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坂城外。
唐军营地,旌旗飒飒,帐篷连绵。
蒲坂县城位处於两河交汇的咽喉要地,涑水在其城南汇入黄河,易守难攻。尽管西、南两面的城外也有唐军驻守,但这部分唐军只是起着断绝城内外联系的作用,限於地域不够开阔,难以展开大规模攻势。唐军能够集中多数兵力,发起攻城的位置,只有城北、城西两面。这也是为何唐军兵马虽众,却攻了几个月的城,还不能将蒲坂攻克的一个重要原因。
比之日前以进攻为主的态势,而下的唐军营垒,肉眼可见地加强了防御设施,壕沟更深,栅栏更密,鹿砦交错,士兵们日夜巡逻,显然已从攻势,转变为了一边困城、一边自御的守势。
独孤怀恩帐中。
刚刚送到的军情急报,摊开在案上,字迹粗陋,一看就知书写者没甚书法功底,内容严峻。所报的是:李善道引兵两万,大张旗鼓,已出安邑,向蒲坂行来,至迟三五日可至。
独孤怀恩眉头紧锁,在军情急报上反复扫视。
帐内气氛紧张,将领们屏息以待,等候他的命令。
独孤怀恩深吸了口气,说道:“李善道入河东郡以来,相继陷夏县、安邑,得了吕崇茂等的归附,气焰日盛,今其终於领部来攻我军。两万步骑,来势汹汹,我等不可大意啊。”
韦义节满心懊恼,这李善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个时候来攻河东郡,真是捣乱!他就不会晚些时日再来攻么?不需晚太长时间,晚个十天半月,李渊召他去长安的令旨必就能下,则到彼时,他已去了长安,又怎会像现下这样,横生枝节,使他不得不继续留在蒲坂!
不过还好,总算李渊给王长谐、姜宝谊、李仲文的令旨已下到他们各军,王长谐部现正在试探强渡黄河,而姜宝谊、李仲文两部已得以渡河,进到了汾阴地界。“坚城未下,汉军杀到”的危险局面,因此稍微得到了些缓解。只望姜宝谊、李仲文两部能够快点来到罢!
感受到了独孤怀恩的视线,韦义节便说道:“将军所言甚是,我等确是不可大意。好在姜、李两位将军已率部渡河,正火速驰援,待他两部抵达,与我军合力,李善道气焰虽盛,亦不足惧。仆之愚见,当下上策,宜为严阵以待,固守待援,如此,我军乃可立於不败之地。”
“柴公、君宝,公等何意?”
柴静说道:“仆窃以为,韦公所言固不无道理,然李善道骄盛,若仅固守,恐其气焰更炽,且若拖以时日,有利於李善道安抚夏县、安邑等地,巩固其势,何不择遣精兵,先扼蒲坂东部要地,挫其锋芒,令他不敢轻进?既可为我援军争取时间,也可借此振作一下我军士气。”
上次打王君廓,柴静最先献的就是“东扼山地、以阻李善道部”此策,但没被独孤怀恩采用,其后他才改献的“先将王君廓部歼灭”。此时,他旧事重提,又将“阻李善道部”此策提出。
韦义节不以为然,抚着胡须,说道:“柴公此策,仆以为不可。将军,前攻王君廓,我军已败了一场,士气未复,若再贸然出兵,阻击李善道部,……将军,李善道可不是王君廓能比的!仆深恐,我军怕是纵扼要地,也难挡其锐,反致损兵折将。且李善道部两万众,我所遣阻击之兵,若少,无甚用,多则主营空虚,万一尧君素趁机突袭,我军局势更危。稳妥之计,仍以固守待援为宜。反正姜、李两位将军已渡至汾阴,几天内,就定能抵至蒲坂我营。”
虞乡城外一败,元君宝、元仲文侥幸得脱,两人犹心有余悸。
对柴静之策,元君宝因也不赞成,附和韦义节,说道:“将军,韦公所议,末将以为,老成持重之见。诚如韦公所言,姜、李两位将军部,抵至我营在即,两位将军部众两万,合以我军现有兵力,总计兵力可达四万余。以此四万联兵,李善道只两万兵马,即便蒲坂未下,何愁不能一战而定胜负?又何必急於此际冒险?而且,我军固守,也正可养精蓄锐,有利於我。”
柴静皱着眉头,看看韦义节,看看元君宝,直言说道:“二公谬哉!”
