
那家伙一看就是在偷拍。一头红发在脑后束成马尾，不远处还停着一辆喷涂夸张的小电子车。
“你在这等一下，我去去就回。”
瑞文从长椅上站起了身，拳头已经硬了。
红发某人正半蹲在草里，专心致志地调整镜头聚焦，嘴里还叼着半块三明治。
“你这家伙。”
瑞文皱着眉头，站到了对方旁边。
“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对方抬头看了看他，然后举起摄影机，将镜头对准了他的鼻头。
“你看起来更有拍摄价值。”
“别给我装蒜了！”瑞文拨开摄影机，一把拽住对方的领子。
“你怎么跑来这的？老实交代，不然等着挨揍！”
“初次见面，先生，你愿意成为我的拍摄对象吗？”
对方欠揍的表情让瑞文的太阳穴猛然爆了一下。
“你这又是玩的哪出？”
“我喜欢电影，电影是我的......”
“不要棒读！你是本人吗？还是被查理捏出来的？”
“......我喜欢你，你看起来有点像格里高利.派克。”
“......”
瑞文拽着导演出了草丛，拎到了查理面前。
“你干的？”
查理摇了摇头。
“那这应该就是本尊。”瑞文盯着导演的眼睛，后者毫不回避他的目光。
“你怎么回事？怎么又来这里溜达了？”
“抱歉。”导演眨了眨眼睛。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要当我的主角吗？”
“他脑子坏掉了吧？”查理歪了歪头。
瑞文反而逐渐弄明白了。
“这是我的记忆。”他嘟囔道：
“查理，你建造这个世界，用的是我的记忆吧？”
查理露出了微笑，没有否认。
“怪不得！”
瑞文恍然大悟。怪不得眼前这个导演就像磕了一年份假药一样，重复的还都是之前说过的话。包括那辆小电子车，也和自己记忆中一模一样！
“你用了我的记忆！这个世界是用我的记忆建成的......可是也不对啊？”
自己怎么会有关于纽约的记忆？
瑞文迅速回忆起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
作为躯壳的“瑞文”自然不用提，作为自己意识本体的R1，在自己的回忆中也几乎从没离开过白塔。
“我有去过纽约吗？”
就算R1在离开白塔后真的去过纽约，那里也不可能是现在这种繁荣平和的模样，因为末日在那时已经到来了。
“这个问题暂且不论，要拿这个白痴导演怎么办？”
眼前的这个导演显然是由自己不完全的记忆拼凑而成的，和一具会复读的空壳没什么区别。自己压根不知道该拿这家伙怎么办，甚至不确定应不应该承认他为导演。
“上车吧。”
被瑞文揪着领子的导演开口说道：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一个我很喜欢的地方。”
“好啊。”
瑞文耸了耸肩，放开对方，走向了他的小电子车，钻了进去。他倒想看看这个白痴会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去。
“查理，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来。”
导演在他面前把车门一关，钻进了驾驶座。瑞文端详着拥挤的车后座，上面堆满了摄影器材，就和自己在地球世界中的时候一模一样！
小电子车很快就发动了。
“导演，我们这是要去哪？”
瑞文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掠过的一幕幕风景，有的写实，有的抽象，还有的就像尚未完工的画作一般，有着大量的留白。
导演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打着方向盘。车子在无人的道路，斑驳的色彩中平稳前进。
最后，在一座摄影棚的外面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