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郑嘉刚从外头回来,赶着在掌灯之前入殿侍奉。
自安家倒台以来,太后就几乎不再出宣光殿,日夜要人陪着,白日有几个宗室公主轮流陪侍说话,夜里也是不能缺人侍奉的。
守夜的宫女侍卫更是增添了一倍的人手。
李青神走后,郑嘉终于又重获圣宠,只是余晖虽瞧着绚烂,怎么也不及日光热烈滚烫。
马匹的嘶鸣声在他背后响起。
郑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宫门都快要落锁了,除了他还有谁在这个点进宫,甚至并未乘车,而是直接骑马。
却是个郑嘉不想看见的人。
那道缁衣身影像是这皇城的阴影,突然有一天从这地底下自己立了起来,并且随着太阳落山,阴影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见之无不思及这辉煌背后的暗沉,最终太阳落山的那一刻,阴霾笼罩整个皇城。
郑嘉极为干脆地回过了头,装作没看见人,继续向宣光殿走去。
可那道阴影几乎如影随形,几乎到了将人吞没的地步。
郑嘉快步走入北宫之内,可身后的阴影终于笼罩了上来。
他听到了金银革带与剑鞘轻微摩擦的声响。
如今太后党中剑履上殿的只有这么一位,北宫庶务全由她来处理,甚至手还能再往前朝伸一伸。
可也就这么一个了,还是因为两次平反功绩卓着,谁也不得不给几分面子来的虚假荣宠。
谁都知道这荣宠长不了,可谁也都不敢在这时候触这位的霉头。
郑嘉想早早打破这暗淡无味的僵持局面,皇帝得死,皇帝再不死,光靠元煊一个人顶着,实在算不了什么。
他知道,元煊也想皇帝死。
郑嘉终于站定了,“长公主入夜时分负剑入宫,所为何事?”
元煊惊讶地瞧着他,“中书令如今竟是对京中消息懵然不知了不成?”
她是当真疑惑,郑嘉不可能不知道自己今日当街闹事,生生将人家家中五百个姬妾都带走了。
他方才看见自己还跟看见鬼似的,怎么这会儿又停下来故意探听消息。
郑嘉皮笑肉不笑,“不过是担忧长公主回不去,难免多问问。”
“倒是让中书令担忧了,只是今夜,这宫门大约得像是元日那夜一般,随我自由出入了。”
元煊脸上的笑就真诚多了,“劳烦中书令在侧殿稍候,我有要事向太后回禀。”
郑嘉顿足,“我听不得?”
元煊笑容不变,“反正您有一整夜的时间听太后说,何必与我这个晚辈争一时呢?”
郑嘉定定瞧着元煊,半晌嗤了一声,拂袖转道而去。
如今元煊非要与高阳王较劲儿,且由她碰呗。
早晚玉石俱焚。
元煊没打算耽误太久,这一回她只要一纸诏书。
一个新欢一个旧爱都遭横祸,高阳王这回必须得死。
不光得死,还要死得合乎家国律法。
太后早知道元煊今日当街闹事,也知道京中侯官几乎倾巢而出,此刻见着元煊倒也不算意外。
元煊先呈上了侯官送回来的李青神的证据,“如今李御史光靠各州的侯官只怕不够接应,目前追杀的似乎是州郡自己招募的兵,臣请调拨羽林军前去接应。”
太后点了点头,“务必叫人全须全尾地回来。”
“不过,今日闹事,到底查出什么来了?只是这些,也动不了多少高阳王,不过治他一个御下不力和失察之罪。”
元煊适时呈上了第二份证据,低眉顺眼道,“还有一事,臣查了,却不敢信,是……范阳王之死。”
太后闻言整个人一僵,那伸出的手已经颤抖起来。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臣知道!臣和祖母一起经历景昭之乱,共囚永巷之内,至死不敢忘,谁能想到当年与景昭王一同总揽庶务的高阳王,不仅对救您一命的万思贤心存报复,更是对范阳王痛下杀手,虽说这些事桩桩件件他未曾自己做过,可其心思歹毒,操弄风云之真相已昭然若揭,往昔之仇唯有一法可灭,还请祖母,准臣执剑。”
太后盯着元煊,她没有跪。
或者说,很久都没有跪了。
她只是站在自己面前,像前几次一样,让她只能仰头瞧着。
“高阳王的死,或许也称皇帝心意。”
“长乐王已经出京,您猜,他是前往受灾之地,还是前往……平城?肆州?”
元煊的声音随着烛火的燃起渐渐明亮起来,“不过,至少穆望,已经在肆州了。”
高兰沉来信,扶灵归乡的那一群平原王侍从,斩哀服里头都是兵甲,穆望在灵前歃血为誓,必定勤王除奸,以续祖父遗志,不再叫妇人当权。
綦伯行设宴款待,听到此处当即引穆望为嫡亲子侄一般。
“长乐王可是陛下自幼的伴读啊,”她眼底闪烁着光,像是烛火的跳动,又像是诡异的兴奋,“穆望又是臣的伴读,您说,他们要是和綦伯行凑在一起,想做什么呢?”
“可惜,这都多少天了,肆州刺史綦伯行,从未有被刺杀的消息传出来。”
“臣担忧,这城阳王当年也曾贿赂过景昭王,那他,会不会也贿赂贿赂……长乐王?还是,梁郡公綦伯行?”
