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上,李冰昏迷不醒。
一旁,李二郎接过医官开的药方,好声将其送到门口,接着走回李冰所在的屋外小亭子内石台旁,面容愁苦。
伍平看着他的样子:“怎么?情况不好?”
“急火攻心,加上常年积劳成疾,伤及肺腑了;日后必须以静养为主,恐怕去不得河堤之地了。”
伍平点了点头,以李冰的年纪和功绩,安享晚年是绝对没问题的。
只是李冰自己放不下蜀郡的事,尤其是那些水利工程。
他想着在有生之年,尽量多做一点事。
这个态度,伍平很敬佩。
可这所谓的急火攻心……
貌似之前我来时,他就不对劲了?
“之前李郡守怎么发那么大的火?是私事还是……”伍平问道。
若是私事,我能帮就帮了。
李二郎脸上出现一丝怒色:“还不是那帮利欲熏心的官员!”
当科学院放开了一些技术的购买限制后,蜀郡一些商人立刻就买到了部分然后跑回来开厂,毕竟六国还大有可为,实在不行也可以去西域跑一趟,只要是科学院的东西绝对不愁卖。
但有些人,把主意打到了官府身上。
底下的事务局采购一些东西,是从一些民间商人开办的工厂买的。
李冰一开始也没在意。
毕竟现在那些民间商人们的实力还很弱小,加上各个事务局的人只要能办事就行,花些钱给底下人当福利——这还是他从三大行那边的人那听来的——也算是给他们的些许好处了。
而且还可以稍微扶持一下本地的商人,好歹也是贡献商税的大户不是?
但今日李冰查账,却发现了一件让他怒不可遏的事。
一个事务局在某个民间商人工厂那采买的瓷器水杯,居然要价100钱一个!
李冰当时就骂人了。
别说国师开了科学院之后带来的技术革新、以及科学院那些瓷碗压根就不需要这么多,哪怕是国师出现之前,民间能买到的最好陶瓷杯也用不了这么贵啊!
除非是用于祭祀的金银打造的、或是少府顶级匠人用最好的材料打造出来的少数宫廷用品,那些才能超过这个价钱。
结果现在,买一个民间工厂的水杯要这么贵?
当李冰盘问水利局负责后勤的副局长,为何不早制止或者叫停时,对方的回答让李冰怒气值直接就满了。
“他们的工人是招的一些普通百姓,商人们说培训员工、材料成本、甚至是因为许多人没时间来而要多发工钱才能招到人,这些都是需要花的,然后总价格就……”
这也是理由?!
成都县周围可招到的人少,商人是脑子有病才会把工厂开在这个注定要赔钱的地方?
而且不仅是采购的陶瓷杯,其他的一些物件、但凡是底下的府衙机构从民间商人那买来的,价格一律比三大行的商品高。
注定要赔钱的地方,这些人开几个小工厂专门卖给府衙?
要么是那些商人有病,要么就是他们以为自己有病……
李冰当即就叫停了所有官府采购,并且以郡守之权强行命令各部门只能从三大行买,同时开始调查那些所谓的民间商人,并且打算将所有部门账目全部清查一遍。
结果不查不得了,一查吓一跳。
几乎所有参与了民间采购的部门,全部都有账目异常。
“在将军来之前,我们刚从府衙回来,有个局长还想多狡辩两句,然后……”李二郎沉默了一下:“我平生第一次见家父动手打人。”
伍平:“……”
能把待人温和、性格良善的李冰气到动手打人,可想而知那些人的态度有多令其厌恶。
“那之前晕倒是……?”
李二郎手握成拳,咬牙切齿道:“刑局局长去查封那几个商人工厂时,发现他们压根就没招几个工人,只是从巴郡那边找人从那边的三大行里买来一些精品之物,然后运到蜀郡来卖出100钱;有些东西精品数量不够,他们甚至拿平价之物来凑。”
“而且当调查官吏去到那时,那几个商人的库房却失火了……”
不仅李二郎,伍平的拳头也硬了。
以前国师没出现时,权贵们捞钱的手段多的是,看上去也没什么人追究,毕竟又不止一个人这么干。
现在出了商人限制、官员限制,还修改了法律、明令禁止侵吞国有资产、严惩贪污,虽然那些人还是想着捞钱,可现在看上去却怎么看怎么刺眼。
“不是有预算制度吗?他们是怎么敢的?”
