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凉亭。
两人落座。
绿宝在不远处的水池边，翻着身子晒月亮。
清灵看了眼，收回目光，视线落在颜则卿身上。
将其那素白勾月的长袍仔细打量，又扫了眼镶金边的云锦绣鞋，最后将注意力放在那明显精心编织过的银发上。
“你这样的装束，夫君真会喜欢？”她有些怀疑地问道。
“那当然，他亲口说的。”颜则卿言之凿凿，旋即语气一转，有些狐疑道：“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老早就看上我了。”
说着，她想到什么，望着清灵问道：“对了，那会你不是一直在他身边，就没发现点什么？”
清灵迎着她那好奇又调侃的目光，眼底闪烁，平静道。
“发现了。”
“我就知......”
“发现夫君一直在骂你。”
“......”
“夫君那本日记，自永夜来临的前一天起，就一直在骂你。”
“......”
“有一次，夫君好不容易抓到一条活灵鲤，正要拿去与人换取一副可以提高筑基效率的灵药，结果才走到半路，天上降寒，装灵鲤的水袋直接被冻住，活灵鲤变成死灵鲤，夫君最终没换成，后来又叫别人换了去，失此机缘，夫君耽误将近数十年，差点没跨过去。”
清灵将曾经所见，缓缓叙说。
颜则卿一直闷着表情。
清灵看她眼，继续道：“这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夫君一路走来，此等类似于因月寒而影响到的事件，多如繁星，直至后来境界高了，才无惧于此。”
说到这，清灵眼神幽幽地盯着颜则卿，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说，要是夫君哪天全都记起来了，你当如何？”
“......”
沉默良久。
颜则卿忽然撇了下嘴角说道：“那还能如何，我都把自己赔给他了，总不能真对我喊打喊杀吧？”
她双臂扶在桌子上，又一手支起脸，整一副闷闷不乐，且自暴自弃的模样。
清灵看了眼，摇摇头却移开视线，不说话。
好一会，颜则卿瞅瞅她，忽然嘴角一笑，转移话题道：“欸，别光说我啊，说说你吧？”
“我？”清灵看过来。
“对啊。”颜则卿迅速坐直身，眼里放光地说道：“你看哈，隔壁那个一千年的都要给人生五个了，那你这一万多年的，不得生他五十个？”
“你......！”
清灵被她这番话说的心神一乱，面上难得露出气愤的表情，那樱桃般小嘴张了又张，想跟人争执一下，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语塞当场。
但颜则卿可不会放过她，当下一脸恍然道。
“哦，那也不对，毕竟你现在是完整的，还要多，那起码......嗯，我算下哈......”
颜则卿说着，垂下目光，开始一下一下认真掰起手指，好似真的在算什么一样。
让清灵看了心中一阵无奈。
“你今日话有点多。”
“多吗？”颜则卿挑下眉，放下双手，淡笑否认道：“我不觉得。”
清灵注视她半晌，没由来地感觉到一丝怪异，又道：“口吻也与往日不同。”
“噢，可能是看到绿宝开心吧。”颜则卿依然是一副淡笑表情，嘴角的弧度不多不少。
说完她身子一转，在清灵的目光中，朝池子那边挥挥手。
“绿宝~！”
绿宝闻声扭了下身子，将大脑袋对准这边喊道：“哈！（白两脚兽！）”
“夜宵想吃什么~！”颜则卿一副哄小孩的语气。
“哈！（大猪肘子！）”
“......”
收起目光，颜则卿摇摇头，有点纳闷道：“啧，好端端一条龙，怎么就给养成了个爱吃大猪肘子的吃货。”
清灵看了眼继续晒月亮的绿宝，眼神宠溺道：“随夫君。”
颜则卿看到了，美眸流转，却是用耐人寻味地语气道：“他只是挂在嘴边，实际上另有喜欢。”
清灵愣了下，回过头来看她。
“你知道？”
清灵对这个还真不太了解，以前言君还未辟谷的时候，没那条件，等有条件的时候，早已辟谷，口舌之欲也早就淡化。
“当然。”颜则卿满脸自信，接着在清灵探寻的目光中，嘴角一扬，“他喜欢吃我做的。”
“......”
压了压想一剑把这女人劈了的心思，清灵在沉默片刻后，掏出了藏在身上的白皮本，放到桌上。
颜则卿见状，拿来看了眼，却很快又合上，放回桌面，整一个不说话，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
清灵看她这模样，有些不解道：“你似乎并不惊讶。”
“早猜到了。”
“何时。”
“什么时候呢......”颜则卿脸上泛起回忆，嘴角微勾，“某个一起看星星的夜晚吧。”
说着她表情一变，冲清灵促狭地眨眨眼，“欸，这样一来，你可是......”
