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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弘昼大宴群芳之后,命迎春留下侍奉。

那第二排本是跪在人群中的迎春浑身一颤,仿若被一道惊雷击中,整个人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与迷茫之中。她的脑海刹那间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指令,只能下意识地随着众人的行动而机械地动作。众美见王爷示意,便依着位份一一退了下去。

两侧的金钏儿、玉钏儿见弘昼的指示,赶忙起身,一人一边搀扶着已略带醉意的弘昼进了内室。这顾恩殿的内室,乃是当年元春省亲时供其歇脚之处,所有的家具陈设、厅堂楼阁,皆是依照皇家妃子的礼制所建,可谓是镶金缀玉、描龙绣凤,锦缎彩屏装饰其间,富贵奢华与精致典雅之态难以言表。此时,秀鸾早已在铜鹤瑞潭炉中燃起了清穗香,又在西洋紫金灯烛架上点亮了逗花烛,秀凤也将正红绸缎绣麒麟的轻薄夏丝被铺展开来。金钏儿、玉钏儿扶着弘昼进来,让他靠坐在床沿,玉钏儿随即跪下身去,解开弘昼的靴子放在一旁,接着褪去他的布袜,吩咐秀凤取来铜盆,倒入香汤,开始伺候弘昼洗脚。

金钏儿则转身出去大厅,扶起那因惶恐而难以站直的迎春,轻声唤道:“二姑娘……?二姑娘?”

迎春此时仿佛置身于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中,口中只是无意识地喃喃低语,身着薄粉衣裳的娇弱身躯也止不住地微微颤抖。金钏儿只当她是因羞怯所致,便叹着气劝慰道:“二姑娘莫慌…… 既已进了园子,总有这一天的…… 好好侍奉主子,也算是一番功绩…… 您看那宝姑娘、史大姑娘…… 哦…… 还有云小主,不都是如此……”

然而,迎春却是脸色惨白如纸,眼中满是惊恐,又似有难言之隐,欲言又止。金钏儿瞧着颇为诧异,感觉迎春似乎并非仅仅是因陪侍之事而惶恐,像是另有苦衷难以启齿,只是此刻并非详谈之时,只得一边轻声劝导,一边扶着迎春进了内室。

内室里,弘昼已脱去外衣,赭黄阿哥袍挂在楠木衣架上,仅着贴身衣衫,双脚浸在铜盆之中,玉钏儿正跪着在铜盆里轻轻为他搓脚。见迎春进来,弘昼抬眼望去,但见一位窈窕少女被搀扶着缓缓走近,头插一对孔雀开屏簪,孔雀之口挂着一串玉珠儿直至眉心,颇为俏丽动人。她生着鹅蛋脸蛋,略显丰腴,鼻梁秀挺,眼眶含情,眉梢温婉,双唇淡雅,望之可亲。身着一件淡红色蚕丝瑞云薄衫,胸前一抹淡紫色抹胸,抹胸之上有一根淡紫色丝带,绕过细腻洁白的脖颈,更衬出几分婉约。

弘昼挥了挥手,示意金钏儿和玉钏儿出去。两个奴儿微笑着行礼后退出,带上了屋门。

弘昼借着些许酒兴,正欲与迎春交谈。不想,迎春上前几步,双膝跪地,忽然泪如泉涌,脸色苍白得厉害,哭得悲戚万分。此刻的迎春,心中满是绝望与懊悔。她不断地在心中自责,后悔自己当初太过软弱与懵懂,才会陷入那般不堪的境地。如今面对弘昼,她仿佛看到了死神在向自己招手,恐惧与无助几乎将她淹没。弘昼见状眉头一皱,仔细打量,原以为她只是因即将陪伴自己而紧张不安,可再一看,却发觉事情并非如此简单,不禁心生疑惑,只听迎春跪下叩首,一头乌发如瀑垂地,不起身,抽泣呜咽着说道:

“主子…… 姑娘贾氏迎春…… 犯下了死罪!!!”

