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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可卿遣人来问,说是前儿准的戏班子要进来了,请弘昼示下第一日在哪里演。弘昼瞧了瞧这几日在自己身边已渐温顺的邢岫烟,随口说道就在藕香榭外演又何妨。

这一声吩咐,园子里便忙碌起来。藕香榭院子口虽有个小台子,可规模太小,比不得滴翠亭外的畅音台。若要作戏台子,园子里众人如何围看便成了问题。好在凤姐心思灵巧,自有计较,让内务府找来几十幅大帷幔,令一众太监靠着藕香榭外院,沿着竹林和池塘,用帷幔围出几十个小布隔间,每个丈半见方,皆面向小戏台子。帷幔里支上灯火,摆上案几,权作各房姑娘们的坐处。左侧六个帷幔安排给秦可卿、尤蓉、史湘云、薛宝钗、尤二姐、尤三姐;右侧六个帷幔归王熙凤、林黛玉、妙玉、李纨、贾迎春、贾探春。倘若众美愿意来听戏,便有坐处,若不来,那也无妨。余下众美则在外围设五十几个靠椅,每三个靠椅一处,夹两个小茶几,椅间留出过道,方便太监宫女递送果品用物。又支起遮拦,在藕香榭外的小耳房里腾出两间,供戏子们歇脚更衣。众人忙了整整一日,才算诸事妥当。

直至黄昏,内务府的执事太监引着今日前来伺候的戏班里一众优伶、乐手,从大观园西北角门入内,穿堂过屋,避开众人居所,来到此处屋内。有太监看管着,领班带着男女戏伶去更衣描妆。一众乐手已开始奏乐,先对着帷幔池塘唱几出空音加冠戏,如《花分月圆》等清乐曲调,乐声满池,灯火耀庭。借着夕阳余晖,各房妃子、小主、小姐、姑娘、奴儿们皆着夏夜凉服,姹紫嫣红,如燕燕婠婠般前来安坐。自有太监宫女引着她们到按位份排列的各自帷幔之中。

此非晚宴,众人皆已草草用过晚饭。宫女丫鬟们将冰湃葡萄、蜜炼山楂、挂枝杨梅、碎丁香瓜等果品装在琉璃花翠托盘里一一敬上,又端来凉透的早秋花茶。这园子本就有这般规矩,另有四五个贡鼎香炉焚着橘梗香驱蚊。一时之间,清香醉甜随戏班乐曲弥散满园,好一番富贵风流之景。只是弘昼尚未到来,戏班不敢正式开演。

过了一阵,藕香榭内两盏龙纹灯笼引路,弘昼携着邢岫烟出来了。众人见弘昼来到,忙都下跪行礼。弘昼笑着挥手让大家起身看戏,见正中有一正红帷幔,架着四扇玉石屏,一座麒麟太师卧榻,心想这必是自己的座位,暗自赞叹凤姐果真能干,这般偶然兴起要在露天看戏,她竟也能打点得如此周全体贴。便笑着在卧榻上安然躺坐。邢岫烟见一旁无其他座位,又深知弘昼性情,不敢有丝毫违逆,只红了脸蛋,勉强侧着身子,以小玉臀坐在弘昼腿侧,轻轻倚在弘昼怀里。

弘昼顿觉温香暖玉入怀,腿上靠着软软一团,身后不知是哪两个丫鬟轻摇玉扇,送来阵阵凉风,倒也不觉闷热,只觉这醉乡柔情甚是惬意。他忍不住笑着轻抚邢岫烟的脸蛋,似觉不够,又隔着薄薄衣衫,略带亲昵地触碰了一下邢岫烟的肩头,邢岫烟羞得将头埋进他怀里。好在玉石屏遮去一二,也不知各处之人是否瞧见这等亲昵之态,弘昼朗笑道:“夏夜看看戏,并非正经家宴,大家不必拘谨,只管开戏吧。”

众人见弘昼如此宠溺邢岫烟,心中不免都起了些微醋意,暗自思忖这岫烟向来羞涩,不想竟得弘昼这般心意。也都佩服凤姐心思缜密,知晓邢岫烟新宠,连她的帷幔都未设,果然料事如神。