“压下你就够了。”清灵淡然打断了她。
就是这话里，似乎一直对颜则卿抱有一丝不太友好的怨念。
颜则卿自然是能察觉得到的，当下撇了撇嘴唇，语气忿忿道：“老这么敌视我作甚，我可是一直把你当小宝贝的。”
清灵一听，立刻反驳道：“我不是你的，是夫君的。”
“哎呀，都一样，我是他爱人，而他的小宝贝，自然也是我的小宝贝。”说完，颜则卿还冲她眨眨眼。
“歪理。”清灵直接否定这个说法，但又似不够全面，继而毫无感情地看她一眼，补充道：“那是你认为的。”
“什么嘛，他可是亲口说过爱我的，且唯一哦~”
说话间，颜则卿抬起柔荑，用一根修长的手指点在自己左边脸颊，不该存于世界的容颜上满是挑衅。
清灵一见这场面，脸色瞬间就变了下，不禁冷声道。
“堂堂广寒仙，也会玩这种把戏。”
可这番近乎斥责的口吻落在颜则卿耳里，却让她幽幽一笑。
“呵呵，什么广寒仙嘛......”她移开目光，语气莫名道：“这世上没有仙。”
这一刻，颜则卿忽然否定了自己。
清灵收敛起情绪，怔怔注视她，脑海里循着记忆回想，如岁月里窥痕迹，却未有言语。
“凡人站在迷雾中，以为自己成了仙，可周遭的究竟是人是鬼，谁也分不清。”颜则卿这时抬起螓首，以面映月，声音空幽，仿若虚幻，忽远忽近。
清灵听后，静坐许久，忽然间，半疑惑半笃定地说道。
“你在说你自己。”
此话一出，颜则卿瞬间跟炸了毛的母猫似的，立刻扭过头冲清灵大声道：“怎么会！我可是他爱人，堂堂正正的！”
颜则卿再次强调这点，似乎格外看重。
清灵也大概吃出点味来，不禁秀眉轻蹙。
“那是你骗夫君。”
“什么嘛。”颜则卿嘴硬了下，接着在清灵认真的目光中，微微垂下眼眸，低声道：“感情不就是你情我愿，骗来骗去吗......”
清灵闻言，沉思半晌，摇头道：“这不是感情。”
“谁知道呢......”
颜则卿反驳得似是而非，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清灵也没言声，只是注视这不同于往日的颜则卿，似乎在思量着某种可能性。
而颜则卿在沉默许久后，幽幽发出一声叹息。
“其实依我之见，人的感情总是复杂，有时忠贞，有时乖离，又会随年岁而变得诡异莫测。如凡人一生，甲子更迭，活得越久的，就藏得越深，或是愈发淡薄，你且见过，那一个个活了几百上千年的，哪个还关乎一点情爱。”
她话里话外，似乎在点某些事。
可清灵此刻并不知晓这其中究竟为何，只是在思而不得后，淡淡开口反驳了声。
“我。”
颜则卿闻言笑笑，瞅着她，摇摇头道：“你不一样，你是一株草。”
“我现在是人。”清灵继续反驳。
颜则卿前倾身子，一手支起脸，笑道：“可本质还是，哪怕当了一万多年的人，也一样，就跟那个小笨鸟似的，其实分不清。”
清灵沉默，半晌后挪开点目光。
“诡辩。”
她全然不信颜则卿所说。
颜则卿这时却盯着她，悠然问道：“打个比如，假若他要你死，你会赴死吗？”
“会。”
清灵回答得无比果决且迅速。
假若言君需要，她会立刻做出选择，这在知晓自己究竟是什么情况时，就已经有了觉悟。
但颜则卿却是笑了，且认真地摇头道。
“我不会。”
接着她在清灵微微蹙眉的表情中，给出了自己的解释。
“因为他不会真的想要我死。”她语气平淡，听不出一丝波动，或者从心里认为，这并不是什么可以自豪的地方。
清灵静默少许，又看过来。
“你为何要说这个。”
“为何啊......”
颜则卿半似叹息地道了声，却没有下半文，而是走向绿宝，在其熨帖的表情中，慢慢爬上它脖颈间，就坐在上面，一边熟稔地摸摸这翻过来、又带点柔软感的‘龙腹’，一边悠悠地荡起双脚。
月光照耀下，谁也勘不破她此刻的心思。
或可能，她自己没法明白？
就像一团朦胧的雾，雾里有真章，叫你参悟，却一知半解，似乎看到了答案，可那答案又是否为真？
颜则卿不知道。
但或许快了？
清灵在小凉亭里注视她许久，最终没有上前，转身回了屋。
今晚的颜则卿，给她一种非常割裂的感觉，很奇怪，却又说不出哪里有问题。
她需要点时间思考。
待回到自己房间，清灵看了眼那足以躺下好几人的床，旋即褪去外裙，钻进被窝。
她就这么躺着，神态平静，视线流转。
可随时间流逝，月过半场，清灵不仅未入眠，反倒渐渐敛起眉。
她忽然觉得，这往日朴素温馨的房间，乍一看，竟似乎有些空荡荡的。
就这一瞬间，先前颜则卿的话又在她脑海里回荡，没由来地，心头渐渐升起一丝落寞的情绪。
这很不好。
这是往日孤身上千年都不曾有过的......
清灵阖目静思，沉寂许久。
直至后半夜里某道月光洒落的瞬间，床上已无人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