“预算,终究只是个预算。”
伍平也不问了,怕问下去他也要生气了。
“他们还在干?”
“那倒没有,家父命令禁止后他们就没干了,家父在蜀郡的威信还是够的,只是……”李二郎有些恨其不争:“那些人改不了本性啊!”
伍平沉默。
两日后。
蜀郡的事传到了咸阳,李斯平静的将这份报告和其他几份报告放在一起,打算进宫一起汇报。
这种情况,不止蜀郡一个地方,好几个郡都已经有了这种情况。
而他们都有两个共同点:
行为一旦被上级发现,部门立刻改正认错;犯事者被主官绳之以法,丝毫没有包庇。
然而这真的有用吗?
被发现的改正认错了,那没被发现的呢?这一次改了,那下一次呢?
犯事者被抓?那才多大官啊,那些小官有那胆子干这事吗?真正的主使者、或者说钱最终拿到的那个人呢?
当贪腐这个话题被摆出来后,这就是一场永不姑息的斗争。
至于为什么不事先防备好一些事……
因为李斯知道,大王和国师的大目标之一,就是要在朝廷官员队伍里替换掉这些有家族势力的传统贵族。
现在这些贪污方式,都属于初级方式。
一旦把这个封死了,那些人就会想办法“升级”。
那还不如先留着他们的这些初级方式呢。
一是学宫官员派系因人少暂时还挑不起大梁;二是那些官员眼下势力还是有点大,秦国又处于关键改革期间,最好能不大动干戈,不然一些相对愚蠢的贵族要是狗急跳墙就麻烦了;三是以这种初级方式捞钱要么捞不了多少,要么就是眼下他们捞的数额还不够在需要的时候摆出来整死他们……
总之,李斯觉得暂时不堵这些方面,能在未来换来更大的利益。
而廷会也并没有接到要制定这些方面法律的命令。
国师或许不知道。
但大王肯定能想到这些事上,既然如今还没有让他补上这个窟窿,应该也是代表了默认。
当走进王宫大殿,交上那些报告后,嬴政拿着蜀郡的报告看了许久。
“蜀郡,必须处理一下。”
李斯隐约明白了,一是要震慑一下那些人、不要太过,二恐怕也是为了李冰。
果然,下一秒嬴政就说道:“李二郎担任蜀郡郡守,严查蜀郡各官衙采购贪污。”
“封李冰为文忠候,食邑两千户,咸阳和成都各赐宅一套,让科学院加派医官去蜀郡执行医学宣讲,顺便让其好好养病。”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寡人想将食邑制修改一下。”
这个时候的食邑制,往往都是实封的。
虽然秦朝对臣子的封地都在函谷关以东、属于随时可能陷入六国战火的飞地,哪怕是吕不韦的封地洛阳也一样。
但听历史听到了唐朝的嬴政,觉得这个不符合历史潮流了。
总不能以后全国郡县制了,结果某一个县或者某一个地区还是臣子的封地吧?
可参考西汉初年大体就是这个模样,郡国并行导致了汉王朝中央政府掌控的土地并没有包括全国,甚至后来引发了七国之乱。
直到汉武帝时期,中央王朝才再一次和秦朝一样达到了对全国绝大部分地区的掌控。
听到嬴政的话,李斯琢磨了一下,大致猜到了意思。
“大王是不是想改成,只享受封地一定数额的产出,除此之外所有权利都要收归朝廷、不允许臣子干涉?”
