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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已是申时,官道不长,流民也少了些,二人快马加鞭,赶在日落前回到益都,未至客栈,便远远看到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车厢外挂得正是冲渊剑。

谷才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后钻入客栈,许经年只好跨步走上马车。

入得车厢,迎面便是一副如花笑靥,长公主上身着一袭粉色绒边薄袄,衣摆处绣着素色牡丹花纹,下身穿一条素粉百褶裙,裙幅宽广如湖面涟漪般层层叠起。

少女心性,喜怒皆形于色,一见许经年便笑嘻嘻递过一个手炉道:“山东果然比京城冷些,临行前母后交代,我还有些不信呢!”

许经年接过手炉,一边将手放在上面烤着一边说道:“才初冬而已,若灾银迟迟找不回,只怕今年要冻死不少百姓。”

长公主偷偷瞧了瞧心上人,见对方忧心忡忡,便悄悄抬了抬手指,两名贴身宫女立刻推门走出车厢。

房间内只剩二人,将一盏热茶递到许经年手中,少女这才关切问道:“事情进展的不顺利?”

“找到些头绪,只是还要再等等。”许经年叹息道,“益都之外,哀鸿遍野,饿殍枕藉,全不似城内这般纸醉金迷。”

长公主道:“不如明日我随你一起查案。”

许经年摇头道:“此时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殿下,还是按之前约定,殿下在明处,我在暗处。”

“那我明日先令青州官员在城外施粥救济灾民。”长公主道。

许经年点点头。

车厢内温暖如春,见少年脸色稍缓了些,长公主这才娇嗔道:“不是说了,无人时叫我‘元儿’。”

许经年脸色一红,手中香炉抖了抖道:“还,还是叫‘殿下’顺口些。”

长公主佯怒道:“这天底下,能叫我‘元儿’的可没几人,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许经年低声道:“公主闺名,自是不敢僭越。”

“那叫‘淑元’,顺口些。”

“公主……”

“就这么定了!不许再改!”

……

从车厢内出来时天已全黑,颦儿和冉儿站在离马车不远处搓着双手。

许经年笑道:“让两位姑娘久等了。”

颦儿忙回礼道:“许大人说笑了。”

青州府例行宵禁,平民早早吹灯上床,但柳坊街往往要喧闹到子时,原因无他,来此消遣的多半是不惧宵禁的官商富贾。

整条街以绿芜苑为首,恩客散去,青楼内也渐渐安静下来,老鸨回到房中,哼着小曲洗了脚,刚刚命使唤丫头退下,转身便瞧见站在床边的锦衣少年,未待喊叫,一柄短刀又从后颈绕到下颌。

身后持刀人的样貌无法看清,面前的少年倒是“旧相识”,老鸨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对许经年道:“原来是公子,今夜来得晚了些。”

许经年笑笑说道:“想跟你借一人。”

发现少年未带杀意,老鸨这才顺着脖子上的短刀扭头看了看身后,见一个脸戴半边面具的黑衣人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忙又回过头道:“公子想借谁?”

“秋蝉。”许经年道。

“绿芜苑可没这先例。”老鸨道,“进了青楼,想再出去可没那么容易,公子对秋蝉有意,不如多来捧场。”

许经年道:“听说你最近没少拿我的事做文章?”

老鸨自知理亏,嘴上却依旧强硬道:“公子,这事我说了真不算,秋蝉是清倌,又在官府登了册,平白被公子接出去,名声可就全毁了,若上头怪罪下来,你我都承担不起。”

谷才冷哼道:“青楼中人,有什么名声?”

老鸨瞪大眼睛道:“大爷,您出去打听打听,秋蝉是舞姬,整条街有名的清倌儿,绿芜苑上上下下都知道她是完璧,我还指望将来开花之夜得个好价钱呢!”

许经年将一袋银子丢到床上道:“只借五日,五日后完璧归赵,至于官府,我自然会打点好一切,无需你操心。”

灯烛摇曳,黑暗中老鸨看见少年眼中闪着戏谑,像极了那夜在三楼的样子,便顾左右而言他道:“公子借秋蝉何用?”

许经年并不回答,眼神骤然锐利,老鸨只觉脖颈处一凉,短刀划破耳鬓削掉几缕黑发,一声惊叫刺穿夜空,后知后觉的女人忙用手捂住嘴巴。

窗外闪过一道人影,护院的声音飘过:“王妈妈,发生何事?”