弘昼先是一愣,随后沉默良久。见迎春伏地痛哭,情状凄惨,便知其中定有隐情,于是缓缓开口道:“你且抬起头来。”

迎春仍在悲泣,听到弘昼的吩咐,顿了一下,才颤颤巍巍地半抬起头来。只见她眼圈红肿,泪珠挂满双颊,鹅蛋脸一片苍白泛青,嘴角抽动,胸口剧烈起伏,模样甚是可怜。

弘昼已知事有蹊跷,在红铜脚盆中轻轻动了动脚,冷冷问道:“你自称死罪,究竟所犯何罪,且细细道来,本王听听……”

迎春又抽噎了一阵,低着头,目光呆滞地望着地面,片刻后,咬了咬嘴唇,红着脸轻声说道:“奴婢死罪…… 奴婢不配侍奉主子…… 奴婢我…… 奴婢我已失身……”

弘昼虽隐隐有所预感,却仍心头一震,眉头紧锁。他直直地盯着眼前这位向来被称为 “二木头” 的迎春。迎春乃贾赦与前妻之女,贾琏之胞妹,在贾府众女子中最是性情温和、善良宽厚、柔弱怯懦;从不与人争执,严守闺阁礼法。与黛玉、湘云、探春等才情出众的小姐相比,虽天资灵性稍逊,却本分守己、安贫乐道。她年方一十八岁,尚未出阁,贾府乃名门世家,元春又入宫为妃,迎春作为贾府长孙女,自是备受宠爱,自幼接受严格的礼法教导,被规矩重重约束,与外男鲜少有接触机会,怎会失身?这实在令人难以想象。

弘昼万万没想到,此刻竟是迎春自称已失身。他心中五味杂陈,虽来自现代,对女子贞洁之事不如古人那般执着,可卿、凤姐等少妇非处子之身,他亦能理解,且觉其有别样韵致。但贾府这些未出阁的小姐们,在他心中本是冰清玉洁,等待自己呵护垂怜,如今迎春此举,着实出乎他意料。他又想起在园子里虽与女子们相处亲密,亦对她们有所要求,不许在其他男子面前有失仪态。虽未逐一探究诸女是否贞洁,但迎春身为贾府长女千金,自承失身,还是让他难以接受。弘昼越想越恼,脸色阴沉下来,紧握着拳,怒哼一声,飞起一脚踢翻脚下铜盆,咣当一声,盆中汤水溅了一地。迎春吓得花容失色,惊魂未定,那水蔓延开来,浸湿了她跪地的裤裙下摆。迎春面如死灰,再次叩首,口中说道:“不奉旨,迎春不敢自裁…… 迎春死罪,自知玷污门楣,求主子施以重罚……”

弘昼此时已坐上炕沿,取过玉钏儿备好的暖白毛巾擦拭双脚。许久,他擦完左脚擦右脚,似在努力压抑怒火。此时屋内静默无声,却似有千钧重压。迎春本就胆小怯懦,此刻更似要被这寂静与威压吞噬。她满心都是对未知命运的恐惧,担心弘昼盛怒之下会对自己和家人不利,又觉得自己如今这般境地实在是无颜面对众人,可又毫无办法,只能在这煎熬中等待弘昼的发落。

弘昼擦完双足,穿上棉质便鞋,起身走到迎春跟前,见她低垂着头,目光盯着地面,便伸出手,用手指轻轻托起她圆润的下巴,抬起那张略显憔悴却仍美丽的脸庞,面无表情地缓缓说道:“本王只问你一个问题,你需如实作答。”

迎春惶恐地望着弘昼,赶忙回应:“是,迎春不敢欺瞒”。

弘昼嗯了一声,接着缓缓道:“只一条,你只要如实回本王…… 你是进园子前失的贞,还是进园子后破的身……”

迎春大惊失色,想要叩首却被弘昼托着下巴,只得道:“不…… 主子…… 我是进园子前…… 进园子后…… 迎春并不敢…… 不敢…… 再见任何一个男子”

弘昼死盯迎春那哭得红肿双眼之中一对乌黑的瞳孔,足有半柱香功夫,点了点头,叹道:“罢了…… 你今夜且去吧……”

