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英彦历经两世,见惯了大风大浪,可是在方众妙面前,他依旧觉得自己渺小。
他能拒绝方众妙的安排吗?显然不能。就连赵璋都要任由方众妙摆布,他算什么?
心情说不出的沉重,卫英彦却还不敢表现在面上。他只能端起酒杯,对着方涵低声说道:“我乃卫英彦,有幸得国师大人提携,晋封为先锋将军,我敬您一杯。”
方涵连忙端起酒杯与他轻碰,他却斜了一下手腕,主动把自己的杯沿压低半分,这是甘居下位的意思,但他的官职明明在方涵之上。
方涵愣住了。
坐在一旁的萧经纬也举起酒杯与方涵碰了碰,杯沿同样压低半分。
“日后还请方大人多多关照。”
方涵反应过来之后立刻饮尽杯中酒,喉咙里充斥着辛辣的滋味,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想到家中等待自己的一双儿女,他忽然清醒过来,喜悦的感觉缓缓流遍全身。
他给方众妙倒了一杯酒,然后走出座位,端端正正跪下,双手捧起快要满溢的酒杯,极为真诚地说道:“姑母,侄儿敬您三杯,祝您身体康健,长命百岁。”
他不是为了讨好方众妙,也不是故意做出一副孝顺的样子,他是真心实意感激涕零。因为有了姑母,他才能让一双儿女过上好日子。这比什么都重要。
方众妙愉悦地笑了笑,端起酒杯说道:“姑母也祝你仕途顺遂,步步高升。”
从她口中说出的话,那就不是祝福,而是即将发生的事。所谓言出法随,莫过于此。
方涵心头一热,红着眼眶连喝三杯。
大家纷纷叫好,然后便是余飞虎给方众妙敬酒,再是齐修、史承业、大长公主……厅内弥漫着浓烈的酒气,欢声笑语接连不断。
卫英彦瞥了萧经纬一眼。这人笑得很是爽朗,但眼里的光芒却有些黯淡。与左相之位失之交臂,他怕是不好受。
但卫英彦比他更难受。找出穆雪寒残害方涵的罪证,等于是送她去死。他心中实在不忍。
或许那卦象不是真的。方众妙预测的一切并不会发生。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然而,头顶再度响起方众妙的心声:【萧经纬的官禄宫中已经没有紫微星,反而有凶星化忌。今日过后,他不但不会步步高升,还会慢慢落魄。】
【萦绕在他周身的紫气正迅速消散,黑色煞气正缓缓凝聚。】
【同时与九个入幕之宾周旋,穆雪寒恐怕也有左支右绌、力不从心的时候。】
【看见萧经纬衰败的面相,她恐怕很快就会与对方割席。毕竟她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应付一个无用之人。】
卫英彦微微侧头扫了萧经纬一眼。这人依旧俊美,气度十分不凡,看不出哪里颓败。
方众妙眼睛里的万事万物到底是什么样的?
雪寒真的会与萧经纬断绝来往?不对,他们二人或许是清白的。没有找到实证之前,不能把莫须有的罪名安在雪寒身上。
当卫英彦暗暗思忖的时候,他眼角余光瞥见穆雪寒站起身走向东跨院。
随后,坐在他身旁的萧经纬扶着微微摇晃的额头,自嘲地说道:“诸位大人,下官不胜酒力,少陪片刻。”
众人纷纷摆手说无碍。
萧经纬便也跟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出厅堂,向东跨院去了。
二人一前一后。
卫英彦眸光微微一闪,也站起身告了两句罪,不远不近地跟上去。
史白蕊等人也想凑这个热闹,却又不敢。他们若是一窝蜂的去了,穆雪寒必然会被黑压压的人群吓到。
只不知这二男一女要做什么。
史白蕊忽然想起自己的侍女以前就是暗卫,武功颇为高强,于是连忙把对方叫过来耳语一番。
婢女也消失在东跨院的围墙后。
穆雪寒从东圊里出来,走到水缸边洗手。
水面倒映出她国色天香的脸,头顶是郁郁葱葱的绿树和一朵朵娇艳欲滴的芙蓉葵。然而,如此美丽的花,在水中倩影的映衬下,竟也黯然失色。
穆雪寒眯了眯眼,怀着愉悦的心情欣赏着自己的美貌。然而下一瞬,她脸色剧变,心脏也随之紧缩。
水中的她怎会印堂发黑,星宿落陷?这是横死之相!
她连忙抓住水缸的边缘,踮起脚尖把整张脸凑到水面上方,还想看得更仔细一点。
“雪寒。”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温柔缱绻的呼唤。
穆雪寒发出慌乱的惊呼。
“萧大人?”
