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深州城像一个青春期的少年,正在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城市框架越拉越大,基础设施越来越完善,中心城区建成区的面积翻了一番还多,城市化水平提升很快。城市里的人们也随着时代的脚步悄然发生着变化,虽然每一天里人们的生活节奏是固化的:朝九晚五,三餐四季。但是人们还是追随城市建设和时光步伐,每天发生着变化。
陆自明逐渐适应了建委机关的生活规律,每天精神抖擞地投入到新的工作岗位中。政治处的工作是繁忙的,特别是陆自明的岗位,既要搞文字工作,还有大量的事务性工作要做,比如系统干部考察、调动手续的办理,领导出国外事工作的办理等等,有点空余时间,还有一大堆基础工作要做。原来政治处的所有考察、表格、介绍信等都是纸质材料,张如生要求要完善基础工作,建立电子档案资料库。逐步将以往的纸质材料全部建电子档案库,这些基础性工作只能利用业余时间来加班干。因此,政治处在委机关算是加班比较多的处室,陆自明又是其中加班最勤的人。
这天,张如生把周成琬和陆自明召集到自己办公室,商量机构改革事宜。按照市政府的统一要求,市里要组建成立新的城市行政执法局,把市建委的城管监察支队职能整体划转,市建委更名为市城乡建设局,初步思路是撤销五大事业管理处,改为建设局内设处室,行政职能归属局机关。相应成立几个新的事业单位承接原来五大管理处的日常管理任务,要做好职能调整和人员分流等工作。这是当前建委重中之重的工作,已经谋划了大半年,现在已经提上议事日程。陆自明是第一次参与机构改革工作,这意味着他已经得到张如生的肯定,可以参与到中心任务中来。陆自明很振奋,他清楚这里面的义涵,自己三个多月的辛苦汗水没有白流,说明得到了处室领导的认可。张如生介绍了机构改革的基本情况,并部署接下去的工作。目前最要紧的是要确定市城乡建设局的基本职能、职责,梳理研究哪些职能要取消、下放,哪些职能需要加强。确定了职能方案后报送市编委批复,接下去才能搞人员分流、干部考察等一系列工作。张如生做了分工,关于职能职责方面与市编委相关处室之间的沟通协调,由周成琬负责;关于方案的文字起草工作由陆自明负责。并把前期建委党委会讨论的意见建议材料给了陆自明,要求他一个月内拿出上报市编委的上报稿,这个稿子首先要经过建委党委会议的审议和讨论。又是一篇大稿子,这是关系到市建委确定职能职责、争取编制的长远大事,也是政治处的中心任务。陆自明感到责任在肩,使命光荣。
朱小龙得到了人生特大喜讯:卢婷怀孕了,他要做爸爸了!这个事一直是他最大的心病。前几年,为了治疗下半身的毛病,他四处到各大医院寻医问药,甚至找过各地土郎中,试过各种偏方,但结果令人绝望。他的生殖器是器质性损伤,器官受到外力打击,机能已经不可能恢复,意味着永久丧失了男性功能。虽然他在心里经常问候王梅芳和陆自明的十八代祖宗,但是改变不了任何现状。大前年,他听说现在国外有一种试管婴儿技术,已经引进到国内,而且技术比较成熟。专门针对各种男女生育障碍,采用提取精子和卵子在体外培育受精卵,再植入母体子宫怀孕的方式,成功率比较高。他再一次点燃了希望。两年多时间来,他和卢婷去到上海红房子医院几十次,今年三月终于胚胎培育成功,卢婷顺利怀孕!到年底,他就可以当爸爸了。
