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一体双魂的陆云隐,方众妙面无表情,心湖却起了一些波澜。
龙图、黛石、余双霜已经无法掩饰脸上的恐惧。
陆云隐笑得越发癫狂,重叠在一起的两个声音相互震荡,刺痛耳膜。
冷风呼啸而过,令这院落更添几分阴森诡异。
短暂的惊愕过后,龙图勃然大怒,抽出藏于腰间的软剑,指着陆云隐猖狂的脸。
陆云隐非但不觉惊惧,反倒握住剑尖,将之抵在自己额头,笑得直喘气,断续地说道:“来啊,来杀我啊。我现在是陆云隐,陆云隐死了,你主子才能活。”
这句话说到最后,重叠在一起的两道声音已全然融合,变作陆云隐本人的沙哑原声。他抬着眸,眼里的光芒诡谲森冷,脸上的表情十足病态。
龙图死死盯着他,却也分不清这句话是真是假。
黛石急促开口:“别杀他!现在的他或许是陆云隐,但你的剑刺下去的一瞬间,他就能变成邪魔。”
余双霜也带着颤音说道:“这邪魔只是一个分魂而已。外面不知道还有多少像他这样的魂魄。他根本就不怕死。若我们错杀了他,他还求之不得。面具关乎干娘的生死,我们一定要杀了真正的陆云隐才能拿到它。我们分辨不清,只能克制!”
这些道理,龙图自然懂。邪魔想要出现在陆云隐脸上,只是一个闪念的事,他的剑再快,也快不过人的意念。
他缓缓抽回自己的剑。
陆云隐的手掌被剑刃划破,流出鲜血,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依旧是病态满足地笑着。
他摊开染血的掌心看了看,而后抬眸睨视方众妙,似笑非笑地问道:“国师大人,你要不要杀我?不杀,我可就走了。”
这句话,回应的是方众妙最初那一句——陆公子,你要不要进来,不进来我可就关门了。
原来打从一开始,他就不怕跳入这陷阱,因为是死是活,他根本就不在乎。手中稳操胜券的从来不是方众妙,而是他。
方众妙盯着陆云隐得意猖狂的脸仔细看了片刻,伸手示意:“陆公子请。”
陆云隐朗声一笑,悠悠说道:“阿达,我们回府吧,今日累了一天,我有些饿了。出门的时候娘亲为我熬了鸡汤,现在应该香浓入味了。”
一主一仆不紧不慢地远去。龙图盯着他们的背影,眼里杀气冷冽,却也充满无力。
余双霜呢喃道:“一个人,两重身,而且还能无缝切换,这怎么杀?”
黛石去看自家主子,满怀希冀地问:“小姐,你能认出来吧?”
方众妙缓缓摇头,“我不能。”
院内一片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方众妙转身走入太子寝居,说道,“我们来看看盒子里面装的是什么。”
龙图三人眸光一闪,连忙跟进去。
盒子密封许久,盖子嵌得太紧,颇费了一些功夫才小心翼翼地打开。只见里面躺着一个木雕人偶,脸孔、举止、神态,皆栩栩如生,一袭长袍迎风飘荡,有着翩然乘风之态,袍角的每一条褶皱都精致而又柔和。
木料异常细腻,泛着莹润的光泽,非是用砂纸寸寸擦拭,而是用人的手指和掌心,每日每夜摩挲,才能有这样的自然与灵性。
人偶启唇微笑,俊美无俦的面庞散发着温柔。将它拿起细细端详的时候,它也会凝望着你,眼里溢满浓情。
龙图三人看得呆愣,心中不约而同冒出一个念头:谁说太子不爱陆云隐?能够把陆云隐的样貌和神态用刻刀描绘到此等巧夺天工的程度,该是耗费了多少心血,又倾注了多少思念?
余双霜仿佛丢了魂魄一般恍惚呢喃:“干娘,你是不是算错了?太子他,他好像是爱着陆云隐的。”
黛石从盒子里拿起人偶,翻来覆去地查看,紧皱的眉心能夹死一只苍蝇。
她在寻找太子厌憎陆云隐的痕迹,然而无论怎么看,这木雕都是被曾经的太子拢在掌心里温柔摩挲,用心呵护的,没有任何一根线条显露出狰狞的意态。
黛石把木雕递给自家小姐,脸色十分难看地说道:“太子莫非真的爱上了陆云隐?那个面具终究还是把他塑造成了陆云隐想要的模样?”