迎春闻言一愣,她今日受命要侍寝,知道瞒不住,只得禀告自己失身之实。她深知自己身为大家闺秀却已非处子,即便不入园子为王爷的侍从,这也是见不得人的丑事,若是寻常人家,只怕唯有一死才能保全名声。可如今贾府遭遇变故,自己沦为王爷的侍从,依照这里的规矩,侍从是不能自尽的,这让她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与挣扎之中。她曾多次想向凤姐倾诉,求她帮忙出谋划策,可那羞耻之心却让她难以启齿;无数个漫长的日夜,她每每想到此事,就害怕王爷终有一日会知晓,到时身为贾府小姐,本应是纯洁无瑕地侍奉王爷,可自己却已失身,这简直是弥天大罪,她不知道会面临怎样的惩处,既担心弘昼会严惩自己,甚至牵连家人,又心存侥幸,觉得自己姿色或许不如其他姐妹,王爷未必会在意自己,或者会网开一面,她也曾想过写血书向王爷请罪,可又觉得这或许只是徒劳,只能在这矛盾的思绪中浑浑噩噩地度日。今夜弘昼指名要自己侍奉,她思前想后,若是装作不知而侍寝,万一弘昼发现真相,定会恼怒自己欺君之罪,无奈之下,只得跪告真相。此刻再羞再耻再获罪,也只能听凭弘昼处置了。

万没想到弘昼问出来的疑问,迎春听在耳里,如同惊天之雷,这才暗骂自己糊涂,竟以为闺阁失贞只是天大的罪,却没分清其中利害。闺阁失贞对于侍从而言固然是罪,可园子里也有不少已婚妇人,王爷最多也就是失望,少些乐趣罢了,就算再恼恨自己,大不了也就是杀了自己,这园子里也不缺处子可供亲近。可若是在入园之后失身…… 那才是真正不可饶恕的弥天大罪,身为王爷的侍从,竟然敢与人私通,还因此失贞…… 无论如何想,这都会让弘昼雷霆震怒。只是这等事情,又该如何证明是入园前还是入园后呢?这一线之差,却是天壤之别。她在心中不停地责备自己怎会如此糊涂。

却又万没料到,王爷竟然连究竟是何人要了自己的初夜都不问,就叫自己出去。她心中满是疑惑,不知道这是何意。是相信了自己是入园之前失身,嫌弃自己所以让自己离开?还是一时气急,懒得现在发落,打算明日再论罪?又或者根本就不信自己?若是不信,那是不是马上就会召来太监,将自己锁拿关押?

迎春虽然满心惊疑与伤怀,但是王爷既然让自己出去,尽管双腿已经酸软无力,她也只能强撑着,带着满心的凄惶应了一声,站起身来,缓缓退着身子出去。

弘昼见她退到门口,忽然又开口道:“迎丫头……”

迎春眼中似乎有一丝光亮闪过,却又很快黯淡下去,轻声应道:“在。” 弘昼道:“不要乱想…… 不许寻短见…… 嗯…… 你的身子…… 仍然是本王之所属,本王还未处置,不许你自尽……”

迎春木然地应了一声,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便退了出去。

弘昼铁青着脸,望着窗外柳影摇曳,月明星稀,久久陷入沉思。

却听门外传来女子的声音:“主子……”

弘昼眉头一皱,问道:“谁?”

门外女子惶恐地答道:“主子,是奴儿玉钏儿,今夜值夜…… 主子…… 奴儿是担心…… 见迎姑娘出去了…… 主子…… 主子…… 可要传谁再来伺候?”