朱文白被这个喜讯冲淡了内心的烦恼。本来他这段时间一直比较郁闷。自去年赵坚强敲诈勒索事情发生以来,他绞尽脑汁、想尽办法最终摆平。一则施恩,把赵坚强从下岗名单中划掉,保住了他的工作岗位;一则施威,他一个亲戚认识道上一个混社会的渣滓,告知他被赵坚强敲诈,花一万块钱让他出面平一下事。这对那个混社会的来说是小菜一碟,拿到赵坚强照片和家庭住址后,连续跟踪几日,掌握了他的生活规律。后来冒充警察一顿殴打加恐吓,赵坚强吓得屁滚尿流,从此断了敲诈朱文白的念想。这场人生重大危机顺利处理之后,朱文白心情轻松了一段时间。结果市改制领导小组在对一纺厂的清算审计中,发现了一大堆的问题,许多问题十分严重,其中大部分都牵涉到朱文白。特别是儿子出车祸后,那辆桑塔纳公车的报废收到了群众的举报信。这是朱文白最不愿面对的尘封旧事,因为一个纺织女工,儿子冲动地醉酒驾车,差点车毁人亡。直到如今,儿子还丧失生育能力,结婚多年媳妇的肚皮一点动静都没有,成为全家人心口的一道伤。每每想到此事,他都不禁想要砸东西,恨不能把王梅芳撕成碎片。现在这个事又被人揪住不放,举报到改制领导小组那里。他担心,有的事情如果不妥善处理好,恐怕要引起纪委的关注,这像块乌云始终笼罩在心头。儿媳妇怀孕的消息,如同给阴云密布的天空吹来了一阵劲风,朱文白一扫阴霾,满血复活,精神抖擞地投入到应付各种头痛的问题中去。
陆自明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他变得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自信,在建委大院里似乎如鱼得水。四月中旬,市建设系统党建工作会议在八楼大会议室召开。党建工作会议由政治处负责组织,参加对象是委机关全体工作人员、下属单位班子成员以及离退休老干部代表,主要任务是总结去年建设系统党建工作,部署今年党建主要工作思路和任务。这是全系统的一次会议,又是潘文斌代理主政以来的第一个全系统大会,相当于他作为准一把手的第一次亮相,因此张如生格外重视此次会议。
会前,张如生给处室同志做了分工:周成琬负责会场布置、会标、座位的安排;陆自明负责给会场领导倒水、记录整理潘文斌讲话;老白和老金负责会场签到工作。虽然会场布置分工给了周成琬,但是陆自明本着学习的态度全程参与配合。八楼会议室是一个可以容纳三百人的场地,主席台上是委领导的座位,居中的放着潘文斌的桌牌,然后按照建委通讯录上的排名,左右左依次排开。主席台背后是背景墙,两面摆放着两盆巨大的绿植,中央斜插着几面红旗,上方悬挂着“二零零三年度市建设系统党建工作会议”的横幅,红底白字,大气庄严。主席台侧边有一个站立的发言席。下方是三列整齐的桌椅,每列大约可以坐一百人左右,一直排到底。中间一列是局机关工作人员的座位,两边各是下属单位的座位。周成琬和陆自明在每排座位上放上单位名称桌牌,中间一列第一排桌子上摆上“局机关”的桌牌。桌子上整齐地放着热水瓶,以便参会人员自己续水。
会议定于上午八点半召开,七点一刻,周成琬、陆自明和老白、老金来到会场外签到桌前,七点半陆续有下属单位的领导前来报到。老白和老金负责参会人员签到,陆自明忙着准备一次性纸杯,并在杯子里放上一小撮茶叶,签到之后每人拿着一个纸杯找到各自单位的座位上泡茶,各项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全系统精英尽汇于此,周成琬不断和下属单位的领导说笑、打招呼。陆自明是生面孔,大部分下属单位的领导都不认识他,他也基本叫不上这些人的名字,只是相互微笑点点头。七点四十分,张如生走进会场,再次巡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放心地走到会场外和几位下属单位的领导一起抽烟闲聊。
八点二十分,几位委领导陆续从七楼上来,把笔记本放在座位上,分别与下属单位领导闲聊几句。八点二十五分,人员基本到齐。潘文斌穿着一件深蓝色“中央领导式”夹克,深色西裤,皮鞋擦拭得一尘不染,夹着一本笔记本面无表情地走进会场。三三两两有人跟他殷勤地打招呼,他略略点头回应。闲聊的人们纷纷散开,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其他委领导也陆续走上主席台坐下。刚才还人声鼎沸的会场,声音一下子小下来。偶尔有几个低声交头接耳的人也感觉到氛围不对,发现主席台上领导的目光正在盯着这边,立即停止了交谈,会场迅速安静下来。周成琬、陆自明、老白、老金也收起签到簿,走入会场入座。政治处是会议的组织者,张如生坐在中间一列的第一排座位中央,周成琬、老白、老金坐在他的旁边,陆自明因为担负会场的倒水任务,坐在最边上的座位。八点半钟,会议正式开始。