她想了想这种可能,心脏竟有些隐隐作痛。旭日未曾东升就骤然陨落,这是皇朝的悲哀。
龙图果断摇头:“只有你们这些小女儿家家才会相信什么情情爱爱。”
“看看太子不曾被掌控之前写的这幅字。那时候他才几岁?却已经有这样的雄浑笔力。”
“他心里关押着一头侵吞寰宇的野兽,有着一统天下的野望,亦能写出慎思、明辨、笃行这六个自我约束的箴言。”
“此乃修身立德,垂范天下的境界,是圣君雄主之气概,我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他会爱上陆云隐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腌臜玩意儿。”
龙图再度摇头,十分笃定:“这木雕一定有什么玄机。主上您好好看看。”
方众妙靠着椅背,指尖轻点桌面,徐徐说道:“我已经看出来了。”
三人立马朝她望去,目光十分灼热。
方众妙模仿着木雕人偶的动作,胳膊抬起,左手大指掐中指上节,置于胸前。
“这是什么动作,你们知道吗?”她问。
三人看看木雕,又看看主子,齐齐摇头。
“这是上清决,可调遣上清兵马,近甲处用于问病?。这木雕的陆云隐捏着上清决,岂非向我问病?”
方众妙接过人偶仔细端详,问道:“你们说,陆云隐有什么病?”
龙图:“疯病。”
黛石:“癔症。”
余双霜:“神经病。”
方众妙总结道,“他这病症名为百邪癫狂。此症无药可医,唯有动用鬼门十三针。小石头,给我针囊。”
黛石连忙从自己怀里摸出一个针囊。
方众妙取出一根银针,目光审视着人偶,徐徐说道:“鬼门十三针对应鬼封、鬼宫、鬼窟等十三个穴位,既然太子用这木偶替陆云隐问病,我就用这木偶给他治一治。且在鬼封穴先行下针。”
话落,她看着木偶张开的口,轻轻笑了,“鬼封穴位于口腔内,舌下中点处。你们看,这木偶微笑的时候竟然张着嘴,露出一点舌头,别的木偶会雕成这样吗?”
龙图摇头,“很少看见木偶雕出口腔,都是闭着嘴的。”
方众妙说道,“可见太子是有意为之。”
话落,她果断下针,细细针尖触及坚硬木块,竟似刺穿一团棉絮,轻而易举没入其中。
龙图三人看得目瞪口呆。
方众妙勾唇说道:“果然,太子在此处预留了针眼,用薄薄一层陶泥封堵,虽肉眼难辨,但针尖却能一刺就破。”
三人明白过来,连忙催促:“还有十二个针眼,快刺。”
方众妙精准地找到另外十二个穴位,一一下针。很快,这木雕的人偶就插满了银针,看上去十分诡异。
余双霜呢喃道:“干娘,你说这人偶像不像诅咒娃娃?太子把它雕出来不是用作睹物思人的,而是用来下咒的吧?”
龙图拧眉问道,“银针已经插上,然后呢?”
黛石猜测,“莫非这人偶真是用来咒杀陆云隐的?可太子没有法力,做不到啊。”
余双霜眼睛一亮,“干娘能做到!这东西其实不是留给陆云隐的,是留给干娘的?”
方众妙摇头说道:“还没完呢。”
她逐一捻动银针,令其轻颤,在细微的嗡嗡声中,木偶内部传来咔哒脆响,仿佛打开了某个机关。随后,整个木偶竟四分五裂,掉落于桌面。
龙图三人皆是一惊,然后各自捡起木偶的断肢,拿在手中查看。
“这肢体的断裂处有字!”
“我这里也有!”
“快看看别的断肢!”
很快,三人就把所有刻了字的断肢都找到了。
木偶脖颈的断口刻着一个“终”字。左臂断口刻着一个“有”字。右臂断口刻着一个“一”字。腹部断口刻着一个“日”字,左大腿断口刻着一个“我”字。右大腿断口刻着一个“要”字。左腿踝断口刻着一个“你”字。右腿踝断口刻着一个“死”字。
将这四分五裂的木偶拼凑在一起,再把断口处所有刻字连成一句话便是——终有一日我要你死。
终有一日我要你死!这就是太子留给陆云隐的答案。他从未爱过这个人,哪怕只是一瞬间。
想来,曾经的陆云隐年年月月,日日夜夜都在问着同样一个问题:“太子,您爱不爱我?”
“今天您也是爱我的吧?”
“您会永远爱我吗?”
戴上面具的太子总会给他肯定的答案。然而陆云隐真正想问的却是脱掉面具的太子。他最初爱上,且一直爱着的,也唯有那样的太子。
他亲手挑出来的“慎”字,何尝不能解为“爱之本真”?
他好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却又永远失去了最珍贵的东西。
方众妙拔掉银针,用细长的指尖拨乱这些断裂的肢体,饶有兴味地说道:“把这五马分尸的木偶送去给陆云隐看一看,他会不会疯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