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刚在十年宿舍门口停好车,就从黑暗中走出一个人来叫住了十年,他的声音有着久未开口的嘶哑:“十年。”
他和十年一齐看向那个声音,他不认识那个男人,在听见十年叫他“孟子昂”后也还是茫然不知。那个男人在看见他后先是愣了神又礼貌地点头打招呼,他却本能地起了敌意。
“这位是?”孟子昂问十年。
“您好,我是于小舟。”小舟友好地伸出手,男人轻轻一握,小舟还是觉察到了他掌心冰凉。
小舟心想,他在害怕。
“您好,我是孟子昂。”
“小舟,你先回去吧。”十年开口道。
“我……”小舟不太想离开,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孟子昂的来历并不简单,或许他就是那个前男友。
“你先回去吧。”十年又说。
他看了看十年,又看了看孟子昂,只得从十年手里拿过头盔,露出了他的招牌笑容:“那我先回去了,你早点休息。”
“嗯,路上小心。”
“我到家给你发消息。”他有些故意。
“好。”
小舟走远了,十年才收回目光看了眼孟子昂,低下头问:“有什么事吗?”
“你昨天说没时间,是和他有约吗?”孟子昂答非所问。
十年顿了顿才说:“嗯。”
“男朋友?”
“不是。”
孟子昂笑了,“找个地方坐坐吧?”
“有什么话直说吧,我还有事。”
“有事?等他到家给你发消息吗?”他有些受伤。
“不是的,子昂,他是我上课的学生,课程马上就结束了。”
孟子昂很想脱口而出撞见他们一起吃饭的事,但他还是忍住了,作为前男友,他没有资格质问她这些事。而且他来找她,不是为了惹她伤心或者和她吵架的。
“我马上博士毕业了,决定去加拿大。我在温哥华买了一套房,客厅就能看见海湾,你一定会喜欢的。”
十年疑惑地看着他,孟子昂笑了笑继续说:“等你毕业,来加拿大工作,或者什么也不做,我能养活我们俩。十年,跟我一起去温哥华,好吗?”
十年忍不住红了眼眶,从前还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也总是乐此不疲地设想过未来的生活。她突然觉得腿有些发软,快站不住了,就挪到一处昏暗的地方坐下,孟子昂坐到她旁边,伸手握住她的手。
时隔六年,这具身体对他而言已经变得陌生,他忍不住心跳加快,轻声问:“十年,好吗?”
“我舅舅怎么办?”
“他也一起过来。”
“谨华呢?”
“等她大学毕业了也过来。或者她想去哪继续念书,都由我出钱。”
十年抬起她亮晶晶的眼睛,满脸痛苦地看着子昂,终于问出了:“那你爸妈呢?”
子昂低下头,说不出话来。
“子昂,”十年抽出手,“我不能因为我们的爱情,让这么多人痛苦,这样我们也不会快乐的。父母永远都是我们的父母,你爸妈永远也不会接受我,或许就算被迫接受了我,我也会成为我们关系中的一根刺。我不想活得小心翼翼,也不想活在终身的愧疚当中。而且,而且我舅舅也不会去加拿大,他甚至不会离开那个小村子。子昂,六年了,你还没有明白我们之间是一条跨不去的鸿沟吗?”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轻得更像一阵叹息。
“为什么?为什么?”他扑过来抱住十年,也流了满脸的泪水,“为什么?你跟我走,好不好?你跟我走,好不好?”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丢下我舅和谨华,也没有办法忽视你爸妈的痛苦。”十年想起当年宿娟在她面前丢掉端庄和尊严,哭得声泪俱下的样子,她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哪怕她博士毕业,哪怕她功成名就,在宿娟眼里十年仍旧不是孟子昂的良配。
她永远是叶涛和谢春莲的女儿。
“那我怎么办?”
“对不起,子昂。”
“十年,我该怎么办?六年了,这六年我无数次试着去忘记你,开始新的生活。可是,只要一想到你,就会溃不成军。”
“那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这就是你在美国呆了一年,也没有告诉我的原因吗?甚至直到离开才发了一条朋友圈。”
“我们已经分手了。”
“你真残忍。”
“生活有时候就是一团乱麻,我们要向前看。”
“所以,你已经move on了?是那个于小舟吗?”
十年摇了摇头,擦干了脸上的眼泪,她目光看向远处,压抑着说:“我马上就要结束在剧组的课程了,我们的生活都会回到正轨上。”
“那我们呢?”
“我们?我们六年前的那个夏天,已经结束了。”
“结束了?茨维塔耶娃《手记》里你喜欢那个短句,什么夏天来着?”