嬴政点了点头。
李斯不愧是最懂寡人的臣子,猜都能猜个大概。
“正是如此。”
李斯反倒犹豫了一下:“大王,那已封的那些……”
其实他想问的就一个人:吕不韦。
其他在秦王面前什么都不算,唯独这个前相国、他李斯的官场引路人,有点特殊。
吕不韦原本就在洛阳食邑十万户,门下有食客3000人,家僮万人。
后来辞相之后,嬴政又给他加了五千户,时不时还有赏赐。
哪怕辞相之后其门客走了大半,但只论个人,他还是是整个天下食邑最多的人、没有之一。
虽然哪怕没有食邑,吕不韦靠着商行和如今地位所拥有的财富依旧是天下巨富。
但若真的将其食邑改了,让其之前在封地的投入和贡献都归于朝廷……这是不是不太好?
嬴政笑了笑:“寡人会补偿他的,文信侯也一定会同意的。”
“既如此,臣即刻拟定新的食邑制度!”
……
蜀郡,李府。
李冰看着眼前传命的宦官,还有其身后跟随的几个医官,一时有些不敢置信。
但紧接着,他回过神来后老泪纵横。
面向咸阳方向,直接来了一个跪地大礼。
他想得到大王这么做是有政治因素的;可只要是好处落到自己头上了,这何尝又不是一种恩赐呢?
宣读完王令后,医官上前诊断。
但结果和蜀郡医官诊断的一样:静养。
“李郡守,大王在咸阳给您准备了宅子,您看……?”宦官试探问道。
李冰摆了摆手:“不了,大王好意,李冰余生就在蜀郡享受了。”
话音刚落,一个仆役就快速跑了进来。
“郡守,诸多官员在门外等候,想要拜访一下您。”
李冰的脸色顿时就冷了下来。
这帮家伙,之前几天不来,只是派人送来一些所谓的补品再在衙门里问候两句。
如今大王信使来了,一个个就登门拜访了?
老夫怎么病倒的你们不清楚?
李冰没说话,李二郎思考了一下后:“就说医官正在诊治,家父静养暂不见客。”
当仆役将话转述给门外的官员们时,所有人都是笑着点头答应,并说等李郡守病好了再来拜访。
不拜访不行啊!
这可是当今大王亲政后第一个被封侯的文官。
虽然那食邑制度看上去有种‘不近人情’的意思,但他们已经不在意了。
谁叫李冰是真的有功绩和地位呢?
另一座宅子里。
一位局长刚回来,就看到一个经商的远房亲戚快速跑来:“大哥,出事了!”
“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
“我们联系的那几个商人,早上时都在家门口被一帮蒙面人打了,现在都身受重伤啊!”
“???”
蜀郡郡城的成都县里,居然还有蒙面人光天化日之下打人?
……
“将军,事情已办妥!那帮人没有十天半个月连床都下不了!”
“干的好!”
“将军说哪的话,本官……在下受过李郡守大恩,岂能不为郡守出气?”
……
第二天。
新上任的蜀郡郡守李二郎带着郡尉去到了军营。
以治安程度恶化、朝廷衙役恐无法维持局面为由,请求军方协助。
而伍平则按照军规,出动了在非紧急军情下能支援的最大兵员、一千人马,支援蜀郡府衙。
军营。
郡尉和派出的军队一起走了。
李二郎看着伍平:“伍将军,何必呢?”
“你在说什么哦!”
“……伍将军,我爹昨天晚上就猜到了,直接就把郡尉叫过去骂了一顿,你还……”
伍平笑了笑:“你爹提拔的人太多,许多重恩之人因你爹被气晕的事早就对那些人有所怨言,郡尉也是一时冲动嘛!”
郡尉的冲动,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要非说和我有关系,那你拿出证据来啊!
看着他这副无赖样,李二郎很想说一句:粗鄙武夫!
但考虑一下双方的战力差距以及所处位置,他还是熄了这个念头。
“对了,伍将军,我来此还有一事,之前我爹借调给你三十个先生,他们的表现还好吧?需不需要再给你借调一些人?若只是教士卒们认一些基础的字,许多人都可以胜任的。”
“不不不……不要了!”
说到这个话题,伍平仿佛有些害怕一样,连连摇头。
李二郎神情古怪。
不是军部的计划吗?不是你要的吗?
看着他的眼神,伍平纠结了一下,起身道:“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