独孤怀恩问道:“先生此话怎说?”
“从汾阴到蒲坂,需经虞乡。王君廓据守在此,姜、李两位将军只怕是不好迅速突破。敢问将军,一旦在被王君廓部阻击时,李善道分兵北渡涑水,由侧而击姜、李两部,姜、李两位将军部是不是就将陷入险地?我军与姜、李两部,是不是就有被李善道分而歼之的风险?
“将军,仆所以建议出兵扼蒲坂东部山地,一是为挫李善道部锋锐,提振我军士气,二实正是为防此点!只有我军在正面牵制住李善道部,姜、李两位将军才能尽快抵达蒲坂,与我军形成合力。否则,李善道一旦改攻姜、李,局势就更难收拾。此乃未雨绸缪之计,非冒进也。”
韦义节连连摇头,说道:“仆虽不精兵事,柴公此虑,亦觉过於牵强。王君廓部兵才三千,姜、李两位将军部众两万,破其何难?而若竟真如柴公所忧,姜、李两位将军被阻在虞乡,虞乡距我营仅数十里耳,我军便分兵一部,往助姜、李,与两位将军南北夹击,王君廓部也是灭之易也!又何来被李善道分而歼之的风险?仆愚见,固守营中,方为稳扎稳打之上策也。”
却这韦义节不通兵事,独孤怀恩比他强不了多少,亦寡算略。
并且元君宝、元仲文之败,不但使两元心有余悸,独孤怀恩也深受打击,已生畏敌之心。
思酌了多时,独孤怀恩做出了选择,决定听从韦义节、元君宝的建议,说道:“柴公之策虽然好,然当前士气低落,固守待援更为稳妥。毕竟,我军新败,士气未复,冒然出击,恐难奏效。且待姜、李两部抵达,再图进战,才为上策。诸位不必再争,就此定议。”
柴静尽管现被独孤怀恩引为谋主,可他的出身、资历,都不能与韦义节、元君宝等相比,故其策不被独孤怀恩采用,他也无可奈何,见独孤怀恩心意已定,只好不再进劝。
便独孤怀恩传下军令,命各部坚守营垒,不得轻出,急遣快马,催促姜、李两部速速来援。
……
夜幕降临,城外的唐营火光点点。
蒲坂城头,尧君素立在城楼上,眺望城北、城东的唐营灯火,微微蹙着眉头,若有所思。
“敢问明府,在想什么?”
尧君素缓缓答道:“这几日,贼兵动静异常。先是元君宝引兵四五千出营北上,旋即狼狈逃回,之后到今,贼兵唯不断加强守备,不曾再有攻我城。却也不知贼兵是碰上了甚么事?”
“明府,会不会是洛阳看到了明府的求援上书,遣兵来援?”
尧君素说道:“洛阳援兵即便来,亦只会从东边、南边来,断不会从北边来。”
“……,莫不是郡中起了义兵,欲相助我城?”
尧君素说道:“若有起义兵,应有信使通报,且河东诸县长吏悉已降贼,也应不是有义兵起。”
“……,或是贼兵内部生乱?”
尧君素说道:“贼兵内部能生甚么乱?贼在河东郡之主力,尽在我城外,余驻诸县之兵皆不多,便是生乱,元君宝、元仲文以数千兵马往击,常理言之,亦打不了败仗。”
几个猜测,都被尧君素否定。
与尧君素说话此人名叫王行本,是尧君素的亲信将领,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性了,问道:“以明府高见,贼兵会是碰到什么事了?”
尧君素沉吟片刻,说道:“元君宝领兵北出,贼兵碰到的情况,一定是发生在北边。从元君宝出营,到其败回,只一两天的功夫,其所交战的敌人则又必距蒲坂不远,不是在虞乡,就是在桑泉。也许是河东郡北的绛郡、文城郡出现了变故?有兵马开进我郡,现驻此两地?”
“明府,绛郡、文城郡能出什么变故?”
尧君素也猜不出了,说道:“不管是不是绛郡、文城郡有变,总之北边必有状况。”再次望了望城北、城东的唐军营地,与王行本说道,“如果确是北边有变,对我军而言,正是转机。若能趁贼兵分兵应付之际,出奇兵袭扰,或许可以迫使贼兵撤围我城!”