那边厢,戏已开演帽子戏,乃是一出应景的《巫山贺新郎》。这折《贺新郎》本就略带春情,寻常市面上难得一见。那戏班也是知情识趣,深知今日是在 “王府后宫” 演戏,便特意编演此折。原本依着戏文,应是襄王楚女妆扮,宽袍大袖古意盛装,今日却不知从何处寻来两身轻薄如纱、半遮半透之衣,着于一男一女两个看起来尚不满十五、面容白皙稚嫩的伶人身上,且舞且歌,其间不乏些搂搂抱抱的亲昵举动。

众美大多知礼守德,见此情景,皆红着脸低着头,心中暗自嗔怪。弘昼看着,却觉饶有趣味,目光专注于戏台上,思绪也似被带入那情境之中。

一阵过后,《巫山贺新郎》演毕,那群伶人见主人似乎到得齐全了,便一同上台行礼祝贺。领头的领班模样的瘦小男子口中称颂道:“寿熙班上下,跪祝王爷,诸位小姐姑娘,福禄寿喜,万年康泰!!!” 言罢,领着众人行下礼去。

弘昼笑着说只管赏,便有太监上前,端着一个朱漆赐盘,盘内是白银官锭八封。那领班顿时喜笑颜开,忙命身后一优伶收下。

随后正戏开演,今儿头一本正戏是《花为媒》。这寿熙班乃是京中名班,昆戈两调皆通,文念武打俱全,豢养着十几个名伶,男女皆有,色艺在京中皆是出类拔萃。一众贵胄府院都对其颇为青睐,京中寻常富贵人家亦难得请去唱堂会。那班主原是早年睿亲王府上的家奴门人,见多识广,最知晓这等贵胄人家的喜好。常年在各地戏班寻访六七岁的伶童,不论男女,只要体格样貌出众,便收来悉心教习。诸如六弦八律、宫商角羽、文唱武打、歌舞身段,乃至奉承人物、琴棋书画、诗书杂艺等,皆尽力传授。待伶童长到十三、四岁出来演戏,务求艺压群芳,再过几岁名动京华。若被京中达官显贵相中,便可借此攀附权贵,谋求富贵。论起来,在京中各衙门亦是颇能周旋。

虽说如此,弘昼毕竟是当今除了雍正皇帝、宝亲王弘历之外,地位尊崇之人。这等攀结权贵的戏班,与弘昼相较,终究是低了几分。今日能被叫来唱堂戏,自是倾尽全力巴结讨好。那《花为媒》的正旦青蓝儿,年方十二,才艺姿色皆是一等一的,本不到登台年龄,今日也与当家男伶芝熙一同青涩献艺,端的是舞有天魔之态,歌有裂帛之音。

一折戏罢,可卿、凤姐等人暗自叫好,宝钗、湘云等深闺女子更是看得赞叹不已,眼中满是欣赏与钦佩。

可卿见缝插针,趁着此时,端着茶杯来到弘昼帷幔前,深深万福,柔声道:“卿儿,恭贺主子一杯,谢主子恩典赏奴婢们观戏解闷,贺主子万年康泰。”

可卿自觉此举甚是得体,又抢了头筹前来恭贺,料想能得弘昼欢心,不想弘昼这几日与邢岫烟相处,越发喜爱邢岫烟这般爱奴的性情,见可卿此举似有僭越,带了些 “妻妾” 之意,不禁眉头一皱,脸色一沉,竟一声不吭,也不叫起,只是合着台上乐律,轻轻拍着邢岫烟的手臂。

可卿见状,先是一愣,心中满是疑惑与不安,旋即似乎明白了弘昼的意思,脸一红,惊出一身冷汗,忙退了两步。见弘昼依旧不理会自己,只得一咬牙,轻声再次开言:“卿儿僭越了……” 然后不敢再看弘昼脸色,带着宝珠匆匆回了自己的帷幔。

弘昼见可卿如此无趣退下,也觉自己方才有些过分,心中略感尴尬,下意识地握紧了邢岫烟的手,邢岫烟微微颤抖,却不敢有丝毫挣脱之意,弘昼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重新投向戏台。

因见可卿过来贺酒碰壁,其他人自是不敢再来啰嗦。只是隔着玉石屏风缝隙,能瞧见弘昼似在听戏赏月,众人便也专注于戏文之上。恰逢戏台上演到妙处,丑角跌了一跟头,湘云头一个忍不住咯咯憨笑起来,满座这才又笑语频生。