会议由排名仅次于潘文斌的一位副主任主持,简单开场后,先是五位下属党组织的负责人发言。陆自明正仔细听着下属单位书记的发言,忽然周成琬撞了撞他的胳膊。陆自明扭头,原来是张如生正给他使眼色。他猛醒过来,要倒水了!来不及想别的,陆自明赶紧拎着水壶,第一次上去给主席台各位领导续水,发现大部分领导的杯中水已见底。他有点自责自己缺乏眼力劲,没有早一点上去倒水。给主席台领导加好水后,又给下面第一排的各位领导倒了一圈水。坐回座位,他心里有点内疚。其实这件事他一直记在心里,只是觉得时间还太短,没必要续水。他看看手表,会议已经开始二十分钟了。之后,他不断观察主席台领导们喝水的情况,又不时地看看手表,隔了十分钟,第二次上去续水,却发现大部分领导的水杯都是满的,没有怎么喝。之后大约每二十分钟上去倒一次水。五个单位发言完毕,潘文斌做了讲话。陆自明拿出自己起草的发言稿,仔细聆听,一字一句对照。他发现自己的稿子,大部分潘文斌都照读。但有些部分是临场发挥,岔开去讲自己的话,他都快速记录下来。到十一点,会议顺利结束。
下来,张如生把他叫到办公室。陆自明有点忐忑,刚才自己第一次加水太迟了,还是张主任提醒自己,任务没有完成好。张如生微笑问道:“小陆,你觉得今天的会务工作做得怎么样?”
“张主任,我没有经验。刚才倒水的节奏没有掌握好。”陆自明主动检讨道。
“嗯,总的来说还是不错的。但是......你自己也发觉了哈。可能你觉得这是个小事情。”张如生收敛起笑容说道:“但政府机关工作讲究的是严谨细致,就像一份规范性文件,代表的是党和政府的形象和声誉,连标点符号都不能出错。行政工作不容许出一点纰漏。你知道吧?”
“我懂的,张主任!”陆自明低声说道。
“前国足教练米卢有句名言‘细节决定成败,态度决定一切’!不要小看小事,小事情里有大学问。给领导倒水有讲究的,一般上午的会议,领导吃过早餐后没怎么喝水就开会,第一杯水喝得比较快,一般5-10分钟左右就要去倒第一次水,后面的注意观察主要领导的喝水进度,一刻钟、二十分钟、半小时添一次水。这些细节要自己去慢慢体会。养成细致严谨的工作习惯,对你今后的人生成长很有好处,也是终身受益的。”张如生语重心长地说道。顿一顿,张如生问道:“今天潘主任的讲话你记录了吧?”
“哦,主任,我记录下来了。”
“嗯,今天你的稿子领导基本都读到了,说明还是认可的。另外脱稿讲的部分,你适当润色整理一下,打印一份出来留档。另外,机构改革调整方案你也抓紧搞,这个月底要上党委会研究的,争取下月初上报市编委,不开玩笑的!”
“好的,主任!我会抓紧的!”
陆自明过去一直觉得自己不算一个粗心的人,在人情世故方面,他甚至觉得自己过于细心和敏感。但是今天听了张如生的一番话,才知道自己离“细致”二字还差的很远。他对张如生愈来愈敬佩和感激,他有时像个严肃的领导,有时像个温和的兄长,对自己的教育是经心的。他很庆幸遇到这样一位好领导、好大哥,也暗暗下决心要更加努力地修炼自己,成为像他一样优秀的人。
晚饭后,叶苹苹跟父母正式摊牌,想要安排陆自明上门,遭到母亲的坚决反对。商红英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现实:好不容易抓住的一只白天鹅,转眼就变成了丑小鸭。
“我不同意!小王的事情还没有定论,万一他出来了怎么办?再说这个姓陆的有什么好?一个外地农村娃,又穷又没有教养,跟这样的人结婚不是丢咱们家的脸吗?!”商红英面红耳赤气鼓鼓地说道。
叶苹苹听母亲说这样歇斯底里的话,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大喊道:“你一天到晚嫌贫爱富,我觉得他挺好,我就要跟他结婚!”