“无事,一只老鼠罢了。”老鸨忙应道。

许经年又恢复了戏谑表情,指着谷才对瘫坐在床边的老鸨道:“我这兄弟脾气不太好,让王妈妈受惊了。”

老鸨颓然坐在床边,半晌后低声道:“明日巳时来接人,后巷小门。”

第二日天刚放亮,便有一辆马车停在绿芜苑后门,许经年坐在车前,看着老鸨将秋蝉带出,依旧一副笑眯眯地样子。

“秋蝉年幼,未经人事,公子怜惜着些。”临行前老鸨不忘叮嘱。

许经年哭笑不得,暗道古往今来打劫青楼舞姬的自己应该是头一个。

挥动鞭子,马车吱呀呀开动,车厢内,秋蝉不时掀开窗帘看看街道两侧,自三年前被卖入绿芜苑,这便是她第一次离开,虽然前路未卜生死难料,但多少算是给平如死水的日子带来些改变。

昨日深夜得到消息,先是兴奋,继而惆怅,又陷入期待,她有些懊悔那夜推窗劝这神秘公子逃走,否则也不会惹下后面这许多麻烦,如今人在他手上,也只有听天由命。

“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秋蝉问道,语气尽量平稳冷静。

许经年反手丢入车厢内一个包袱道:“换上。”

秋蝉不再言语,默默打开包袱,是一套素净的小袖衫袄,与自己身上的艳丽纱裙截然不同。

车厢外又传来许经年冷冷的声音:“褚六,你娘死了,受你兄长的托,带你回家看一眼。”

一阵良久的沉默后,车厢内终究还是传出窸窸碎碎的哭泣,声音不大,似在极力压制,奈何许经年耳力惊人,一点细微的的动静都会尽收耳中。

一路无话,出城后哭声才渐渐停了。

“我家的事,褚三同你说了多少?”车厢内传来秋蝉带着鼻腔的声音。

“不多。”许经年心道原来那樵夫叫褚三,“只说三年前大旱卖了妹妹,今年大旱又死了老娘,他不敢去寻你,怕瞧见你过得不好。”

“那年旱了太久,家家户户颗粒无收。我是老小,行六,五个兄长饿死了四个,只剩褚三,父亲临死前交代,若实在撑不下去,便将我和娘挑一个卖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车厢内再次传来幽幽哭泣。

许经年道:“所以樵夫选了你?”

“娘年纪大了,没人肯要,再说卖老娘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褚三挑挑拣拣,少要了一半铜板,人伢子才答应将我卖去益都大户人家,少吃些苦。”

“终究还是落到了绿芜苑。”许经年叹息道。

“灾荒年月,易子而食,承诺是最不值钱的,更何况人伢子本就不可信。”

“想来樵夫心里也不好受。”许经年安慰道。

秋蝉掀开车厢门帘,一双凤眼哭得通红,口中呢喃道:“离开前,褚三在门外跪了一夜,我那时小,也倔,将一切都怪在他身上,直到离开也未再看他一眼。如今想来,若那时不卖我,三个都活不下去,卖了,还有一线生机。”

许经年叹了口气,挥动手中马鞭道:“离昌乐还有几十里,你先歇会,到了我叫你。”

秋蝉并不回应,探出脑袋问道:“我虽不知你身份,但看衣着谈吐,怎么也不像会与褚三有交集的人。”

许经年道:“有事相求。”

秋蝉正要再问,抬眼看了看前方突然压低声音道:“那个挑扁担的菜农,来来去去在我们前后走了三回。”

许经年抬眼望去,果然见一个挑着扁担的中年人正从对面走过,于是好奇问道:“你怎知?”

秋蝉道:“我打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要见过一次,这人就算在我脑子里挂了号了,无论多久,再见到便能立刻认出。”

许经年惊奇道:“没想到你还有这般本事!”

秋蝉道:“而且我看这人,不太像菜农。”

许经年问道:“何以见得?”

