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大板的刑罚不轻也不重,不过身为燕王的亲卫长被这样处罚,就不是一件小事了,而连欧阳亲卫长,燕王殿下心腹中的心腹,都被罚的这么狠,可见燕王殿下心情差到什么地步了,整个燕王府走路都不敢大声。
不过崔怀提出要见欧阳三,而且见不到人就不走的态度,管家还真的不要再拒绝,便将人领到了十五的药庐。
“总督大人。”十五刚好给欧阳三上完药,见到了崔怀有些意外,殿下这几日情绪是不好,不过这是燕王府内部的事情,若这样的事情都能传出去,那欧阳三这个亲卫长恐怕就不是打五十板子这么简单了。
欧阳三躺着,没有起来只是点了点头。
崔怀见他的情况并不是很严重,也便顾不上伤患需不需要休息之类的事情了,当即问道:“殿下怎么了?”
“崔大人。”欧阳三苦笑,“你是觉得小人被打五十板子还不够惨?”
崔怀明白他的意思,“我并非要窥探殿下的事情,只是有些担心。”
“崔大人担心什么?”欧阳三明知故问。
能担心什么?
不就是殿下宣告不出锦东这事?
崔怀也不绕圈子了,“我担心殿下会出事。”
“出事?”欧阳三皱眉。
“蛮族一事了结,殿下又对外做出了这样的宣告,我担心殿下一时想不开……”崔怀话没说下去,只是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停顿了半晌,又正色问道:“冯殃真的死了?”
这话他想问已经很多年了,只是一直没有问出口,也是很清楚不能问出口!
当年燕王府对外宣称冯夫人伤情危急,他本以为是燕王出于某种目的才这样做的,毕竟在散出消息没多久,燕王便去了前线,若真的情况危急,燕王岂会离开?可没想到没多久,燕王府又传出消息说,冯夫人伤重不治,殁了。
他得到消息后急忙赶了过去,却见本在前线的燕王已经赶回来了,当时他真担心燕王撑不下去,不过后来的事情却是让他觉得自己太过多虑了,燕王虽然看起来伤心欲绝,但也没到想不开的地步,丧事虽然办的匆忙简陋,但却是顺顺利利的,燕王亲自送葬了他的恩师,然后返回前线,这一去,便是三年。
再大的悲痛,三年也总该过去了吧?
哪怕过不去,也不至于想不开。
可就在燕王发出那样的宣告之时,他却心中一凛,或许当初并不是没到那个地步,而是歼灭蛮族的信念一直在支撑着他,或许,也是因为知道冯殃撑不了多久了,他方才冒险与聂荣合作,他想尽快完成自己的承诺,然后好去陪他的师父!
冯殃真的死了吗?
这是他如今最大的疑惑了,也是唯一的希望。
当年长生不死的传闻虽然荒诞,可他却并非没有半分的猜疑,不说那张多年未有半分变化的容颜,就说当初她对他所说的那些话,还有燕王明明伤重到所有人都没办法了,却在回到燕王府短短半个月便痊愈,甚至还能再上战场,这些都让他的更是半信半疑了。
这样的人,会死?
就这么死了?
“崔大人。”一旁的十五严肃地开口,“若非如此,殿下为何这般说?还连丧事都办了!”
“冯夫人死了,所谓长生不死的传闻便会不攻自破。”崔怀看向他,同样严肃,“更不会再有人将她与安氏妖后联系在一起。”
“夫人与那安氏妖后本就无关,如何联系在一起?”十五冷声道,“崔大人,你……”
“她亲口告诉我,她与那安氏妖后来自同一个地方。”崔怀打断了他的话,“她说,安氏是因她而来的。”
十五欧阳三纷纷一愣。
“她还跟你说了什么?!”一道森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崔怀转过身,便见他方才怎么求都见不到的人正站在门口,多年的征伐将青年身上最后一抹稚嫩之气消磨殆尽,浑身的气韵也因杀戮而变得阴沉,那张还是俊美非凡的脸,此时却再也不会让人联想到美貌、漂亮之类形容女子的词,那双黑瞳冷漠的眸光深处,像是凝聚了千百年的悲伤,看得人从心底发寒。
“殿下?”