“你要跟他结婚你自己去,不要带到家里来!我和你爸不承认也不参加!”商红英赌气道。
叶苹苹正要说什么话还击,叶政华听着母女俩的吵架,心烦意乱,呵斥道:“都给我闭嘴!”
这些年来,他在家里没有发过脾气,连大声说话都极少。他一声吼,母女俩都不敢吭声了。叶政华指着商红英说道:“你不要一天到晚做白日梦了!什么小王的事没定论,还想着出来,不可能了!这个事纪委有定论了,初步掌握的线索都构成数额巨大,而且范围还在扩大,就看怎么判、判几年的事了。一天到晚自说自话,总想着和权贵人家攀亲联姻,大富大贵有什么好?平平淡淡过日子不好吗?说的好像你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大小姐似的,你不也是农村娃吗?她爷爷不也是从外地到深州来的?又比别人高贵多少?说人家没教养,人家大学本科毕业,比你受教育程度高吧?一天到晚犯修正主义的毛病,说你多少回了,就是不自省!”
商红英被说的哑口无言,一是王忠良坐牢已经铁板钉钉的事让她还反应不过来,她总觉得不会有什么大事。在这种事情上,叶政华一般不会跟她透露什么信息。一是也不敢当面反驳丈夫的话,毕竟他的水平和位置比自己高,也不好反驳。叶政华发一通脾气,见母女俩谁也不敢发声,火气慢慢褪去。顿一顿,跟女儿说道:“苹苹,这个事情你自己想清楚,不要因为出了这么档子事就急着找人嫁了。婚姻呢,毕竟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情,宁缺毋滥,没有合适的绝不要抱着凑合的心态嫁了就算,总之不要做以后后悔的事,知道吗?”
“嗯,爸,我知道的。我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和谁较劲,我是真的这么想的。我和他也谈了好几年恋爱了,他人蛮好的,现在借调在建委政治处工作,应该很快就要解决副科级了。除了父母是外地农村的,其他条件都挺好的。”叶苹苹听父亲话里是有支持的意思,也就大胆说出来。
“切!说的这么好,那怎么之前要分手的是谁啊?想要嫁给小王的是谁啊?明明口是心非!”商红英不敢怼老公,但对女儿毫不留情面。
“那还不是你从中作梗,不同意啊!不然我早和他结婚了!”叶苹苹反击道。
“够了!这个事今天不讨论了!大家都冷静冷静,这是件大事,苹苹你自己想想清楚,如果你下定决心,爸爸会支持你的!”
商红英听他这样说,气的拂袖而去,转身上楼。叶苹苹得到了父亲的支持,等于在这个家里拿到了尚方宝剑,心情愉快地回自己房间。叶政华一个人坐在客厅沙发上,长叹一口气。从茶几抽屉里拿出一包软中华香烟,点燃一支,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他很少抽烟,在家里更是几乎不抽。但是这段时间发生这一系列的变故,搞得他心烦意乱、心神不宁。前几天听市纪委的要好朋友说,许市长的事还在持续扩大,搞到什么范围还很难讲。省纪委专案组办案,纪律严明,油盐不进,透露的信息极为有限。他平日里装作镇定自若,一切如常,其实心忧如焚,寝食不安。这事会不会搞到自己头上,惹火上身,这块阴云始终不散,心头总感到压抑。又加出来这么一档子家事,更是火上浇油。本来嘛,和小王这种人家结亲,他当然高兴,说出去谁不高看一眼,脸上有光。可现在能怎么办呢?只能退而求其次么。这个陆自明他其实早就有所留意,出车祸那次他心里已经有数,后来女儿还帮他弟弟陆自强工作的事情跟自己打招呼,女儿和他的关系肯定不一般。但女儿不主动说,他也不去问。对陆自明他并不了解,但他的弟弟陆自强在规划处干过,是个很不错的青年。从内心讲,他对这种白手起家、自我奋斗的年轻人充满好感,老婆真是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什么门当户对、家庭相当,往上数两三代,谁家不是刨地的农民出身?哎,女人啊!势利起来比男人厉害多了!叶政华拧灭烟头,无精打采地趿着拖鞋上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