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舍之中,那面壁的僧人连连道三声“说的好”,须臾间,一阵气劲如风,自他座下扩散,扫荡尘埃。
“小居士年纪轻轻,却是宅心仁厚,善哉善哉。”
“只是老衲不解......”
“适才,居士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即便是普通人的性命,我等也不该视而不见。老衲对此深以为然......可苦海无边,而人力又有穷尽之时,便是佛祖尚且不能普度众生,我等凡人,又如何拯救世人?”
“正所谓,求人求佛不如求己,人度佛度不如自度,我等修行,不过是自救罢了。”
“至于世人疾苦,又与我等何干?”
夜凌空略一思索,道:“求人不如求己,此话不假......但出家人慈悲为本,常乐为宗,纵然世人难度,又岂能见死不救?能不能救是一回事,救不救又是另一回事,就算到最后只是一场徒劳,可也问心无愧,对得起生而为人,对得起百姓的供养......”
“佛是过去人,人是未来佛,连人都做不好,又如何自度,如何成佛?”
“晚辈这番话,大师以为然否?”
此言一出,众僧皆震,高声号起“善哉善哉”,那面壁的僧人也道:“善哉善哉,小居士身具慧根,将来必定大有所为。”
夜凌空不解道:“大师的意思是?”
本因方丈笑道:“师叔刚才只是考考你.......无论如何,人我们是一定会救的。”
这话一说,本参忧心道:“怎么就赶在这个节骨眼上。”
那位面壁高僧道:“本参,世事无常,福祸相依,你修行至今,难道还为此苦恼吗?你也不必担忧。”
本参道:“师叔教训的是。”
保定帝听本因方丈、本参等人,称那人为师叔,忙道:“不知枯荣长老在此,晚辈未及礼敬,多有罪业。”
原来那位高僧叫作枯荣长老,在天龙寺中辈份最高,面壁已数十年,天龙寺诸僧众,谁也没见过他真面目。保定帝也是只闻其名,从来没拜见过,一向听说他在双树院中独参枯禅,十多年没听人提起,只道他早已圆寂。
枯荣长老道:“那孩子魔功发作时,我等自会出手。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大雪山大轮明王之约,转眼就到。正明,你也来参详参详。”
保定帝一边说“是”,一边好奇着大轮萌王跟天龙寺有何瓜葛,只见本因方丈从怀中取出一封金光灿烂的信来,递在他手中。
拆开看完,信上寥寥数语,无非是说大轮明王当年和姑苏慕容博互为挚友,二人谈论天下武功。言中,慕容博对天龙寺‘六脉神剑’推崇备至,深以未得拜观为憾。近日听说慕容博去世,就想拿礼物换取六脉神剑剑谱,带到慕容博的坟前焚化祭奠。
大轮明王鸠摩智是吐蕃国的护国法王,但只听说他具大智慧,精通佛法,每隔五年,开坛讲经说法,西域天竺各地的高僧大德,云集大雪山大轮寺,执经问难,研讨内典,闻法既毕,无不欢喜赞叹而去。
保定帝也曾动过前去听经之念。
这等大智大慧之人,不学武则已,既为此道中人,定然非同小可。
难怪诸位高僧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只听本参气愤愤的道:“这大轮明王也算是举世闻名的高僧了,怎么恁地不通情理,胆敢向本寺强要此经?正明,方丈师兄知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此事后果非小,自己作不得主,请枯荣师叔出来主持大局。”
本因道:“本寺虽藏有此经,但说也惭愧,我们无一人能练成经上所载神功,连稍窥堂奥也说不上。枯荣师叔所参枯禅,是本寺的另一路神功,也当再假时日,方克大成。我们未练成神功,外人自不得而知,难道大轮明王竟有恃无恐,不怕这六脉神剑的绝学吗?”
枯荣冷冷的道:“谅来他对六脉神剑是不敢轻视的。他信中对那慕容先生何等钦迟,而这慕容先生又心仪此经,大轮明王自知轻重。只是他料到本寺并无出类拔萃的高人,宝经虽珍,但无人能够练成,那也枉然。”
本参大声道:“他如自己仰慕,相求借阅一观,咱们敬他是佛门高僧,最多不过婉言谢绝。也没甚么大不了。最气人的,他竟要拿去焚化给死人,岂不太也小觑了天龙寺么?”
本相喟然叹道:“师弟倒不必因此生嗔着恼,我瞧那大轮明王并非妄人,他是想效法吴季扎墓上挂剑的遗意,看来他对那位慕容先生钦仰之极,唉,良友已逝,不见故人......”
说着缓缓摇头。
夜凌空不由暗笑,心想萌王这一身名头还真好用,什么吐蕃国师、大轮萌王,写一封信,把几个呆和尚忽悠的一愣一愣的。他说拿去焚烧祭奠,你们就信了啊?焚烧是会焚烧,祭奠是会祭奠,但那之前,鸠摩智不把整部剑谱倒背如流,我就地出家。
保定帝道:“本相大师知道那慕容先生的为人么?”
