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一桩谋害贵妃的案子,牵连了这么多家族。
皇帝陛下如何处置,就成了所有政客们揣摩上意的关键。
这么多人,真要全部砍头,那菜市口的血腥味,都要一年半载才能消。
切,冤假错案绝不能有。
证据链得确凿,一切都盖棺论定,这样才好下决断。
百年世族姻亲故旧遍布,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跟谁都能扯上关系。
陈子泝和石原卿为了查这个案子,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即便如此。这几天依旧有许许多多人找上门来,求他们在帝王面前为自己的亲友美言几句。
至少,不要斩尽杀绝。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这是家族传承下去的希望之火。
不过这案子得罪的就是皇室,以下犯上这样的罪状,连两个正一品妃都入了掌刑司,谁敢求情?
姜翎月坐了大半个时辰,将整个案件细节一一问了个遍。
最后细细消化了会儿,才似笑非笑道:“真是作死,就这么怕女子有书可读,增长见识。”
姜家和李家还有因为得罪了她,怕她得势掌权后打击报复的原因在。
而淑妃的母族刘家,则是单纯因为不容女子夺权。
甚至就连后宫倾轧都不是刘家动手的原因。
姜翎月看面前两位重臣,突然问道:“如今已经开年,京城女子学院明日就开始招生,接下来该准备在京城外,继续建设女子学院,二位有没有想过,哪座府城建立第二所女子学院比较好?”
是富庶些的江南,还是临近京城的几个州郡?
还是去开化苦寒之处的北地。
跟后宫妃嫔谈论政事,对陈子泝和石原卿来说,都是挺新鲜的经历。
不过姜翎月并非普通妃嫔,两人心知肚明。
陛下造了这么久的势,眼看着封后圣旨就要下发。
以她所受的宠爱,和手里的权柄,是注定要名留青史的皇后。
陈子泝道:“依臣之见,可以兵分三路,并州,襄州,合海郡,北疆这几处一同发力,每一地,内投派遣二文二武四名官员亲自督办,给予先斩后奏,调遣当地驻军之权。”
乱世用重典。
这不是乱世,但跟改革无异。
见血是一定要见血的,与其文绉绉讲道理,钝刀子磨肉,不如杀一批,以儆效尤。
这是陈子泝的建议,也是皇帝陛下的打算。
甚至,皇帝陛下更为狠厉。
他已经圈了几个重点州郡,准备齐齐试水。
都是当地官商抱团,宗族势力庞大,尤其排外的城郡。
朝廷既然圈了地要建办女子学院,就只怕当地乡绅不冒头,一旦有刺头冒出来,那就是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连削带打,一定杀个人头滚滚。
让后面蠢蠢欲动的人,知道胆寒,懂得害怕。
大瀚王朝皇帝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
只看他是想以雷霆之力推进,还是怀柔慢慢来。
姜翎月又看向石原卿。
对方道:“臣认同陈大人的看法。”
“可是这样的话,需要一连派出无数大臣,”一旁的谢安宁接话,“……内廷哪里有这样多人才派出去?”
得文韬武略样样拔尖,博闻广学且不惧强权,甚至要做好将命搭进去的准备。
这样的人才稀少,还要真心想推行女学的就更少。
谢安宁眉头微蹙,“即便内廷能出这些人,但内廷女官们这些年鲜少在外行走,没有亲朋故交相帮,没有得用的下属,忠心的奴仆,一旦遇上些事儿,只怕寸步难行。”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谢安宁随王少甫外放那些年,是真真正正接触过市井的。
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其中不知多少弯弯绕绕。
很多时候,算无遗策的聪明人机关算尽,都抵不过小人物的一个耍诈。
这个时候,比拼的是自身底蕴。
哪怕是最普通的一个农门子弟,一路科考入仕,也会收获无数同窗,同年,坐师等关系网。
利用好这些层层叠叠的关系网,才是他立足于宦海的根基。
而内廷官员……
不是宫里积年的老嬷嬷,就是去了势的太监。
他们背后没有家族,没有无数同窗好友。
在京城,或许还能得几分薄面。
一旦离了京,到了底下郡县,谁还搭理你?
