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边边境骚乱本是为了让大周分散兵力,可元煊早有布置,又早在上位第一年就颁布了新政,将地方豪族的部曲重新编排入军队,又逢一年风调雨顺,并非全然不能支撑这守紧门户的一战。
元煊要抉择的,是重心在南还是在北。
只要南边一有颓势,那群宗王势必倒向梁国,等着梁国扶持自己夺取大周的江山。
元煊一年多内调动的官员不少,又斩杀元谌,彻底镇压住了南边边境的宗王。
元氏宗亲固然可以不服一个新皇,但绝对不会不服一个手握几十万大军,能亲征平叛,割下叛王头颅的君王。
是以,元煊放心将李青神和万无禁调往了南境防御,自己御驾亲征,北上擒贼平乱。
广阳王元潜与都督鹿偈已经包围了綦氏根基之处,秀荣城已经被围十日了。
高深和李觉熟悉綦氏精兵,几度挫了对方的锐气,城内的将士,已经闭门不出许久了。
元煊没有选择帮忙围攻秀荣,她挥军直下定襄,打得守城之人措手不及。
王师北上,旌旗招展,劝说投降的檄文被扔进了城内。
不过三日,定襄城门大开,官员率众献城投降。
元煊一路高歌,紧接着罗阴城同样献降,一切顺利地连军中气氛都浮躁起来。
从大漠而来的风沙被马蹄带到了大周北境,鹿偈初时并未防备,蠕蠕国元日刚去洛阳朝贡,挥兵前来帮忙平乱也在情理之中。
可等到乌压压的大军带着箭羽刺穿她麾下士兵的后心之时,才意识到了不对。
“全军戒备!!!”
“蠕蠕何故暗害我大周中军!原本的盟约是忘了吗?!蠕蠕竟要与大周为敌吗!!”
鹿偈上马提刀,勒令麾下军士结阵防御,自己带着亲卫上前,厉声询问。
“我们自然是帮大周的。”
那大军的主帅高声道,“只是如今有两个大周皇帝,我们帮哪个都是帮大周!”
“荒唐!”鹿偈眉眼冷肃,想着方才未曾提防之时折损的士兵,怒火中烧,强行冷静下来,“大周从来只有一个皇帝!”
头顶的天空本因迟来的春天显出澄澈的天色,此刻却因为大地的沉闷厮杀与窒息的背叛显得颜色过于轻浮,猎鹰盘旋在空中,伺机而动,要将这湛蓝明媚的天拖拽到地上,化为血腥的厮杀。
旗帜在自北吹来的风里猎猎作响,长刀重重砍向对方的铜锁链,被迅速缠住,鹿偈拧眉,并不后撤,反又向前,看着那将领的脸,咬牙道,“大周会记住蠕蠕的这一刀。”
她诡异地想起万无禁走之前给自己的锦囊,战场上却没有给她打开的时间,收刀劈砍之间,鹿偈已经理清了蠕蠕为何如此。
正因为这些年的北乱,蠕蠕可汗逐渐侵蚀到了漠南,部落渐渐开始富饶起来,若元煊腾出手来收拾他们,只怕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大周有双王,那么就无暇应付蠕蠕对北境的侵扰,若元煊彻底荡平了肆州,即便不会想要收下蠕蠕贫瘠的土地,不想给蠕蠕扶助,可只要蠕蠕受饥,还是免不了些边乱。
鹿偈一手拽过一个自己的亲卫,说完一脚踹开那亲卫的马,再度挥刀砍向了敌军。
“你去!给广阳王送信!给围城的广阳王送信,让他们死守秀荣城,那里是綦氏精兵所在,务必让他截住一切城外的消息,散布消息,让城池内知晓蠕蠕援兵到来,肆州将危。”
“李都督在原平城附近,速速让她带着火器支援!”
“还有你,去给王帐所在处报信!蠕蠕撕毁盟约,反刺我大周。”
“另外,派人去纥奚部,给公主报个信!”
听闻公主刚回漠北,可汗就给她选好了王夫,如今只怕已经带着嫁妆嫁到了纥奚部。
鹿偈猜,这位大约并不知晓蠕蠕可汗的决定。
蠕蠕这回聚兵足有二十万,是摆明了不想让肆州随意倒下。
加上肆州的精兵,未必打不过大周三路中军,或许还能夺回失地。
她咬着牙,“弓弩手!给我放箭!火器营,把咱们的家伙能用的都用上!”