本相道:“我不知道,但想大轮明王是何等样人,能得他如此钦佩,慕容先生真非常人也。”
说时悠然神往。
然而,夜凌空知道,这就是一个老登。
慕容博身为大燕皇室后裔,矢志恢复祖上荣光,多年来一直在暗中招兵买马,搞风搞雨,犯下一堆大恶,然后露出了马脚,假死遁世。
本因接着道:“师叔估量敌势,咱们若非赶紧练成六脉神剑,只怕宝经难免为人所夺,天龙寺一败涂地......”接着,他又劝道:“正明,非是我们对誉官身中魔状袖手不理,只是和强敌交手之际,大家若是分心救人,那就难以抵挡。只是听你们所说,誉官身上入魔虽深,可大抵应该无事,倘有急变,我们随时设法救治。若恰巧逢在大敌入侵时发作,我等也会尽量施手助他。”
保定帝虽然担心段誉病势,但他究竟极识大体,知道天龙寺是大理段氏的根本。
每逢皇室有难,天龙寺倾力赴援,总是转危为安。当年奸臣杨义贞弑上德帝篡位,全仗天龙寺会同忠臣高智昇靖难平乱。大理段氏于五代石晋天福二年丁酉得国,至今一百五十八年,中间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社稷始终不堕,实与天龙寺稳镇京畿有莫大关连,今日天龙有警,与社稷遇危一般无二。
随后,与商讨起如何抵御外敌。
六脉神剑乃是大理段氏不传之秘,一向被深藏在天龙寺中,就连段正明、段正淳都不知晓,也只有寥寥数人知道。
六脉即:
手之六脉太阴肺经、厥阴心包经、少阴心经、太阳小肠经、阳明胃经、少阳三焦经。
此功法以段氏的一阳指为根基,把指力化作无形气剑,一旦单程,挥手间分金断玉,气剑威力无穷。不过,六脉神剑以内力为主,实非急切间一蹴可成。但依神功本意,该是一人同使六脉剑气,但当此末世,武学衰微,哪有人能修聚到如此强劲浑厚的内力。
于是只好商议六人分使六脉剑气。
只是便是其中任意一剑,也要当今武林的第一流、夜凌空眼中的超一流好手,内力修为异常深湛之士,方能修炼。
而天龙寺中已有枯荣大师、本因、本相、本观、本参,五大高手。
原本算来算去,也找不出第六人,恰巧保定帝今日来此,合该乃是天意如此。而天龙寺的六脉神剑经不传俗家子弟,须要保定帝剃度,才能传他。退了强敌,再让他还俗即可。
保定帝本就有皈依之志,闻言当即跪拜,由枯荣大师为其剃度,收入座下。
却见枯荣大师伸出右手,反过来按在保定帝头上,手掌上似无半点肌肉,皮肤之下包着的便是骨头。枯荣大师仍不转身,说偈道:“一微尘中入三昧,成就一切微尘定,而彼微尘亦不增,于一普现难思刹。”
手掌提起,保定帝满头乌发尽数落下,头顶光秃秃地更无一根头发,便是用剃刀来剃亦无这等干净。
‘好厉害的修为!’夜凌空双目一凝。
这枯荣大师参修枯禅,虽未圆满,却也非同凡响。一探手,内力覆于掌上,虽不如刀气、剑气,却也相差不远。就这一手功夫,已经可以看出他的内功境界差不多已到后天圆满,只差一步,便可打通任督,进入先天境界。
这修为,已经跟藏边八大法王差不多了。
比利刃天王、修罗法王、天龙法王、金翅法王要差一筹,但跟四位差不多,算作超一流末等。不过,若他能将枯荣神功修至圆满,大概就能达到超一流绝顶,直追没有领悟剑意前的穆人清。
顷刻后,本因方丈取出六幅图,悬于四壁,卷轴舒开,帛面因年深日久,已成焦黄之色,帛上绘着个裸体男子的图形,身上注明穴位,以红线黑线绘着六脉的运走径道。
众人分练六剑。
少商剑的图形则悬在枯荣大师面前。每幅图上都是纵横交叉的直线、圆圈和弧形。六人专注自己所练一剑的剑气图,伸出手指在空中虚点虚划。
本来,夜凌空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这门绝学不传俗家弟子,可枯荣等人却浑不在意。
他待段誉呆坐无聊,看向墙壁上的经脉穴道图,也跟着看去。
不同于这小子只是打法无聊,夜凌空本就有着“贼心”,靠着过目不忘的本领,还有极强的目力,一下就把头一幅“手太阴肺经”记在心里。
跟着又环顾一圈,把剩下五幅图皆记在心里。
正揣摩间,旁边儿的段誉照着少商剑的图形线路看下去,气随意动,居然在经脉中运行起来,随即“哎呦、哎呦”的叫了起来。
夜凌空第一时间上去查探。
段正明听得侄儿的叫唤,忙转头问道:“誉儿怎么了?”
夜凌空道:“无妨。有我在,伯父专心修炼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