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的目光紧紧地落在意映那紧闭双眼、昏睡不醒的面庞上,即使是在沉睡之中,她的眉头也依然微微皱起,似乎内心充满了不安和痛苦。
小夭的注意力也被璟吸引了过去,她注意到璟那原本应该放松地垂在身侧的双手,此刻却紧紧地拢在袖子里。仔细一看,他的手指蜷缩着,拇指用力地摁在食指的第二指节上,由于太过用力,指腹都已经微微发白。
小夭立刻意识到,璟此刻的心情绝对不像他表面上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他在焦急,甚至可能还有些生气。
小夭又看了一眼昏睡中的意映,沉默片刻后,她轻声对璟说道:“璟,我们出去说吧,别在这里打扰她休息了。”
璟顿了顿,道:“好。”
两人出了内室,和外间等待的防风邶打了个照面,璟同邶点了点头。小夭和他对视了一眼。
〖我和璟去外面聊聊。〗
【那我去看看意映大小姐准备装到什么时候。】
小夭迅速瞥了他一眼,快步出去了。
邶悠然自得地迈步走进里间,然后不紧不慢地在床边坐了下来。他左手拉住右臂的广袖,随意地在床柱上轻轻敲了两下,语气中带着些许戏谑:“好了,小夭已经带着璟出去了——你还不打算醒过来?”
话音刚落,意映便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的面容看上去有些苍白,毕竟刚刚经历了一场厮杀,但她的目光却异常明亮,那明亮的眼眸中透露出的是蓬勃的野心和计谋得逞后的满足感。
邶对于意映的反应并不感到意外,似乎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意映轻声说道:“二哥。”她的声音很虚弱,还伴随着受伤后的无力感,让人不禁心生怜悯。
邶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调侃道:“你这苦肉计可真是下了血本啊。”说着,他顺手将一杯茶递给了意映。
意映接过茶杯,轻抿一口,待茶水滋润过喉咙后,她的嗓子才稍稍好了一些。她慢慢开口说道:“璟向来对我都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如今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摆在眼前,我又怎么可能会错过呢?”
邶的笑容越发玩味起来,他追问道:“你真的以为璟他看不出来你这是苦肉计吗?”
意映嘴角也泛起一丝笑容,她的笑容中既有自信,也有一丝狡黠,回答道:“他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但是二哥,你别忘了,我这一身的伤,还有这半身的鲜血……难道这些都是假的吗?”
涂山璟一直对他的大哥涂山篌心存不忍,迟迟未能下定决心处置他。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涂山篌竟然真的派出杀手再次来谋害他。与此同时,涂山璟一直无法真心接纳的未婚妻防风意映,却在关键时刻奋不顾身地挺身而出,舍命救下了他——多么完美的一出戏。
哪怕防风意映是有意替他挡住那致命的一掌,哪怕涂山璟本有能力自行逃脱这场杀身之祸——无论事实究竟如何,无论璟是否处于被动的境地,意映的这份深情厚意,他都是实实在在地欠下了。
“我要成为青丘名副其实的女主人,就绝对不可能一直与他保持相敬如宾的关系。”防风意映直言不讳地说道,“毕竟,我在青丘并没有多少根基。若想在这里站稳脚跟,仅仅得到他的敬重显然是不够的,我还必须让他爱上我才行。可是,爱情……我心里很清楚,我和他之间几乎不存在什么感情基础。既然如此,那我就自己去创造!”
听到这里,邶稍稍抬眼,凝视着防风意映,嘴角随即泛起一抹微笑,轻声说道:“还是那个防风意映啊!”
他的语气自然流露出一丝自豪。
意映见状,嘴角也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自信而从容的笑容,目光坚定地回应道:“二哥,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邶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地挑起了眉,露出一抹饶有兴致的神情,追问道:“哦?那你接下来究竟打算如何行事?”