弘昼此时心事重重,被这小丫头的焦虑之态逗得微微苦笑,说道:“没事,本王累了,今日就歇了,你且退下吧。”

谁知门外的玉钏儿竟然敢越礼再问,道:“是…… 主子…… 奴儿只是有些担忧…… 迎姑娘去的时候哭得凄惶,想是伺候主子不好,惹主子生气了,主子…… 主子若要传召哪房,奴儿今夜就在门外值夜,主子只管吩咐就是……”

弘昼忽然心中一阵感动,竟推开屋门,却见原来那内房门外是一道回廊,为防屋内主人夜里或要起来,看路不清,一溜挂着几盏暗红色的烛灯。此时,玉钏儿正在将那门口一盏烛灯的纱罩再套一层布网,想让灯火更加昏暗,生怕扰了弘昼睡眠。

见弘昼出来,玉钏儿忙单膝跪下,笑道:“主子怎么出来了?”

弘昼上前,在门廊外靠着栏杆处坐下,任晚风轻拂,冲玉钏儿招招手,玉钏儿见弘昼示意,便过去陪坐在弘昼身边。

弘昼抬眼看着小姑娘,才十三岁年纪,尚未成年,头挽一对丫鬟双环髻,此时已去了钗佩,只用两根鹅黄色绒绳扎着头发,脸蛋儿娇小,眉未施黛,腮未抹红,唇未点朱,大概是值夜都洗净了。一对俏丽眼珠儿滴流圆,圆圆黑黑的少女瞳孔中映衬着烛火闪闪发光,嘴唇嘟噜着,还透着许多孩子气。身穿一件素净鹅黄色的飘带丫鬟衫,这等丫鬟衫飘逸轻便,最能衬托身材曲线,用的乃是苏绣贡缎,贾府丫鬟里原本是僭越用不得的,乃是王府专用。只是这小姑娘身形幼小玲珑,还是个小丫头模样,胸部微微隆起,臀部轻轻翘起,毫无风流妖媚之态,更显清纯幼稚。

弘昼此时心绪不佳,这清清爽爽一身飘逸鹅黄的小幼女丫头,倒是颇让他心生喜爱,虽已无心于男女之事,不过还是笑着一把搂住玉钏儿的小蛮腰,将她贴在自己怀里。一具柔软的小女孩身子便香喷喷靠着自己。

玉钏儿脸儿顿时涨红,她本是丫鬟,伺候主子凭的是一颗奴婢心。她虽年幼,姐姐金钏儿也时常提醒她,要准备着供主子差遣。只是真的入了主子的怀抱,闻着男子气息,到底有些心慌意乱。

论起性子来,这玉钏儿虽守着丫鬟本分,其实却是个大胆多事的性子,此时心下羞慌,嘴中只找些话头来说:“主子…… 论理奴儿是不该问的…… 只是迎姑娘刚才哭着去了……”

弘昼一叹,心中余怒未消,嗯了一声。搂着玉钏儿更紧了些。

玉钏儿接着道:“主子…… 那您要不要唤哪房姑娘小姐来伺候?”

弘昼一笑,道:“小鬼丫头,难道本王夜里非要与几个女子相伴才能歇息不成?本王要你伺候好不好?”

玉钏儿脸臊红着,低头玩弄手上裙带,轻声道:“奴儿…… 奴儿…… 算哪等人物,主子若要奴儿陪伴,岂有问奴儿好不好的道理…… 只是奴儿还小…… 怕…… 怕……”

弘昼笑着,伸手过去,轻轻拍了拍这小丫头的肩膀,口中柔声道:“本王原本也如此以为,你们皆是本王的所属之人,似乎无所谓愿意不愿意…… 只是有时想想,千古以来,最难捉摸的便是人心,真要人人都一心只伺候本王欢愉,怕也只是虚妄罢了…… 罢了…… 你莫要慌乱,本王今日乏了,也想睡了,且不要你侍奉…… 你很乖巧。改日本王有了兴致,定不会忘了你的……”

玉钏儿忙应个是,心中小鹿乱撞,既有些安心,又隐隐有些失落。

弘昼搂着小女孩,又说笑了一阵,倦意渐渐上来,适才的恼怒也随着与玉钏儿的笑语,散去了不少,便让玉钏儿也不要值夜且去歇息,换了个宫女来值夜司烛,自己也入屋子,冷冷哼笑了几声,压了压心中火气,便胡乱睡了。