缺人是个大问题。
好在这个问题,姜翎月在去年就已经考虑。
这会儿闻言便是一笑,“谢姨你说,普天之下学识最广,最不畏强权,弓马骑射均有涉猎,且精通驭下之术的姑娘,都在哪儿?”
…………
这话,让庭院内安静了一瞬。
陈子泝眸光微闪,定定看向对面的人。
石原卿也明白了过来。
而被点名提问的谢安宁则道:“自然是世族出身的贵女。”
世家大族培养的女儿,都是嫁给门当户对的家族做当家夫人的。
她们或许没有熟读经子史集,不通治国之策,但该有的眼界和谋略一点也不缺。
她们执掌中馈,懂得管家之道,外出交际会友,家族姻亲遍布大瀚各地。
这样的姑娘们,只要给她们独当一面的机会,表现就真的会比一路寒窗苦读的学子们差吗?
谢安宁眼神一亮,旋即又缓缓摇头,“那些世家大族的姑娘们,家中父兄做主,连终身大事都不一定能自己做主,何况是入内廷为官。”
“这话没错,”姜翎月笑眯眯道:“但不是还有已经出嫁的吗?”
已经出嫁?
谢安宁蹙眉,不明所以。
姜翎月也没有再卖关子,直接就道:“皇城不养闲人,我数了数,除了淑妃和贤妃外,连带着最末流的采女,后宫一共有十八名妃嫔,这些都是大族出身的姑娘,很多还是家中嫡长女,一身才华岂能在后宫淹没,看看她们有没有建功立业的决心了。”
说着,她又看向陈子泝,笑吟吟道:“我给你长姐挑了个好去处,你看以你对你长姐的了解,她愿不愿意去西洲做一回钦差大臣?”
这一回,不止谢安宁,就连陈子泝和石原卿都震惊了。
什么叫不养闲人?
陈子泝长姐是二品妃嫔,堂堂一宫之主。
什么叫安排了去处?
这可是皇帝陛下的女人!
她就算被封为后,想要发落二品妃位,也得有理有据,且得了陛下允许,才能安排去处吧?
怎么……
见几个人惊愕失语,齐齐望向自己,姜翎月忍不住笑,“帝王空置后宫,是有史可寻的,三位卿家不至于如此吧?”
是啊。
咱们大瀚的开国之君不就是仅有一妻吗?
却不知,原来他们陛下竟然也要效仿!
众人再一思这大半年来,皇帝陛下的行事。
越想越觉得有迹可循。
他们家陛下一向不重女色,在双十之龄,最气血方刚的年纪,能守孝三年不入后宫,如今遇见了心爱的姑娘,废黜后宫,实乃正常。
陈子泝率先反应过来,他站起身道:“臣长姐秉性刚毅,从不肯低头,她……”
他顿了顿,没有将陈淑仪因为两人前事对她有所误解的事明言,只道:“陈家支持淑仪娘娘入内廷为官,只是请娘娘容臣入宫劝说一二。”
“这好办,你随时可以入宫,”姜翎月颔首,笑道:“记得好好劝劝,我在宁安宫等着她来毛遂自荐。”
她跟陈淑仪没有结过梁子。
身为陈家嫡长女,一宫之主的淑仪娘娘,能力手段都是顶尖。
不畏权势?
普天之下,除了皇帝陛下外,还有谁能用权势让曾是二品宫妃陈淑仪惧怕?
她会怕谁?