“您曾经问我,以为饶安就那么蠢吗?”元煊笑了笑,“不,臣从未小觑过她,您还记得元日宴后的刺杀一事吗?是您,小觑了她。”
“比起她,至少我,永远站在您这里,所以……祖母,臣再问一次,臣,能执剑吗?”
太后缓缓闭上了眼睛,“长孙冀白衣领职,但依旧是领军将军,拥有中军兵权,东、南、西、北四中郎将,除却高阳王的长子之外,那三个大约都不会轻举妄动,就算长孙冀是个老顽固,你也救过他一命了。”
“左卫将军是贺从,掌握京都一半禁卫军,曾经在你麾下做事,是第一个被你暗地里提拔起来进入朝堂的侯官,右卫将军是高阳王的人,你早就算到了一切,你的帮手,中立不会动的人,还有你的敌人,却还要惺惺作态求我的准许,灯奴儿,你太不老实了。”
元煊几乎是抽出了安瑶的所有退路。
安、奚两家的倾覆,城阳王和严伯安的摇摆,以及本该希望维持所有平衡的高阳王……做不成盟友的人,就是敌人。
只剩下一个她有些膈应的郑嘉,还有生死未卜的李青神。
她手上唯一拿捏的,只剩了太子。
而太子身上,有綦家的血脉。
所以如今元煊似乎是她最大的棋,可她也成了元煊最大的傀儡。
“真相有时候的确不重要。”元煊这会儿却忽然又提起旧事,“可有时候有的真相对人就是很重要,不是吗祖母?”
太后几乎被火燎了一半站了起来,“传中书舍人严伯安拟旨!!!让贺从现在就去领兵,加强宫中护卫!永巷的门,今夜不许再关上!不……不,得关上,得关上!”
范阳王死在了与太后情谊甚笃的时候。
对安瑶来说,生命中的真情从来如同过江之鲫,北人不喜鱼,她也不是非吃不可。
安瑶不愿意深究,更不愿意去复盘,从前的那些惨痛经历究竟是出错在了哪里。
可现在元煊将真相呈到了她的眼下,逼迫不再清亮透彻的眼睛重新看进去这些文字,如同身上十几年的陈年疤痕,它不疼了,但看着却格外碍眼。
元煊的追根究底,容不下沙子,她总觉得是尚未成长的执拗与幼稚,伤人更自伤。
就算念佛如此之久,还是没有丝毫佛性,可如今这种刚直也扎入了她的心底。
永巷的宫门刚刚要闭合,却又重新打开。
一道身影匆匆入宫,几队禁卫军接踵而至。
严伯安远远看见了站着等旨意盖上太后印信的元煊,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太后,这诏一下,皇上和朝臣那边……如何交代?”
元煊站在一旁,从容接过那道青诏,“臣,即刻去办,陛下请放心。”
严伯安忽地察觉到了自己背后汗珠滚下去的一行印记,浑身都僵硬又难受。
不对劲。
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他生生忍到了元煊离开,郑嘉进来,方有胆子问话。
“这……就顺阳长公主一人去宣旨啊?”
“你觉得高阳王肯就死?”太后抬眼看他。
严伯安嘿了一声,“那不能,可臣不如陛下您看得明白。”
太后复又低头,良久轻哧了一声。
“你觉得延盛有几成胜算?”
严伯安谨慎地看了一眼太后面色,可灯火闪烁,低垂着的脸有一片阴影,他有些瞧不清,只能转头斜眼求助郑嘉。
郑嘉还没完全了解前因后果,斟酌片刻,“臣以为,顺阳长公主太年轻,也……不够格,如今咱们该想想,若是长公主败了,该如何是好。”
“其实,长公主闹这么一出,闹得尽人皆知,闹得声势浩大,反倒是好事,人人都该知道她野心盛大,残害宗室了,我们倒是可以借着这乱子,了结您这些时日担忧许久的心事。”
“反正……里头死了后,推给另一个死人,岂不是正好?”
严伯安迅速明白了郑嘉如今在怂恿太后做什么,心里一个突突。
皇帝迟早是要清算他们的。
他们也是到了绝境了。
顺阳长公主这么上蹿下跳要除高阳王,不就是为了最后一搏嘛。
他迅速接话,“臣以为,长公主如今势头正盛,民间传闻不知为何从祭祀之后也渐渐好了起来,如今水灾之时正要到最后清算的时候,李御史未归,可卢毅可是实打实的帝党,太后如今,当做决断了。”
太后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转过头,看了一眼灯烛。
“我倒是觉得,延盛这回,胜负在五五之间。”
入夜时分,太后下诏,高阳王勾结景昭王,暗害范阳王与万司空,涉嫌谋反、大逆、干纪等大罪,罪无可赦,赐自尽,籍没高阳王府等家产。
几乎在同一个时辰,明镜府失火,牢狱之中锁着的犯人因故没能及时出逃,几乎都遇害了。
如今还由侯官扣押着的犯人极少,其中就只有尚未处决的河间王府一脉。
皇宫内外,勋贵朝臣,都点起了灯火,侧耳等待着最终的消息,生怕火势烧到他们身上,无人敢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