却说湘云虽在欢笑,在她隔壁的尤二姐却心事重重。尤二姐随了贾琏为妾,早已不是完璧之身,沦为弘昼的禁脔后,只觉命运悲苦。她曾与凤姐同侍一男,一为妻一为妾,本就对凤姐心存疑忌,如今世事轮转,仍同事一男,而凤姐如今是园子中掌事妃子,自己却只是一个王爷尚未临幸的姑娘,幸得可卿庇护,才得以暂安。她常哀叹自身命运坎坷,此刻更是满心忧虑小妹安危。她原以为小妹虽性子有些浪荡,但未必不能熬过沦落为奴这一关,谁想三姐入了园子,便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百般劝慰也不见成效,她心中焦急,生怕小妹脸上带了怨色被弘昼察觉,那可就糟了。后来情妃常召三姐去陪侍,二姐虽觉屈辱,却也无奈,园子中规矩如此,自家姐妹势单力孤,只能看人脸色。见小妹略略展了笑颜,她才稍感宽慰。谁想这几日,尤三姐神不守舍,夜里睡不安稳,白天也常紧张兮兮,似染了病症。她也曾回了可卿,可卿着太医配了几丸宁神丹来服,却也不见好转。今日开戏,本想带三姐来散散心,不想三姐坐了会儿,竟不知去向。只得唤丫头去寻。她满心忧虑,哪有心思在戏文上,只是出神地剥着荔枝吃。

过了一阵,宫女又给各个帷幔里送来冰镇的荔枝,二姐正自出神,忽听得笑语声,却是尤三姐来了,笑道:“姐姐好……”

二姐不由得嗔怪道:“你小半天跑哪里去了,叫人心急。” 三姐愣了一下道:“没跑哪里去啊,不过是四处逛逛。” 二姐只得埋怨道:“你个没头脑的乱跑,跟一窝蜂似的来去,难得主子开恩点了戏班子进来,且看戏吧……”

于是二人又一同看戏。过了一时,上演一幕《薛家将》,那演薛仁贵的武生体格潇洒,身手矫健,连翻几个筋斗,连弘昼也不禁叫好,问道:“那武生叫什么名字……”

身边的太监回道:“是京中林家班的头牌,在寿熙班随班演武生,姓柳名湘莲。” 弘昼便说一声 “赏”。太监便捧了一盘散碎银子过去,过一阵,领那戏班领班来谢赏。弘昼无意多听,只道:“好是好,就是女孩子戏文少了……”

那领班极是油滑,听出王爷弦外之音,忙叩头道:“是…… 今儿是《大保国》,是武戏,女孩子戏文是少了,明儿再来是和京中的花魁班,班中的小花篮的昭君出塞最是闻名,还有一个叫喜鹊的姑娘,年方十三,一嗓子良辰美景奈何天连宝亲王都赞好呢……”

弘昼微微哂笑,心想这猴崽子真会顺杆爬。正思忖间,手一招,让两个小丫鬟去叫可卿凤姐,邢岫烟虽见弘昼要叫人来,却也不好回避,只好继续坐在弘昼身边。

过了一时,可卿和凤姐匆匆过来,皆万福侍立。弘昼笑着问道:“今日的戏文都是武戏,明日才有女孩子的戏,我想问问,我们园子里的滴翠亭里不是有一班女孩子么,可能唱否?”

可卿不知详情,只得望向凤姐。凤姐笑道:“主子明鉴,其实滴翠亭里的几个女孩子年纪虽小,论起身段、嗓子来,外面的班还未必及得上她们呢…… 进了园子也没敢停了排练,就备着主子要赏玩,主子有兴致,让她们现在就演来就是了……”

弘昼一笑道:“自己家里的戏班,有的是时候看,她们演大发了,还看什么戏…… 恩…… 这么着吧,就助助兴,你不拘找哪个嗓子清凉的,就杂着这下一折子,上去唱两段清清喉咙也就是了……”

凤姐笑着应下,前去吩咐滴翠亭里的几个戏子女孩子筹备。一时,众人公推嗓子最清凉的是一个叫龄官的小旦,论身材最秀美的是一个叫蕊官的。原想让龄官上来唱一出《雨霖铃》,只那龄官称自己嗓子今日不佳,于是,便让蕊官来舞一出《蝶别离》。