意映嘴角轻扬,勾勒出一抹笑容,道:“此次之事已然让他心生愧疚之感,自觉对我有所亏欠。如此一来,日后无论我提出怎样的要求,他恐怕都难以回绝。不仅如此,我于青丘之地暗中培植属于自己的势力,假以时日,他必定会察觉到我的实力与能力,从而明白我将会成为他最为得力的臂助。”
邶悠然地靠在椅背之上,双手随意地交叠在胸前,那双深邃的眼眸凝视着意映,缓声道:“嗯,你向来是有手段的。不过,涂山篌与璟之间的事情绝不止现在所表现出来的那些,你切不可掉以轻心。”
意映闻言,不以为意地轻哼一声,嘴角的笑容更显轻蔑,“涂山篌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变数罢了,我自然有法子去应对他。只要璟的心中对我存有哪怕一丝情意,我便有把握将这一丝情意放大至十倍、百倍。”
……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但是这歉疚在心里有了一分,就会慢慢变成十分。”
花园里的小夭和璟正沉默地走着,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凝重。小夭不时地望向璟,只见他的神色异常复杂,似乎心中正有千头万绪在纠结缠绕。终于,璟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低声吐出了这样一句话。
小夭的心中一动,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叹息着开口道:“璟,那你打算……”
然而,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璟打断了。璟的声音有些低沉,他缓缓地说道:“我清楚她的心思,但是正因为清楚,才会心情如此复杂。这情我不能不欠,却又不知该如何偿还。”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小夭看着他,心中不禁一阵刺痛。她知道,璟虽然表面上总是云淡风轻,但内心却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痛苦和无奈。
青丘的雨下得细密而轻柔,宛如一层薄纱笼罩着整个花园。廊下的琉璃灯在雪幕中晕开朦胧的光晕,更让这雨夜显得冷清而绵长。小夭默默地和璟并肩同行,转过九曲回廊,突然间,她瞥见璟广袖上的青竹绣纹被雨珠沾染得散发着细微的亮光,那一瞬间,她的脑海中仿佛浮现出了当年清水镇的情景。
那时的璟,还是个总把衣袖卷到手肘的少年,他一瘸一拐地提着一桶水,用小臂去擦掉额头上的细密汗珠,然后抬起脸,冲远处的人露出一个微笑。
那个人或许是她,或许是宝柱,又或许是老木、麻子、串子……
小夭轻声念道:“十七……”
璟脚步微微一顿,微微笑起来——这个笑容显然轻松了不少:“六哥,你这是担心我会被人骗身骗心吗?”
小夭心里复杂,面上却挂起吊儿郎当的笑,夸张地回答:“哎哟喂,我们十七也会说这种话了?真是跟着什么人学什么人,以后少和邶打交道。”
“那可不行,”璟笑答,“他可是我二哥了。”
尾音带着微不可察的一声叹。
小夭心头一颤,便明白了他的想法,沉默一瞬后点头,斟酌着用词:“意映……其实挺好的。聪明也有毅力,看得清方向,也能把握住机缘。”
——没有机缘,也会自己创造机缘。
这句话小夭没说。璟猜得到,但也没提。
\"静夜姑娘往这边来了。\"小夭突然停步,望着远处疾步而来的身影。那抹鹅黄裙裾掠过雪地,发间银铃响得杂乱,素来稳重的侍女此刻连油纸伞都拿不稳。
璟转身时已换上温和神情:“何事惊慌?”
“公子……”静夜将攥得发皱的信笺递上,指尖沾着未干的墨迹,“在兰香妆奁暗格里发现的,是……大公子的笔迹。”
信纸展开的刹那,廊下忽然卷起疾风。小夭看见璟的衣摆在风里晃动,那上面的竹子绣花图样这样看起来仿佛被压弯了。纸上远远瞧着只有寥寥数语,璟的脸色却越来越不好看。
“她跟着我很多年了。”璟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雨声淹没。
小夭恍惚想起当时在清水镇,静夜见到璟时扑过来抱住他的腿,哭诉说“静夜幽兰香”。
当时她还打趣了一句——两个贴身丫鬟啊?艳福不浅嘛十七!静夜好看还是兰香好看?