书说别枝,且说这园子里诸多女子,虽说已被禁足不得外出,然而吃穿用度比之先前在宁荣府邸时,只增不减,还多了许多大内供应之物。论起银钱开销与排场体面,竟是越发奢靡了。好在这园子是 “御赐” 的,一应开销皆由内帛供给,只是园中女子论身份颇为卑贱,份例银子并不多,虽弘昼曾授意增添了一些,终究有限,比起园中用度的奢靡,银钱方面反倒越发紧张了。于是常有各房托门上之人,将一些赏赐之物拿去变卖典当。像嘉萌堂、顾恩殿、怡红院等无上位主子之处,更是如此。

这日,碧痕又奉了袭人的意思,捧了些钗环来门上找一个姓沈的公公换银钱。正说着话,却见外面有公公捧着个锦绣册子来。认得是内务府的人,便敛容在一旁行礼。那公公忙道不敢,便和门廊上几个公公说道:“这几本是外面来的戏册子,情妃吩咐的,你们送去小姐以上位份的各房去,请各房点戏,点完了一并送来这里,内务府好去筹备……”

碧痕年轻,不由好奇问道:“董公公,要请外面的人来唱戏么?” 那董公公笑道:“是啊,这是情妃请的恩德,王爷准了的,说是大暑节气,怕园中姑娘们烦闷,园子里几个姑娘的戏都听腻了,要在仲夏夜,于滴翠亭那里摆三日黄昏夜戏,给姑娘们解解闷儿。所以我们内务府才筹办此事,请各房点戏呢……”

碧痕笑道:“可惜我们怡红院现在没主子,不然我定会撺掇我们房里主子要点《会真记》来看的,老听袭人姐姐说这戏极好,我却从未瞧过呢……”

旁边另一名公公搭话道:“要演三日戏呢,各房位份低的姑娘们虽不能都顾及到,若真有想看的,去求求各房主子,像淑小主这般贤惠好说话的,自然会应允的。”

碧痕点头称是。送了包袱,回怡红院便缠着麝月要去回宝钗。却被麝月斥责道:“我把你个没分寸的小蹄子,为了这点事,难道还要跑去淑小主那儿,园子里这么多姑娘本就诸多不便,如今能有外面的戏班进来乐乐就该知足了,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晴雯在一旁正砸核桃吃,听她们说话,问明究竟后,思索道:“戏班里都是男子,今时不同往日,主子居然能恩准他们进来?”

碧痕吃了麝月的瘪,便回嘴道:“男子又怎样,听人说,戏班里的男子都女里女气的,算不上真男人。再者说了,不过是进来唱个戏,难道还能把我们怎样…… 难道还有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偷看园子里的姑娘…… 这园子虽说比不上昔日大户人家那般自在,可男女之防却更严了,难道还有人敢胡来…… 嘻嘻…… 绝不可能吧?”

麝月拍了她一下道:“越说越离谱了…… 我看你呀,准是想着主子说不定在淑小主那儿,想借着说戏的事跑一趟,指不定能瞧见主子呢……”

碧痕啐着要打麝月,麝月咯咯笑着只管躲。晴雯将两人推开。那小丫头四儿却在一旁嘴贫道:“姐姐们别闹了…… 我偷偷听情妃房里的丫头宝珠说,主子不知为何,这两日心情不佳,摔盆砸碗的,连情妃那日都被主子打了…… 姐姐们还是少去招惹的好。”

晴雯哼道:“去去去,你懂什么,主子竟会打情妃?我看莫不是情妃又想出什么新花样来讨好主子,故意演的一出戏吧。”

正闹作一团,门外有人问道:“袭人姐姐在家么?” 晴雯迎上去,见是凤姐房里的小丫鬟,只回说袭人去潇湘馆了,便问何事,那小丫鬟笑盈盈地说只是奉了凤姐的命,来问问各处没有主子的房里想看什么戏,凤姐好一并协调上报,免得有所疏漏。怡红院里的几个丫头听闻都围过来,心中感念凤姐的周全,便随意点了几出戏。那小丫鬟记了,便离去了。