守城已经数月,尧君素衣不卸甲,常在城头巡视,与守卒将士同甘共苦,早已身心俱疲,浑身脏污,眼中血丝满布,嘴唇干裂,憔悴不堪,但眼中仍闪烁着坚毅之光。
天气渐热,衣甲里生满了虱子,咬得人痒不可耐,他摘下兜鍪,露出杂乱的发髻,抠了几抠,挑出了几只虱子丢掉,又重新将兜鍪戴上,转顾从在他身边的王行本等将,勉力振奋诸将的士气,说道:“诸公!今正我辈**协力,以报皇恩之际!望公等切勿懈怠,莫失忠义,为天下人骂。我明天就想办法遣吏出城,探听北边情形,待消息明朗,便是解围之期。”
王行本等将,齐声应道:“愿随明府共守此城,与城共存亡!”
等诸将退下,各回防区,单独王行本留了下来。
尧君素放低了声音,刚才激励士气的振作神情不见,改以语气中带出了深深的忧虑,说道:“王将军,贼兵虽然出现异动,对我守城当是转机,可我军守城日久,近日我闻密报,城中已有豪猾骚动,并军中也有私相串联,欲图降贼者。
“守城之要在於二,一为外援,一为内稳。外援,我军现已难期,若内再不稳,城池不保。王将军,你需暗中排查,严防内乱,务必确保军心稳固,城内人心安定,你我方能待北边消息,图谋破贼保城之策。此事关乎存亡,不可轻忽。一旦发现异常,即刻禀报,勿留隐患。”
王行本原就是尧君素军府的属将,对尧君素他是素来敬重,忠心耿耿,闻言神情一凛,肃然点头,说道:“明府放心,末将定当竭尽全力,严查细访,绝不容内乱滋生!”咬了咬牙,发狠地补充说道,“若果有宵小,敢生异心,末将定斩不饶,以儆效尤!”
尧君素微微点头,欣慰说道:“好!好!今守孤城,多仗将军力。有将军此言,我便安心了。”
王行本得其深信,左右这会儿没有外人,他话到此处,不觉动了心事,喟叹了声,又说道,“方今海内大乱,河东尽失,东都遭困,天子远在江都,王将军,我实也知,在可能不会等到任何援兵的情况下,我城独木难支,纵使你我用尽浑身解数,恐怕也难以长久支撑。
“然而,我是籓邸旧臣,累蒙奖擢,至於大义,不得不死。今谷支数年,食尽此谷,足知天下之事。必若隋室倾败,天命有归,我当断头以付将军与诸君也,使将军等日后不失富贵。”
听得尧君素此言,王行本感动涕零,垂泣说道:“明府何出此言!如果确如明府所料,河东郡北出现了变故,得此外援,亦如明府所言,城围也许可解。‘断头’云云,末将不敢听!”
纵可解围一时,敌人再来围攻,何以应对?
这些话,王行本其实也知道,尧君素更清楚。
尧君素拍了拍王行本的肩膀,没有再多说了。
亲兵捧来半碗粟米粥,一张裹着榆树皮的黑饼,请尧君素用些饭。
今天一天,尧君素只尚中午时,略吃了些东西。
尧君素没有接,只掂起革囊,抿了口水,以湿润干疼的嘴唇。
他举目望向东北方。夜色深深,越过唐军的营地,数十里外即虞乡县城,又数十里外,是桑泉县城。到底虞乡、桑泉出现了甚么变动?苦於内外隔绝,耳目闭塞,无法得知。明天,遣吏出城,却又也不知能不能得以混过唐军营地?此前已经遣过数次勇士了,可皆不能得出。
……
同样的夜色,笼罩在虞乡城南。
城南,是王君廓部的驻营。
李善道下给王君廓的命令,就在尧君素远望东北边的时候,才传到王君廓营中不久。
王君廓识字,但识字不多,由王君愕为他将此军令诵读。
听罢,王君廓托着下巴,琢磨了会儿,拍着案几,哈哈大笑起来。
王君愕惊讶问道:“将军,大王令我部阻击姜宝谊、李仲文两部,彼军两部两万之众,我部才主力三千,三千迎击两万,这项任务端得艰巨。将军却为何作笑?”
“艰巨?君愕兄,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这分明是大王又给你我了一次立大功的机会!”
王君愕问道:“将军此言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