那蕊官倒是颇为用心,换了一身特制的衣衫,上得戏台来万福。弘昼见之,眼前一亮。

但见蕊官头挽的不再是丫鬟发髻,而是两个盘起绕环的凤尾飞天发髻,少女油亮乌黑的发丝,犹如一对乌黑的蝴蝶翅膀,发上缀着左右两支子母蝶舞钗,用一张盘发网将后脖包起,发网上缀贴着碎玉珍珠鳞饰。

再看那脸蛋,蕊官不过十四五岁年纪,五官秀丽小巧,最动人的是一对修眉,弯弯如月,至两侧微微勾起,俏丽有神,眉心一点朱红胭脂,鼻梁秀挺滑腻。

其身上披着一件粉色蕾丝透纱的真丝大披肩,宽幅丈三,飘飘落纱如同仙子临凡,披肩下双肩两臂之雪白肌肤若隐若现。围一领抹胸七彩蝴蝶绣花贴身兜,真丝披肩罩下更添妩媚。可惜年纪尚幼,体型属骨感瘦巧型,胸型不够坚挺,乳沟略显不足,却也正因如此,更显清纯幼嫩。

而这一切尚不足为奇,最精彩的当属蕊官的身段。她身形修长,看起来竟有六尺身高,长腿虽罩在粉丝朵裙之下,束腰一掐,细巧收窄,更见身段。对比细小脸庞,真所谓八头之身,此等修长挺拔的身段园中罕有,便是宫中舞伶,亦不过如此。弘昼见之,心中大喜,暗道:“这等如同往世中初中礼仪队里的绝色校花一般的萝莉少女,如今竟也是自己园中的人,身份虽低微,却能有这般风采,实是难得。” 便笑道:“好!且演来。”

台上的琵琶手换了芳官,琴瑟手换了葵官,古筝手换了藕官,堂鼓手换了菂官,一群萝莉各展才艺,这等富贵大家所教习的家院戏伶,相较外面的戏班,少了几分风尘之色,多了一丝清纯之意。见弘昼示意,便各自鼓乐起来。

蕊官和着乐声,唱一句 “纷飞自有离别时”,然后双袖舞动,绕开络纱裙摆,那丈三宽幅的轻纱披肩随之飘动。原来这披肩虽是轻纱,却细细分为五淡色,渐次转浓。蕊官双臂修长,衬着玉膀的肉色,转动间,披肩化为一阵轻烟般的纱幔螺旋,五色变幻,仿若轻纱蝶翅。她身形纤细,却能将这长袖舞得如此灵动,实是不易。

紧接着,蕊官接一句 “同翅亦得依傍切”,身子滴溜溜转动起来。只见她左脚脚尖踮起作为轴心,小巧的嫩足上穿着紫红色绣鞋,此时玉足如弓,撑起修长的身子,曼舞旋转,双袖舞动,恰似一只艳丽的蝴蝶颠簸起伏。

再看她满头的碎玉珍珠鳞饰,对着夜光烛影闪耀,颗颗珍珠绚烂夺目,而那少女的细腰,盈盈一掐,周身旋转时,更见体格魅惑瑰丽。

身后乐声转激昂,蕊官垫步旋走,口中作唱 “化蝶不如化为烟”,身子做弓型舒展,臀部微微翘起,和背脊连成一个婉转的线条。一抬头,少女清丽,乳儿虽未高耸,锁骨却清秀可见,俯身抬头间,微微一对小乳轻轻颤抖,一头秀发,衬托在那舞动身姿下的妙型臀部之后。

那菂官接着连打七个板眼,蕊官两袖狂舞,再唱道 “劝君惜妾如等闲”,连舞数步,几个小步跳跃,竟将一条长长的腿儿伸起,慢慢抬高,过腰,过胸,过发,直至头顶。漫天的纱裙如同烟云缓缓下落罩在身上。

这等收势,更令人对其被裙裤遮掩的两腿间的姿态遐想联翩。

弘昼看得大乐,心中满是赞赏,暗自思量:“这等美娇娘,舞若天魔下凡,歌似天籁之音,实是难得的佳人。若此时将她揽入怀中,褪去蝶衫,虽可尽享青春肉体,但如此优美舞姿,此刻若只管叫来当场轻薄,未免煞风景。何不再看一时戏,待晚上让这蕊官侍寝,于红绡帐中好好消受她的处女童贞、长腿美足。” 想到此处,弘昼吞咽了一下口水,高声道:“妙!!!” 便鼓掌起来。