碧痕夸赞道:“说起来,还是凤妃惦记着我们这些下人。” 碧痕、秋纹等忙不迭地称是。晴雯却不言语,继续砸核桃剔核桃肉吃。到了晚间,袭人回来,晴雯将此事拉着袭人细细说了。袭人只笑着感慨几声这戏多亏凤姐想着,便没了下文。

第二日,园子里各处都在谈论看戏之事,毕竟这园子里的姑娘们被困于此不得外出,如今能有戏班子来,也算是件解闷的好事,众人皆满心欢喜。凤姐忙着请园子里各处的姑娘们点戏汇总。那凤姐房里有个丫鬟叫丰儿,极为机灵聪慧,见园子里众人点的多是《会真记》《西厢记》《玉镯记》之类的文戏,她却听闻京中有个名伶叫柳湘莲,是个武生,据说容貌俊美如潘安,身姿矫健,武艺高强,于细微处更见英武,心中很是向往,只是从未得见。她心想,虽说这柳湘莲是京中名伶,可若只点些文戏,内务府怕是不会找他来。若点诸如《征西记》《黄鹤楼》等武戏,或许还有机会见到。只是自己不过是个丫鬟,凤姐也未曾问过自己的想法。思来想去,觉得藕香榭里的邢蚰烟姑娘向来温顺,又常随凤姐出入,与凤姐房里的人关系都好,或许可以找她商量商量。于是找了个由头,拿了些绸缎前往藕香榭找邢蚰烟。

刚到藕香榭门口,便见邢蚰烟带着丫鬟篆儿在院子门口散步,不便说悄悄话,丰儿便迎上去道:“姑娘好……”

邢蚰烟见是凤姐房里的人,也笑着回应:“是丰儿姑娘啊…… 是妃子差你来的么?” 丰儿笑道:“我是自己来看看姑娘的…… 有一批新鲜的浙翠缎子,上面有细绒,夏季用不上,冬季却是极好的,特意给姑娘送些来。” 邢蚰烟笑道:“难为你费心了,多谢惦记。” 便让篆儿收下。

丰儿见邢蚰烟似有外出之意,不便提及戏文之事,只得告辞回去。

邢蚰烟便带着篆儿在藕香榭外依着湖边林中漫步。这片柳树林,从秋爽斋外起始,延伸至藕香榭外,靠着碧波池西侧,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柳树荫下凉爽宜人。池中满是碧绿的莲藕,静谧之中,似有潺潺水音,微风轻拂池面,波光粼粼,唯有蝉鸣蛙叫相伴,更显清幽。

篆儿不时提醒邢蚰烟小心脚下青苔。邢蚰烟渐渐走入树林深处,见有一处摆着一张青石案和一张石凳,便坐下了,四周柳林茂密,透过树枝间隙,能瞧见碧波池上的莲蓬,邢蚰烟不禁赞道:“此处甚是凉爽,我且坐坐。”

篆儿应了一声,在旁侍立,与邢蚰烟闲聊起来:“姑娘,大热天的,您还是多在屋里用些冰吧。” 邢蚰烟望着眼前的密林,眼神有些空洞,半晌才道:“冰难得,凤妃赏的也不多,我不过在此处寻个清净罢了。” 篆儿叹道:“姑娘,您夜里总是睡不好,哪怕歇歇午觉也是好的…… 姑娘您整日忧心忡忡……” 邢蚰烟叹道:“唉…… 满心忧虑…… 却也无济于事……”

篆儿轻声道:“姑娘,您的心思我都明白…… 咱们本就是投靠贾府,寄人篱下,如今姑娘所求不过是清白之身…… 只是…… 这世道如此……”

邢蚰烟沉默良久,终是哽咽起来:“园子里的人,大多都已认命,我又怎能例外。可认命归认命,一想到自己的清白之躯要被…… 我就…… 我只盼能隐匿于众人之中,不被主子留意…… 园子里凤妃、情妃、淑小主、云小主,哪个不是国色天香,若主子能忘却我这无依无靠的贾府亲眷,让我多做几年清白姑娘,我便知足了…… 有凤妃庇佑,总不至于太过艰难……”