殷承祉大步走了进来,黑沉沉似得威压在屋里散了开来,再一次问道:“她还跟你说了什么?”
崔怀吸了口气,握着双拳正视着他,“当年清君侧一战开始之前,她便找到了我,告诉我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她,正是因为她,才会导致安氏妖后来到这里,才会有了她冒充安氏嫡女入宫蛊惑圣上一事,也才会有了后面的变故。”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她说,是她亲手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若非她,安氏便不会到来,也就不会有安贵妃,你仍旧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不会被先帝厌弃,丢到锦东来!她说,若没有她,你就无需承受这般多的苦楚,是她一手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也改变了所有人的人生轨迹。”
殷承祉一动不动,似乎没听到,又似乎听到了却无动于衷。
“她让我告诉你。”崔怀继续说,“但我拒绝了,而且还要求她绝不能告诉你。”又吸了一口气,“当时的燕王离不开冯夫人的辅助,而锦东不能没有燕王,燕王若怨恨了冯夫人,便难以在锦东立足,更不能庇护锦东,所以,哪怕我心中亦有恨,还是忍了,甚至还求她,不能……”
“忍了?”殷承祉嗤嗤一笑,“你有何资格忍?”
崔怀一怔。
“没了安氏,崔家就不会出事吗?”殷承祉讥讽道,“以当时崔温的情况,哪怕没有安氏的蛊惑和怂恿,他也扛不了多久,迟早会命丧蛮族之手,没了崔温的崔家,能撑多久?崔老夫人脑子不清楚、崔夫人想要的太多,再加上一个惹是生非的二房,哦,对了,还有你的好弟弟,哪一个是省油的灯?你一介白衣书生,怕是连家事都处理不好。”
崔怀脸色一震。
“更不要说崔温活着的时候得罪了多少人了。”殷承祉继续道,“当然,还有另一个可能,那便是崔温死了,你代父继续掌管崔家军,继续与蛮族对抗,尚且不说你能够管的了你父亲的那些旧部,就算管得了,你能和蛮族打多久?一年?两年?怕是闾州被屠一事迟早也会发生。”
崔怀咬起了牙,但却无法反驳。
“而我呢?”殷承祉没有继续说他,话锋一转到了自己身上,“没有安贵妃从中搅和,先帝后对我宠爱有加,我便能万事顺心平安长大?不,殷长乾依旧是嫡长子,依旧会怨恨一个夺了他宠爱以及为了太子之位的弟弟,太液池一事或许不会发生,毕竟,等到殷长乾长大需要动手除掉拦路虎的时候,已经不需要亲自动手了,他会用更加巧妙却不会给自己留后患的方式除掉我,对了,还有先帝的其他皇子,没了安贵妃在,先帝的那些皇子应当能活下来,那么多的皇子,皇位只有一个,我便是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要么死,要么变的比谁都狠,然后永远沉沦在弑兄甚至弑父的阴影中!”他勾了勾嘴角,冷笑道:“大表兄,你觉得这样的人生轨迹,便是好?”
崔怀沉默。
殷承祉又道,“所以,你凭什么忍?你有什么资格责怪于她?”
崔怀吸了口气又长长地叹了出来,“你说的对,人生原本便有许多的变数,不走到最后,不全部走一遍,谁又能说哪一条人生轨迹是好的?所以,殿下,你若步走下去,如何确定因她而出现改变了的这条人生轨迹是好的?”
“我为何要确定?”殷承祉反问。
崔怀苦笑,“至少能向我证明殿下所说的都是对的,向所有证明,冯殃的出现带来的并非是苦难。”
“我为何要向你证明?”殷承祉冷笑,“你算什么东西?”