众美亦被这表演折服,虽觉此等艳舞非闺阁所宜,但此刻也都跟着鼓掌,赞叹不已。

一时那寿熙班又演《随波流》,蕊官下得台来。凤姐笑着过去吩咐几句,蕊官便持着一柄雨花玉壶,过来替弘昼斟酒。弘昼笑着看向她少女眉眼处尚见青涩,腰柔腿软身段醉人,蕊官羞涩不堪,微微垂首。

旁人也就罢了,只弘昼怀中的邢岫烟,已坐得两腿酸麻,见弘昼对蕊官有意,心中松了一口气,只盼晚上能得片刻安宁,不再受弘昼亲昵之举的困扰。只是不知怎的,心底竟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酸楚,似失落了什么重要之物。

弘昼再看几折戏,心思却已不在戏文之上,满是对风月之事的遐想。想了想,吩咐道:“叫大家只管看戏,吩咐顾恩殿收拾卧房出来,本王今晚宿顾恩殿。” 说着,手一伸,众人先是一呆,蕊官随即惊醒,忙将细嫩小手递上。弘昼一笑,挽着蕊官手便起身,在两盏宫纱灯的映照下,朝着顾恩殿而去。

那厢宝钗见弘昼携着蕊官离去,心中暗自思量。借着斟酒之机,款步来到凤姐的帷幔里。平儿侍立在侧,凤姐正呆呆望着弘昼远去的背影,见宝钗进来,勉强笑道:“宝妹妹,今儿这戏文太热闹了,想来宝妹妹清雅之人,未必喜欢呢?”

宝钗轻轻万福,浅笑道:“凤姐姐说哪里话,这热闹戏文中亦有佳处…… 只是……” 说着,左右瞧了瞧,见两侧有几个陌生宫女,好在帷幔外戏文喧闹,可掩人声音。

凤姐会意,做个手势,平儿便让帷幔里的人都退下,自己也到帷幔外候着。凤姐这才笑道:“宝妹妹,想是有话要说?”

宝钗微微沉吟,半晌道:“凤姐姐…… 有桩事情,我思之良久,深知此事颇为不妥,却始终难以释怀…… 想来想去,园子里唯有凤姐姐可与我言说……”

凤姐敛容正色道:“宝妹妹,我知晓你最是识大体,向来不同那起子小人一般。你既有心事,便把我当作知心之人,告知于我。我若能排解,定然全力相助,若不能,亦绝不吐露半个字。”

宝钗又是微微一礼,沉思良久才道:“凤姐姐,我听闻…… 大夫人…… 故去了……”

凤姐听闻,心中猛地一震,一时思绪万千。邢夫人亡故之事,她早从门下太监处知晓。邢夫人虽为她名义上的婆婆,可贾琏并非邢夫人亲生,故而她并未太过悲戚。只是此事犯忌,邢夫人是名义上自己的婆婆,若打听其生死,稍有不慎便会被认定是 “挂念前夫”。她深知在这园子里,弘昼虽多有担待,但 “挂念前夫” 这等事,身为王爷禁脔,是万万不可沾惹的。所以太监传话之后,她只吩咐太监封锁消息。

只是她也明白,园子里的姑娘们多少与外界有些消息往来,恐有人知晓此事。而宝钗一向守礼知书,怎会突然与自己提及此事?再一转念,凤姐心中不禁一惊,难道……

原来,邢夫人亡故,凤姐起初并未放在心上,贾府遭此大变,有人离世亦属难免。只是她心中头一层牵挂,便是贾琏的生死。虽说自己如今已是弘昼的禁脔,身子也被弘昼亲近过,但长夜漫漫,又怎能不想起往昔与贾琏的夫妻恩爱?虽说身为侍婢当以取悦主人为要,可偶尔也会暗自怀念曾经的夫妻之情。

而另一层牵挂,则是自己的亲姑妈王夫人。邢夫人被发往辛者库后亡故,她不禁担忧王夫人的命运。自己入贾府,虽说是邢夫人的儿媳,实则更多仰仗王夫人。王夫人比邢氏善良温和,天真烂漫,待人宽恩,对自己这个外甥女诸多照拂,犹如亲生母亲一般。王熙凤自幼丧母,与姑妈情谊深厚。妙龄嫁入贾府,更是多得姑妈眷顾。虽邢氏为长房,可王夫人是元春之母,身份尊贵,贾府大权曾掌于其手,只因她平和宽柔,才将管家之事交予自己。可以说,自己的诸多争强好胜,皆因姑妈恩情栽培。