篆儿劝慰道:“姑娘…… 您也太天真了…… 所谓玉洁冰清、守身如玉,不过是男子编造的谎言,他们既喜女子清白,却又为何总想着玷污我们?不过姑娘莫要太过哀伤,您既想守贞,平日里避开主子的目光便是…… 园子里美女如云,主子哪能看得过来,有凤妃照应,想来不会有事。”

邢蚰烟道:“我不敢在屋里久留,实则是怕凤妃……” 篆儿疑惑道:“姑娘何出此言?” 邢蚰烟道:“这园子里的事,难以言说。情妃如今得宠,公然喜爱女子,她房里的丫鬟和尤三姐,显然都已成为她的禁脔,这般行径实在令人咋舌…… 凤妃难道就冰清玉洁?我想,她不过是行事低调罢了。她房里的平儿、小红,皆美貌动人,她自身又是个尤物,怎会毫无瓜葛?她对我虽好,可我常担忧,她是妃子,我是姑娘,若她哪日召我侍寝,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篆儿惊道:“凤妃…… 不会吧?”

邢蚰烟苦笑道:“不会?我一直怀疑,二姑娘迎春,怕是已被凤妃…… 有所染指……” 篆儿瞪大了眼睛:“真的?”

邢蚰烟道:“我也无确凿证据,只是这园子里如今的情形便是如此。表面看似平静如初,实则暗流涌动。情妃那般行事,凤妃又怎会耐得住寂寞?听闻淑小主那般贞静之人,也备着些特别服饰以侍奉主子…… 云小主更是早早认命,对主子百般讨好…… 唉…… 这世间之事,实在荒唐。我惧怕主子宠幸,只因主子将这一大家子的小姐丫鬟都囚于此处为奴,肆意践踏我们的清白,只为图他一时欢愉。园子里的女子,身为奴婢受尽屈辱,却还被要求去迎合他人,世人皆说他是荒淫王爷,我们命苦,被卷入这等帝王家的纷争,女子的清白在他们眼中,仿若草芥,不过是玩物罢了。有时我真恨自己,为何生于官宦人家,遭遇这等帝王之事…… 人言红颜薄命,我却道,帝王家最是无情……”

她还要继续诉说,却见篆儿脸色突变,惊恐万分,再看篆儿已双膝跪地,邢蚰烟顺着篆儿的目光望去,顿时大惊失色,只见弘昼一身黄衣,静静地站在她们身后,似乎已听了许久。

邢蚰烟瞬间脸色煞白,心中一阵慌乱,忙不迭地起身行礼,身体却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话语也变得结结巴巴:“主…… 主子,奴婢…… 不知主子在此,多有冒犯,还望主子恕罪。” 她低垂着头,不敢直视弘昼的眼睛,心中满是恐惧与不安,深知自己刚刚的一番言语若是触怒了这位喜怒无常的王爷,必定会招来严惩,说不定会累及家人和身边之人,她懊悔自己为何如此口无遮拦,在这园子里,一言一行皆需谨慎,可自己却还是犯了如此大错。

弘昼面色冷峻,眼神中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神情,他静静地看着邢蚰烟,沉默了片刻,那片刻的寂静仿佛有千斤重,压得邢蚰烟几乎喘不过气来。随后,弘昼缓缓开口道:“邢姑娘倒是有不少想法。” 他的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这让邢蚰烟更加忐忑不安,猜不透王爷是何意,是在嘲讽自己,还是真的只是陈述事实,亦或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邢蚰烟听闻,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扑通” 一声再次跪下,额头触地,带着哭腔说道:“主子,奴婢只是一时糊涂,胡言乱语,奴婢知错了,求主子开恩。” 此时的她,满心懊悔,只恨自己为何如此口无遮拦,在这园子里,一句话便可能招来灭顶之灾。她深知自己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弘昼手中,此刻唯有祈求王爷的宽恕,哪怕只是一丝怜悯,或许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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