十年沉默着,在心底默读了那一句。
“我会爱你整个夏天”,这样听起来比“一生一世”更有说服力,最重要的是——要更长!
孟子昂似乎也想了起来,他叹息着说:“十年,我们相爱了那么多个夏天,可是一生,怎么还有这么长。”
孟子昂想起他们在一起的那段青葱岁月,那是他人生里的沃土。
他们是高考结束才在一起的,考试前他就和她说好了,让她在考场门口等他,她答应了。
两人的考场隔了有半个小时的路程,警戒线一放,他就骑着自行车飞奔而去。
放英语听力的时候还是电闪雷鸣的天气,等考完就放了晴。6月南方的雨后,闷热地像一个蒸笼,他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但看见她就站在那等着他,让他觉得一缕清风拂过,他的心田里开满了鲜花。
那是草长莺飞的年纪,也是喜形于色的年纪。
他掩盖不住笑意,开心地说:“走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十年脸红地点点头,坐到他的车后座,但一场人生大考刚刚结束,她也显出了难得的轻松。
他抓过十年的手,环住了自己的腰,“抱稳了。”
“好。”
这两年来,孟子昂对叶十年的心早已路人皆知,十年也在日复一日地相处了,命定般地爱上了孟子昂。
她拼命压抑自己的感情,幸好孟子昂也没有逼她,他其实还挺喜欢她那种爱在心口难开的小情绪,也爱看她不经意的脸红。
两个人去到吃饭的地方,孟子昂早已让花店送来了一束玫瑰,那热烈的红色,点燃了十年的一颗心。没有什么山盟海誓的告白,也没有什么海枯石烂的誓言,两个人在一种默契的指引下走到了一起。
吃完饭后,他又从包里拿出一部新手机递给十年。
“高考结束的礼物。”
“太贵重了。”十年摆手拒绝。
“你之前那个手机不是坏了嘛,我都联系不上你了。可是我妈马上要带我去欧洲玩了,你没有手机,如果我想你了,怎么办。”说到这,他也有些害羞,“所以,这不只是给你的礼物,也是我给自己的。”
十年咬了咬下嘴唇,说:“这很贵吧?”
“这款信号好,你在哪我都能找到你。”
十年看着他,温柔地笑了,她这一笑,看得孟子昂小鹿乱撞,探头想要亲她一口,十年却害羞地避开了,只让他亲到了自己的头发,谁知道他却还是很开心的。
孟子昂在欧洲旅行的时候,十年在帮舅舅干农活,每天早早起床,趁着太阳没那么晒,给罗汉果授粉。饶是如此,天天往地里跑的人哪有不黑的,等孟子昂从欧洲回来,看见女朋友快晒成了一块小黑炭,忍不住心疼。
他跑去堂姐家,把她那些护肤品全给打包带走了。
“你小子是不是谈恋爱了?”
他笑得恣意,说:“给你找了个全天下最好的弟媳。”
可是当孟子昂把这些护肤品拿给天底下最好的叶十年面前时,却被她拒绝了,她咬了口下嘴唇说:“没关系的,一个冬天就会白回来了。”
“这是我姐的,她有很多没拆封的,没关系的,你拿着用。”
“孟子昂。”
“嗯?”他觉得她有些严肃了。
“我没有办法这么坦然地享受你家丰富的物质。”她咬了咬嘴唇,“我可以接受你带我吃饭送我一些普通的小礼物,但是再超过,我的自尊就无法承受了。”
“可是十年,我只是希望你可以过得更好。”
“但我更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她真诚地望着他的眼睛,补充道,“我们的努力。”
“我们?我们!”少年转瞬又开心了。
那时候,为了给她更好的生活,让她不要再为了钱而犯难,他愿意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她。但又不能真的这样做,只能小心翼翼地一边照顾她的自尊一边让她过得更好。
那场恋爱,他谈得很累,也不是没有想过放弃,但只要一想到要和她分开,就忍不住难受。所以他认命了,他甘之若饴地饮下那杯爱情的苦酒。
谁知道,她先提出了分手。
他知道父母不同意他们,但他觉得没关系,只要他们两个人相爱相守,终有一天他爸妈会同意的。
那些爱情故事里,不都这样写的吗,连人和神仙、人和妖不都可以在一起吗,为什么他们俩不可以?
一串手机铃声打破了两人的平静,子昂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挂掉了,没过多久手机又响了起来。
“喂,妈。”子昂看了看十年,他起身走远了去接这通电话。电话里他妈责备他怎么回国也不和家里说一声。
“要不是你堂姐说漏嘴,我还不知道你回来了。”
“嗯。妈,我等会和你说。”
“你在忙?”宿娟有些紧张,但她还是问了,“你是不是和叶十年在一起?”