有能力,有手腕,还有家族的支持,有陈子泝这个鼎力扶持的嫡亲弟弟。
陈淑仪这个人才,姜翎月惦记好久了。
因着对陈子泝的歉疚,她也很愿意多照拂陈家人一些。
无论是无宠无子在后宫苦度年华,还是去镇国寺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对于一个女人来说都是可悲的。
与其如此,不如轰轰烈烈为自己搏一个名垂千古的前程。
哪怕稍有不慎便是客死异乡。r陈子泝也是这样认为的。
他的长姐一身才华不输于他,只是苦于女子之身,被困在方寸之地,既然有机会,为什么不能为自己活一次。
说话的功夫,日头已经渐渐到了头顶。
姜翎月抬眼看了看天色,想到要回宫陪那醋坛子用午膳,便道,“时辰不早了,我先回宫,明日案子开审,我再看看要不要来旁听。”
三人齐齐起身相送。
临走前,姜翎月看向谢安宁,道:“石大人年纪不小了,为谢姨你苦守十余年,你既答应了他,便该给人家一个正经名分,等离了此处,两家挑个好日子,再跟我打声招呼,我好下旨赐婚,也当一回红娘。”
石原卿大喜,长长一揖,“臣谢过娘娘!”
谢安宁:“……”
见他急切成这样,她又是无语,又是感动,最后在姜翎月的注视下,缓缓点头。
“这就对了,”姜翎月笑着拍拍她的手,“王少甫那里你不用担心,陛下一定不会偏帮他,即便他真跟王家断绝关系,你们两个和离的事,也已经成定局,除非……”
顶着石原卿那双紧张的眸子,姜翎月道:“除非,你改主意,决定回头。”
话落,石原卿那双紧张的眸子看向谢安宁。
而谢安宁连想都没想,直接就道,“我绝不后悔。”
“好!”姜翎月笑着点头,“既然如此,那我就等着谢姨你的好消息了。”
言罢,她上了马车。
贵妃离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陈子泝也拱手告辞。
临近饭点,午膳已经备好,一袭青衣的王少甫回来了。
…………
皇宫。
姜翎月回宁安宫时,皇帝陛下已经在里头等着了。
正在书房,对着一张摊开的舆图审看。
见门口奴仆的行礼声,他侧头望了过来,似笑非笑道:“回来了?”
“……”这久违了的醋模样,让姜翎月默了默,“我就是去看看谢姨,你别没事找事儿啊。”
“哦……”祁君逸低低应了声,收回视线,继续看向面前摊开的舆图。
不像之前只要事关陈子泝,就要上纲上线,喊打喊杀的做派。
姜翎月暗道他有长进,几步走到他面前,正要也跟着去看,腰间就是一紧,被他箍进了怀里。
“在那儿待了那么久,都说了些什么?”
说了些什么?
姜翎月眨眨眼,老老实实道:“就问了问明日的案子,还有示意陈子泝去劝劝陈淑仪为我所用。”
案子…
这个案子,已经罪证确凿,明日也不过走走过场。
真正的判定,祁君逸心中早有论断。
只是……
他思忖几息,将下颚抵在她的肩颈,道:“姜家屡次不改,此番还胆敢谋算你,我不愿再容他们,……你可要为你父兄求情?”
此案的判决,中书令刘家和永乐侯府李家的结局,跟前世一样。
是阖族倾覆之祸。
他们自寻死路,不能怪为君者不仁。
而姜家,这毕竟是怀里姑娘的母族。
内里如何都是内里的事,在天下万民看来,姜家是皇亲国戚。
一旦姜翎月封后,那姜家就是板上钉钉的国舅府。
加封皇后母族是大瀚朝惯例。
姜家什么都不用干,哪怕一直在跑马场看马,也有个国公爷的爵位在。
世袭三代,降为侯爵,再三代,降为伯爵。
也就是说,姜家出一个皇后,能延续百年富贵,从姜邵这一代开始算起,后续六代子孙,但凡出了一个优秀的后辈,就能再续家族传承。
甚至,以姜翎月的受宠程度,后续皇嗣出自她的肚子,未来天子会有姜家血脉。
这是什么样的通天大运。
一手好棋,竟被生生走出了死局。
世族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母族可以不受重用,也可以成为政治场上的边缘客,但被抄家是完全不一样的性质。
一旦被抄家,姜翎月就属于罪臣之女。
她无母族可依不说,在天下臣民心中,皇帝陛下既然能狠心将姜家抄家灭族,对这个姜氏女又能有多少真心厚待?
前世,他们之间的误会起源,就是姜家父子三人连番被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