她飞快看看四周,发现此处偏僻无人,这才暗松一口气。
萧经纬慢慢朝她走来,柔声安慰:“别怕,我之前看过,此处无人。你是要洗手吗?我帮你舀水。”
穆雪寒从怀里摸出一条粉色绣帕,遮住自己微微惊恐的半张脸。
“你方才差点把我吓死。”她抱怨一句,语气中带着娇嗔之意,含情脉脉的目光叫人骨酥肉软。
萧经纬血气方刚,如何受得住这般的吴侬软语,娇媚之姿?他心头火热,于是加快步伐走过去,拿起葫芦瓢轻轻给穆雪寒舀水。
“三日不曾见你了。”他低声诉说着思念,嗓音极为沙哑,仿佛很是难熬。
穆雪寒羞得脸颊通红,把帕子挂在一旁的树梢上,伸出雪白柔夷,轻轻地搓了搓指尖。
“倒水呀。”她没有回应萧经纬的思念,但一句带着小骄纵的命令,却好似一颗蜜糖喂进了萧经纬的口中。
萧经纬勾起唇角低低一笑,水流缓缓绕过穆雪寒青葱的指尖,一如他内心倾泻的温柔。
穆雪寒眸泛水色,笑看他一眼。
然而只这一眼,她娇媚的表情便僵在脸上。
三日前,她看萧经纬还是满身紫气,很快就要出将入相,所以才会不断给他甜头,勾得他魂牵梦萦。
今日刚见面那会儿,他的面相还没什么改变,依旧是飞黄腾达的样子。可是才短短半日,他竟满脸晦气,运势消散。
今日过后,别说出将入相,萧经纬能不能保住官身都是未知数!
穆雪寒搓手的动作忽然停住,明媚的笑容消失在脸上。
萧经纬抬眸看她,笑着问:“洗好了吗?”
穆雪寒死死盯着他。
萧经纬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一股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令他慌乱。
他丢下葫芦瓢,嗓音微颤地问:“雪寒,怎么了?”
穆雪寒摇摇头,背转身,语气冷酷:“往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萧经纬容色大变,焦急追问:“为什么?”
穆雪寒的嗓音慢慢哽咽起来:“因为我忽然发现,我对你的感情已经无法自控。我总想见你,连梦里都是你。再这样下去,我害怕我会做出傻事。”
萧经纬激动得不行,跨前一步,轻轻抓住她的袖子:“这有什么不好?我也总想见你,梦里全都是你。”
穆雪寒一句话就让萧经纬忘了心中的欢喜,反倒生出恐惧。
“可我有一天晚上唤着你的名字醒过来,吵醒了严若松。所幸他没听清,叫我蒙混了过去。”
“你也知道严若松是个混人。等到下一回,他听清了你的名字。你我二人必然是身败名裂的结局。我死不足惜,可我不能连累你。经纬,忘了我吧。”
说到最后这一句,她的肩膀轻轻颤动,声音里带上明显的哭腔。
萧经纬吓出一身冷汗,不知不觉放开了穆雪寒的衣袖。
穆雪寒立刻朝前走去,很快就消失在转角。
萧经纬取下挂在枝头的粉色绣帕,表情失魂落魄。
未料前方又传来脚步声,却是穆雪寒去而复返。萧经纬刚露出惊喜的神色,手里的粉色绣帕却被对方一把夺走。
就连这最后一丝念想,她也不给他留!
她裙角翩翩,再度消失在晚夏的繁花里。
两行眼泪缓缓滑落,萧经纬连忙舀水往自己脸上泼。
他忍着悲伤喃喃自语:“雪寒是不是也哭了?她该回来洗个脸,不能叫人看出异样。”
躲在暗处看着二人的卫英彦表情已经麻木。
哭?萧经纬却是自作多情了。穆雪寒并没有哭。她虽然带着哭腔在说话,脸上却满是厌烦。
冰清玉洁,忠贞不屈?这两个词用在穆雪寒身上却是个笑话。哪个好妻子会对外男说出“我晚上做梦喊着你的名字”这种话?
难怪严若松对她深恶痛绝!我亦十分恶心!
萧经纬,你真应该绕到她前面去看一看,这样你就会如我这般,看清她的真面目。
我已经死过一回。可是就在刚才,我仿佛又死了一回。
卫英彦心痛如绞,然后一个纵跃消失在墙的另一边。
卫英彦,穆雪寒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上一世,你被她愚弄了一辈子。这一世,你还要自欺欺人吗?走着走着,卫英彦忽然扪心自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