现在看来,不言而喻。
小夭忽然想起方才内室里,意映苍白指尖捂着染血绷带的样子。人都把伤口当作筹码,只是有人伤在皮肉,有人伤在肺腑。
“公子打算如何处置?”静夜声音发颤。她与兰香相处了这些年,哪怕涂山璟消失时,他们还互相扶持,万万没有想到兰香会这么做。静夜害怕兰香被处置,又害怕自家少主不肯处置。
小夭拍了拍璟僵硬的肩,默默转身先走了。
她这个朋友,终究要学着在仁慈与狠决之间选择一条路——因为那往往象征着生存和死亡。
此时,内室的鎏金狻猊炉正吐出安神香,防风邶把玩着腰间的玉佩穗子,忽然轻笑:“你猜此刻静夜发现兰香背叛,你那好未婚夫会如何?”
意映倚着软枕,手臂伤口渗出的血在绷带上晕开红梅:\"他会给兰香体面——就像他屡次放过涂山篌一样。\"
“还是这般心软,很难……”
“很难能坐稳家主之位?”意映截断他的话,眼底泛起奇异光彩,“所以我才要让他不得不心硬啊,二哥。”她指尖划过缠着绷带的腰腹,“等涂山篌的人再来时,你说我要不要为璟再挡一次剑?”
邶手中玉佩突然发出清脆裂响。他垂眸看着碎玉,想起不知道多少年前在极北之地,九头妖相柳也是这样看着他的小姑娘亲手捏碎过敌人的喉骨。
“做事,最怕过犹不及。”良久,他轻声劝说。
意映想了想,答应了:“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好吧。”
邶看她两眼,微微笑起来。
这个妹妹虽无血缘,却实在和他有很多共同之处。
“二哥,你在笑什么?”意映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
“笑我们防风氏的女儿,倒比九尾狐还擅长心机和手段。”邶将碎玉撒进香炉,青烟倏然窜起三尺,“小心引火烧身。”
“怎么会呢?”意映笑道,“我不被火烧伤,怎么能让他心疼我?又怎么能让他下狠心灭了那火呢?”
邶微微点头:“执掌偌大的涂山氏,既然他不狠,你自然要替他立起来。”
“这个道理,我想璟也应该懂。”外间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静夜捧着雕花木匣匆匆而过。意映望着侍女鬓边歪斜的绢花,嘴角勾起微妙弧度,“二哥,你看,网已经收了。”
此刻小夭正站在回廊转角,看着静夜将木匣交给暗卫。她忽然嗅到一丝冰雪的清冷气息,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可怜兰香姑娘,”防风邶的声音擦着她耳畔落下,“昨日我还听见她说,要给心尖尖上的大少主做荷花酥呢。”
〖你分明早看出她不对劲,居然还听别人墙角去了?好哇,真是越来越风流浪荡了!〗
小夭腹诽,转身时却笑得眉眼弯弯:“防风公子若是馋点心,我新制的毒药馅饼可要尝尝?”
【又给我做好吃的了?我家姑娘就是舍得。】
邶的心声带着笑,面上却摆出大荒纨绔的做派:“美人亲手做的,穿肠毒药也得咽啊。”
两人插科打诨间,暗卫已带着木匣消失在雪幕中。小夭望着廊外愈急的风雨,突然轻声说:“中原的冬天真冷。”
邶解下狐裘披在她肩头,指尖故意擦过她后颈时留下灼人温度:“难道比极北之地的永夜还要冷?”
他们谁都没有提相柳,但小夭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怎么会冷呢?我有一个大妖怪,用九个头将我牢牢护住,渗不进一点风雪。〗
“二少主!防风小姐伤口又渗血了!”侍女惊慌的喊声打破寂静。邶酥酥软软的心头被强掺进去满腔无奈,只能放下衣袖,“规规矩矩”束手站好。
【这丫头倒是把苦肉计演全套了,真是……打扰到我了。】
小夭掩唇轻笑,良久,轻咳一声:“这防风小姐也看过了,该回辰荣山去了。”她一双眼眸笑盈盈地望着邶,“今日天气不好,劳烦防风公子送我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