“没有,妈,”子昂摸了一把脸,“您忘记了吗,拜您和我爸所赐,我们六年前就分手了。”
“子昂,我是为了你好。”
“随便吧。我过几天回家。”
“好。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去看看你外公,他最近心脏不太舒服。”
“好。”
“子昂,你真的没见叶十年吗?”
“妈,不重要了。”
子昂走了回去,十年还坐在那,只是没有再哭了。
子昂看着她,觉得胸口一阵发涩,他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从十六岁到二十八岁,他还是轻而易举就对她动了心。
他向十年伸出了手,那只手就像他的心一样,悬在半空中,可她没有握住他的手。
“你该走了,我还想再坐会。”
“好。”走了几步,子昂停住脚步,回头说,“还是不说‘下次再会’了吧。”
孟子昂走后,十年伏在膝盖上哭了好一会。
她想起波士顿的那一年,她忙着学习,忙着不停地吸收,她很少会想起孟子昂。
等她要离开美国的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再热烈的遗憾也有心平气和的那天。
一阵微弱的光照在她身上,她缓缓抬头,看着于小舟朝她伸来的一只手,那只手在电车灯光的照射下,闪闪发着光。
“我会握紧你的手,只要你愿意。”小舟说。
十年摇了摇头,用手心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尽量平静地说:“你不是回家了吗?”
“走了一半觉得不放心。”
小舟收回自己的手,坐到她身边,递给她一方手帕。
“我该回去了,你也回家吧。”
十年没有接过手帕,站起了身,却被小舟抓住了,这次他握住的是她的手,手上冰冰凉凉的,他知道那是眼泪。
“怎么了?”十年转头看着他。
他走到她眼前,虽然她刚见完前男友,虽然他没有准备鲜花,但他用他那颗真心,用最郑重的语气告诉她:“我喜欢你。”
这一定是一次注定失败的告白,可是如果今晚他不开口,他就会被这强烈的爱意摧毁。
十年的心“哗”地碎了,上天终究残忍,连最后一夜的美好也不愿赐予她。
她看着眼前的少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被他的手牵制住了。
她低下头,不敢看他诚挚的目光,更不敢接受他的爱意。
她以为自己的退缩会让他知难而退,谁知道他却这样迎难而上。十年很想告诉他,她也喜欢他,可是他那么高大耀眼的一个人,她如何配得上。
她在和孟子昂分手后又看过一遍《简·爱》,很多人都会以简自勉,可十年知道她没有有钱的亲戚能让她继承一笔遗产,她只担心自己会变成阁楼上那个疯女人。她悲哀地想,如果他们晚一点遇见或许就好了,等她羽翼丰满,等她真的靠自己的头脑闯出一片天地,等她真的可以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对不起。对不起。”她挣开他的手。
于小舟睁着亮亮的眼睛看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他那颗年轻又充满爱意和期待的心,开始一点点破碎。他知道她的退缩,但他觉得她是喜欢自己的,从她那些细微的细节里,他能感受到她那偶尔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特别。
是他的错觉吗?那些他拼命感受到的爱意,难道只是他的错觉吗?
“对不起,小舟。谢谢你的喜欢,但我,对不起。”
“没关系,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喜欢你。”小舟睁着闪亮的眼睛看着她。
十年说不出更残忍的话,也没有办法欺骗他。她甚至差点就开口说了让他再等等她,等她还清欠款、博士毕业,等她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等她可以真正变得强大,可是她说不出口。她怎么可以让这样一个年轻人,为了她这些虚无缥缈的目标而等待。
她也知道,年轻人的爱情来得快,去得也会快的。想到这,她虽然觉得心酸难忍,但还是得到了些许安慰。她咬紧牙关,绝不显露出半分不舍,重复道:“对不起,对不起。”
小舟垂下了眼,不敢再去看她,良久他才说:“那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
“走吧,我送你回去。”
十年强撑着回到宿舍,严漾漾看着她一脸的难受忍不住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没事,漾漾,我没事。”
“十年?”
“我只是太累了。”
十年躺在床上,想起了孟子昂,但想得更多的是于小舟。
她想起他们一起在夕阳下读茨维塔耶娃的诗歌,想起风吹拂他的发丝,她在脑海里默读茨维塔耶娃写给里尔克的信件。
“爱情靠例外、特殊和超脱而生存。爱情活在语言里,却死在行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