崔怀也没生气,“殿下还能如此维护冯夫人,下官便安心多了,希望殿下能一直这般坚持,这样,若有人再冒犯冯夫人,便能有人站出来维护她了。”
说完,深深地拱手鞠躬。
“蛮族虽灭,但锦东仍旧需要殿下,远东地区未来如何完全融入锦东,也离不开殿下,方才整合了的锦东新军,更离不开殿下,而冯夫人的身后名声,更离不开殿下的维护!殿下总不希望来日有人提及冯夫人,想到的仅仅只是殿下因她而自戕,然后各种揣测编造,成了众多野史当中香艳佐料。”
说完,便又鞠躬。
“下官冒犯,这便去领罚,请殿下务必保重!”
然后,不等燕王发作便自行离开。
至于领罚,也是真的,直接去找了燕王府护卫,和欧阳三一样,让他们打了五十板子,理由便是以下犯上。
差点没把负责刑罚的人给吓傻了。
现在的崔怀是什么样的存在?
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尤其是这几年,燕王一直征战在外,锦东的所有大权都在他一人之身,可谓是说一不二,更别说他还有一个手握重兵的弟弟!
这一顿板子是在崔怀黑着脸要动怒的情况下才打下来的,就算有了他的话,行刑的也不敢下太重的手,打下来情况比欧阳三好多了,他还能扶着人走出燕王府的大门。
而这事,很快便传遍了闾州城。
崔总督以下犯上冒犯燕王殿下,被燕王殿下打板子了。
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燕王要卸磨杀驴了?
还是崔家飘了不把燕王放眼里了?
难道是因为燕王扬言以后就守着锦东不再进一步让崔总督上门讨说法,两人一言不合就闹起来了?
众说纷纭。
而当事人之一的燕王殿下,丝毫没把这事放心上,也没管崔怀自己去领罚一事,不过,他这么一说,却是让他发作不的了。
“殿下……”欧阳三没想到燕王回来,甚至还听了崔怀那样一番话,崔怀如何他真不是很在乎,反正又死不了,只是殿下……这几日原本便情绪不佳,再听了崔怀那一番话,不知道又会恶化到什么地步了。
殷承祉已然收敛了情绪,低头看了看他,“我无心的。”
欧阳三一愣。
“给他用最好的药。”殷承祉又对十五说道。
十五松了口气,“已经用了,殿下放心。”
欧阳三也总算能松口气了,其实这事说起来也是就那么撞上了,殿下心情不好多喝点酒,他多劝了两句,这么一来二去的,便惹着了他了,倒有些无妄之灾的意思,当然,或许也因他让殿下想起了当年的事情,“殿下,若无夫人,便不会有今日的我们,夫人的出现,改变的人生轨迹,于我们而言,应该最好的结果。”
“她无需任何人评判。”殷承祉不欲继续说下去,“此事不必再提,多说一个字或许便不是五十板子的事情了。”
这话说的很平静,但却让人毛骨悚然。
欧阳三觉后背更疼了。
“殿下……”十五祥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不是不敢怕落得欧阳三一个下场,而是……这么多年下来,似乎说什么都不过是隔靴搔痒,甚至是多余,“院子里的药花开了不少,殿下可要采点?”
“嗯。”殷承祉点头,便转身离开。
“恭送殿下。”欧阳三撑起身子,说道。
“等伤好了,就去找人吧。”殷承祉忽然说道,没回头也没停下,话也是说的不清不楚。
不过欧阳三却是明白,“是。”
十五没跟着主子出去,转而问欧阳三,“找谁?”
“严朗。”欧阳三说道,“这些年我一直照顾着他的家眷,也一直托木安阳找。”
十五神色一喜,“他还活着?”
“至少没见到尸体。”欧阳三说道。
十五的喜色退了,若真的还活着,岂会这么些年都不回来,“找找也好。”如今战事停了,皇帝也似乎没和锦东打的打算,不过就算有,如今的锦东也不怕,这么多年了,总算是能松口气了,“殿下情绪虽然偶尔失控,但总的来说还是好的。”压低了声音,才继续:“夫人的情况也一直很稳定,应当不会有什么大变故了。”
欧阳三沉默半晌,同样压低了声音,问道:“夫人真的能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