五万大军支撑不了太久,可她不想退,也不能退。
一旦退守,后续布置会被全部打乱,若是綦氏精兵倾巢而出,合围平北中军,只怕尸横遍野,北境将危。
爆炸声轰然响起,四野震动,灰土混着石子打碎了蠕蠕大军的排兵布阵。
鹿偈率领大军苦苦支撑了两日,死伤惨重。
第三日天刚刚破晓,蠕蠕大军卷土重来,这一回,再也没有可以牵制的火器了。
为首的将领派前锋于阵前肆意羞辱,“听闻洛阳有女皇帝,镇北的居然也有两个女将军,只可惜,这招手培养的女兵实在不中用得很!”
“女人还不如牛羊实在!至少还能养在部落里!这群女人,当我们俘虏都嫌肉粗糙塞牙!!”
罕见的愤怒烧灼着鹿偈的胸膛,烧得她只觉得眼眸都要被炙烤化了。
她闭了闭眼,在军士的急报声中,掏出了那个锦囊。
锦囊从外面捏着空无一物,等拿出来,只有被揉皱了的小小一条绢布。
绢布上空无一物。
鹿偈愕然,没等她想明白这件事,外头悍然响起了一声爆炸,石子噼里啪啦散落,紧跟着是女人的叫骂声。
“一群臭蛮子,腐肉喂豺狼都不吃!等着被秃鹫叼走吧!”
是李英水的声音。
长槊划破了昏黑的天幕,在一片火光中,大军从侧翼一路扫荡着蠕蠕的军队,火器开路,哀嚎遍野,银甲大军如同银蛇一般拦腰截断了敌军。
“多亏有你挡了两日,那计策叫秀荣城内守军因为那假消息心生怯意,高深趁机率军装成了蠕蠕军队,让肆州人心惶惶,战力不比从前,已然城破了!”
“我帮忙来晚了!还撑得住吗?”
李英水在两军汇拢之时远远向鹿偈喊话,她麦色的皮肤上染着血,强壮的臂膀一划,长槊刀剑挥砍过去,便有一排敌军被掀翻,血液迸溅,如同长槊的红缨飞扬。
在北地与这些北蛮对战,她弃了更灵活的枪,举起了更坚实的长槊。
鹿偈背后的贺儿荒发出了哇的一声,显而易见对这个将长槊也运用得炉火纯青的将领感到惊异,“都督,她比你还要厉害!”
少年人一声惊叹,惹得鹿偈一笑,欣喜于这反馈之时,锦囊落在了泥地里。
她不需要了。
不需要指示,不需要最后决断的意见。
独当一面的将领,该对自己的每一个计策有足够的信心,也该有承担计策得失的勇气。
胸中染着的烈火汹涌而出,化为了无尽的气魄,她重新举起长刀,“不晚!正是时候!!”
“叫他们看看,我大周皇帝提拔的将领,女子也可以将他们斩于马下!”
她们就是大周的刀锋,也是大周的重器,坚如磐石,锋若破晓。
原平城内,穆望拧眉深思。
“这不可能!蠕蠕不可能反过来帮助元延盛,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不对,李英水突然撤军,其中有诈!”
“秀容那群人被骗了!”穆望看向了宇文鸿,“为今之计……唯有殊死一搏了。”
宇文鸿皱眉,直觉不妙,“你之前与蠕蠕说定了,偏偏秀荣城那群人不信你定下的盟约,生生拖垮了一城的军心,本来李觉和高深一走,秀荣城内军心就开始浮动,现在好了,綦氏麾下精兵死的死,投诚的投诚!”
“那女皇帝已经要打过来了,我们的城池一失再失,如今她过了三会河口,等到几方军队会和,我们能有几分胜算?”
气氛短暂凝滞,两人对视,意图从对方的眼神中瞧出后路来,屏风后倏然传来异动。
“谁!”宇文鸿瞬间就要抽刀。
穆望瞬间抬手按住了宇文鸿的手腕,看向了屏风后头的人影,“陛下来了怎么不说话呢?”
小皇帝犹犹豫豫地蹭到了屏风边缘,吞吞吐吐,“亚父,为何不遁走?我听她们说,逃到南边去,我就还有登基的希望。”
“他们?他们是谁!”穆望登时抓住了重点。
小皇帝咬了咬牙,还带着稚气的脸上写满了理直气壮,“我都听说了,綦氏的精兵是不会帮我们的,早就向那个妖女投降了,就凭我们的兵马,就算蠕蠕帮忙也打不过中军。”
“我要是南下,南梁皇帝还会优待于我,还会派兵助我夺回洛阳,我们整日在这地方,过得哪里是皇帝的日子!”
“这是哪个混账说的话!我们如今还有城池还有兵马,弃城而逃,这是一国君主的做派吗!”