此刻邢氏亡故,旁的尚可,只是王夫人的生死,实难让人不挂念。只是此为心中隐秘,在这园子里,断不能宣之于口。而宝钗今日提及此事,究竟是何用意?凤姐心中反复思量,才渐渐明白宝钗那淡淡一句背后的深意,也才懂得宝钗所言 “想来想去,园子里也只有凤姐姐你可以言道” 的含义……

两人目光交汇,灯火之下,彼此眼中似有千言万语,却又难以言说。此时外面戏班正演着《田螺山》,鼓乐喧天,笙歌阵阵,倒也听不清两人在帷幔中又悄悄说了些什么……

又过了片刻,宝钗从帷幔中出来,见平儿仍在外面候着,身边还有自己的贴身丫鬟莺儿和文杏。见莺儿正兴致勃勃看着舞台上的戏子舞斗龙旗帜,宝钗微微一笑,对莺儿道:“天不早了,我也乏了,便回去了。你若爱看戏,在此再看会儿无妨,只是莫要太晚。”

莺儿欣然应道,还不忘叮嘱小主路上小心。文杏便掌着黄纱宫灯在前引路,宝钗顺着沁芳桥往回走。过了石桥,沿着小径前行,绕过几株两人合抱的粗竿柳树,又转过沁芳源,走过一小段碎石路,林影斑驳。正欲踏上正道,忽然听到柳树丛中传来人声。宝钗心思机敏,忙对文杏比个手势,示意噤声。侧耳细听,竟是一个女子的低吟声。

再听,又有衣物摩挲之声。宝钗顿时双颊绯红,心中羞赧。她虽已侍奉过弘昼,知晓男女之事,可自幼受礼教熏陶,两耳不闻污秽之事。何况在这园子里,所有女子皆为弘昼的禁脔玩物,此时弘昼已去了顾恩殿,这林中男子又是何人……

宝钗心中惊惧,思绪纷乱,不知是该继续听下去,辨明林中之人,还是速速避开这是非之地,又或是即刻叫嚷来人…… 就在她满心纠结、不知所措之时,林中之人终于出声,话语也清晰可闻。

那女子道:“你…… 啊…… 啊…… 啊…… 且慢些走……” 那男子道:“三妹…… 我害了你……” 那女子道:“别…… 别这么说…… 是我…… 是我…… 自己情愿的……” 那男子道:“可是……” 那女子道:“…… 那谁…… 说了…… 会替我遮掩的,主子那么多女孩子,也未必想到我,即便是想到我,就说…… 就说我进园子前就已经失身了就是了……” 那男子道:“她肯替我们遮掩自然是好的,回头我去谢恩,自然也谢她…… 只是哪里那么容易…… 三妹…… 这可苦了你……” 那女子道:“莫说这等话…… 左右不过是个死字,若不是怕连累了人…… 我…… 呜呜…… 只盼和你死在一处就是了……” 那男子道:“胡说……” 而后又有几句低语,声音细微,难以听清。

接着又是一阵窸窣声,只听那女子道:“别…… 别起身…… ”

宝钗越听越惊,心中权衡再三,终觉此事凶险,自己还是莫要牵扯其中为妙。于是,她加快脚步匆匆走开,心却如小鹿乱撞,怦怦直跳。走过柳树林,见文杏亦是一脸惊恐。宝钗定了定神,正色对文杏道:“今日之事,你务必烂在肚子里……”

待回到蘅芜苑,宝钗呆呆坐了许久。而后展开笔墨,在一幅绢纸上写了些文字,将绢纸封入信封,用红蜡封好,藏入一个景泰蓝小箱子。她怅然若失,静坐片刻,才缓缓睡去。

是夜,宝钗虽惊魂未定,可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男女的话语声,心中思绪翻涌,难以入眠。又想起白日里与凤姐的交谈,不知此事最终会是何种结果;再想到今夜弘昼与蕊官之事,心中五味杂陈。她辗转反侧,直至四更天才渐渐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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