秋蝉道:“常挑扁担的人会用巧劲,走路侧着身子,腰略弓,顺着扁担摇晃的节奏。你看这人,身子笔直朝前,看起来步伐虽与扁担摇晃节奏一致,但双臂紧绷晃动僵硬,显然是靠臂力控制扁担强行顺着自己的步子走。你再看他擦汗时掌心的样子,常挑扁担的人要抓握扁担两端的绳子,绳子前后晃荡,因此掌心靠近四指根部的地方会有老茧,而这人老茧在掌心靠近虎口处,倒像是习练兵器磨得。最重要的是,他每次经过我们的马车,都会趁你不注意侧目瞧上几眼。”

许经年回头,盯着车厢内探出的俏脸看了半晌,幽幽道:“你这本事,是谁教得?”

秋蝉道:“哪有人教,绿芜苑鱼龙混杂,吃的亏多了,自己琢磨的。”

许经年嘴角微翘,口中嘀咕道:“我对你倒是愈发感兴趣了。”

再次挥动马鞭,速度明显快了起来,马车在一处岔口拐下官道,直往山林而去,几个乔装的流民忙顺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加快步伐。

待人被完全甩开,许经年停马下车,将绳子拴在一棵树上,对秋蝉说道:“在车厢内等着,我去去就回。”

冬风凛冽,吹起树林里一阵寒气,透过窗帘,秋蝉看到少年纵身跃起,向来时方向飞去。

不多时,少年再次返回,解开绳子掉转马头向官道驶去。

“你去做什么了?”秋蝉好奇问道。

许经年将手中鞭子甩得啪啪作响,口中回道:“打劫。”

车出树林,秋蝉抬头,看到一棵巨大的杨树上倒挂着五个人,五人被绳子捆住双脚,挂在树枝上一动不动,树下,一只扁担、两筐菜和仅剩的一段麻绳安静躺在地上。

秋蝉呆呆地看着树上五人,只听许经年说道:“放心,只是昏迷过去。”

马车重新回到官道,秋蝉好奇道:“我实在想不出你能求到褚三何事。”

许经年避开她地试探,将一只脚耷拉到马车外,随着马蹄跳动甩来甩去,似自言自语道:“我小时候,约莫五六岁吧,被一个姑娘用驴车驮着,那时我在后斗,她在赶车,她轻功很高,我那时想,只怕这辈子功夫也赶不上她。”

“后来呢?”

“后来,没出三年我便超越了她,再后来,还娶了她。”许经年笑道,“你看,这世上的事情,谁说的准呢,保不齐有一天我还要求你帮忙呢!”

秋蝉道:“我倒很想见见这位姑娘。”

“她死了。”许经年回道,脸上带着笑意。

再次回到陈家沟,依旧是上次的时辰,秋蝉识得旧路,指挥着许经年不多时便进了村子。

马车虽不算华丽,但在小山村已是稀罕物件,惹得村民纷纷侧目。

樵夫褚三似乎又苍老了些,与上次破破烂烂的补丁素衣不同,这次特意换了一身孝服,虽然依旧打满补丁。

家门口早已围满看热闹的村民,许多是一路尾随马车而来,待许经年扶着秋蝉走出车厢时,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姑娘肤如凝脂,面若桃花,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盈盈,一头黑发如瀑布般垂落,朱唇不点而红,贝齿洁白如雪,微微一笑,令人心醉神迷。

看惯了村里五大三粗的农妇,乍一见这气质出尘清冷的绝美舞姬,男人们纷纷瞪直了双眼,几个凑过来看热闹的农妇见状心里暗骂“晦气”。

有眼尖的村民喊道:“这不是褚家的小六子吗?”

如此一提,便立刻有人接茬道:“可不是,这不就是褚六吗?”

人群炸开了锅,有人低声议论道:“莫不是在益都得了势,连车夫都穿的这么好。”

“我看不像车夫,说不定是她男人。”

褚三一言不发,只默默将二人迎入院中,再将院门轻轻关上。

许经年好奇道:“不是白事?怎不让外面的亲戚四邻进来?”

褚三有气无力道:“死人太多,大家早就无所谓了。”

进到堂屋,迎面便瞧见正中央地上摆着一床草席,褚家老太的尸体就放在草席上。

秋蝉皱了皱眉道:“怎不置办棺材?”

褚六咽了咽口水,将”没钱“二字压回肚中解释道:“棺材铺的刘老头前几个月死了,买不到。”

男人讲话声音极低,带着些许怯弱,全不似与许经年讲话时随意洒脱,“咿咿呀呀”的声音像极了蚊子的嗡嗡声,或许是对妹妹的愧疚让他提不起精神,又或许是饿了太久没有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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