穆望怒斥道,“去!把皇上这几日身边的侍从都拉出来细细审问,打杀了!如此贪生怕死,进谗言,怎配侍奉在侧!”
元兆当即嚷嚷起来,“谁敢!朕身边的人!谁也不许动!”
宇文鸿看不下去了,“来人!送皇帝下去休息!”
元兆虽年少,却也已经有了些身量,闻言挣开了旁边近前的人,“我知道!我死了你们还能另立新帝!你们还能跑!我不在城内,就做不了你们的靶子!哼!都不许碰我!”
他说着撞开人就跑。
穆望气急,冷了脸,“去追,追到了将皇上好好喂上安神汤,只怕他日夜惊惶,魔怔了!”
谁知皇帝这一跑,追着的人居然没能寻到。
穆望本就焦头烂额,城内处处设防,料想他躲了起来,也只吩咐人好生注意,暗中搜寻。
元兆那话错也没错,天底下多的是宗室子弟,一个元兆没了,他还能再另立新帝。
到底是从十二岁养起来的孩子,在乡野里摸爬滚打,哪里能有什么出息,掰不过来。
不说元氏历代先祖,只说元延盛,十三岁的时候也早能带兵打仗了,哪里像元兆,如此不分是非。
残月一牙,似白骨弯刀,割了半片星河。
夜色掩饰之下,有一支队伍无声地出了城。
眼瞧着一片原野出现在视野里,空气中都是旷野的气息,元兆从车舆中探出头看了一会儿,又缩回身子,伸手紧紧拽着元舒的衣袖,“姑姑,我们真能逃到南边去吗?”
“你放心,这条路我找当年蠕蠕的人问过,他们此前也是以那条路径到达的建康,兆儿别怕。”
“元兆不怕,等到了建康,若我能入主洛阳,我就封姑姑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少年紧张的眉目有了些雀跃的神色,元舒不动声色垂下眼睫,安排出城也费了她一番功夫,好在她比穆望先来肆州,还能有些人脉,那守城的都尉见她不过一介女流,又是宗室公主,并不算重要,放走了也就放走了。
谁叫穆望不听她的呢,綦氏之人只能捧着不能压着,綦明罗死了,李觉一走,那群人心就彻底散了。
她只能将穆望费心培养的棋子收为己用了。
“兆儿你记住……”元舒抬眼,拉过元兆,声音温和却坚定,“人这一生,绝无死路。”
她眉眼姝丽,在昏暗中依旧摄人心魄,几乎让元兆有些害怕起来。
但很快那柔和的臂膀驱散了元兆心中的惧意,姑母是天上的月亮,月亮这般亮,也是正常的。
车轮压在土地上,显出狭隘的方寸痕迹,马蹄奔腾,摇摇晃晃间,让破空的箭羽之声微不可闻。
直到箭镞死死扎入了车厢壁上。
元兆倏然弹起,“姑母!!”
他张开了胳膊,一双眼睛回头,对上同样慌张惶恐的眼睛。
“是谁!”元舒急声道。
厮杀声响起,马匹嘶鸣,不过一会儿工夫,或许也很漫长,两人却始终不敢出面,直到耳边的战斗声渐渐消弭。
一片死寂。
雪亮的剑尖撩开门帘,宛若九曲深渊的长剑彻底将他们与人间隔阂的生路划开。
“元舒,这场战役,我赢了。”
元舒愕然睁大了双眼,剑光之上,是半面旭日,她张了张口,满月般的眼睛中滚出泪水,“元……延盛……”
她哽咽起来,“赢了我又如何,你能赢得了天下吗?”
“我们本来就在比谁能赢得了天下,你说得对,胜负未分,”元煊抬眉,目光看向了那个小崽子,嗤笑一声,“那你就活着亲眼看我,如何胜过天下,胜过千年陈规吧。”
元舒察觉到身边似乎有蓄势待发的趋势,她刚刚张口,就察觉到身边的人猛然出手。
下一瞬间,剑光与她擦身,牢牢钉在了车厢后壁上,温热的液体迸溅而出,浇了她满头。
匕首当啷落在木板上。
元煊冷脸抽回了剑,长剑甩下一串血珠,仿佛刚刚想起来,“那是你的侍从?”
元舒满头满脸的赤色,睫毛也染着血红,眼前模糊不清,只有一片沉朱之色。
“那是……”她仰头大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前夫的养子,也是肆州最后的正统了哈哈哈。”
“正统已死,都是……乱臣贼子!”
元煊抬肘收剑,转头看向身后人,语调沉稳,毫无波动,“割了伪帝的脑袋,行军到城门前时,挂上他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