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慈宁宫用晚膳,闲话之余把柏清玄弹劾水永博的奏疏告知了皇后。
“水卿似乎并不知晓此事。”
皇帝语气平淡地说道。
“陛下,哥哥他一向秉公办事,哪里敢造假弓致使天下百姓怨声载道?”
皇后舀了一碗汤,递给他道:“哥哥顶多只会撒些小谎,还很容易被人识破,他纵是有胆子造假,也瞒不住陛下您的眼睛啊!”
皇帝喝了几口热汤,整个殿内被地龙熏得像夏日一般,几口汤水下喉便已浑身燥热,额上冒出细汗。
“也是,水卿在早朝上说的那些话确实有理,恐怕其中另有玄机。”
他回忆着说道。
皇后见他风轻云淡,猜不透他的心思,便试探问了句:“陛下,您打算如何处理柏大人的奏疏?”
“已经让孔林楚去查了,相信不久就会有结果。”
皇帝一面说,一面喝完最后一口汤。
皇后揪着心问:“若是孔大人查出此事果然有异呢?”
皇帝放下碗,看着皇后忐忑的脸,平静道:“那便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朕不会偏私任何一个人。”
这话说得皇后心中一紧。
假弓确实是水永博的手笔,若他因此被查,那她这后宫之主的位置恐怕也会受其影响。
她不能被此事牵连进去,水家也不能因此受皇帝冷落。
纵使家主大人肩负启天阁重任,皇帝一时半刻不会动他,可若失去外廷助力,她这皇后该要如何影响朝政?
用完晚膳,她假装毫不在意陪着皇帝下了一盘棋,而后恭送他回养心殿。
自打皇帝身子不适起,夫妻二人便再未同床共寝过。
皇帝已然没有丝毫精力宠幸任何女子,特别是吉贵妃出事后,他对情爱已然绝望,再不复年轻时酷爱风花雪月。
夜里寒重,皇后倚在贵妃榻上心烦不已。
当初设计除掉柏清玄时,本打算在永州了结一切。却不料那小子竟然找出了扳倒户部的证据,反手一刀插进她心口。
柏清玄不死,水家必将被他整垮。
皇后咬紧唇瓣,打算明日叫太子来一趟慈宁宫,好好商议对付柏清玄的策略。
* *
孔林楚出发前,依着柏清玄指示,去茗香阁见了金弈辉一面。
“要多少人?”
金弈辉抿了一口清茶,慷慨问道。
孔林楚没打算狮子大张口,“八个吧!武功越高越好。”
“就这点要求?”
金弈辉似乎有些不屑,嘴角微微扯了扯。
“是,永州虽危险,但孔某毕竟不是柏大人,他们不至于对孔某大动干戈。”
孔林楚说得严肃,“只要我们动静小一点,不让他们发现异动,应该不至于引出那帮刺客。”
“话虽如此,但还是多多益善。”金弈辉笑了笑,“这样吧,我给你安排十个人,保证都是绝世高手。”
“如此,便有劳金老板了。”
二人又喝了几蛊茶,才客客气气道了别。
金弈辉送走孔林楚,立刻坐上了前往长石山的马车。
他一听闻柏清玄受伤,便想火急火燎赶去看他。可二人身份有别,一个贱商,一个贵臣,相处如此热络总会惹人非议。
即便他们相识多年,友谊深厚,可阶层的界限始终是道天堑,至死不能逾越。
于是故意拖延数日,借着孔林楚的由头,才有机会光明正大探望柏清玄。
“子玦,你为何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了?”
金弈辉看着眼前这个憔悴不堪的男子,心中一阵刺痛。
“金兄,子玦不过小伤罢了,没你说的那么严重!”
柏清玄轻咳一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道红晕。
金弈辉看得怒火中烧,狠狠砸了一下拳头,骂骂咧咧道:“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干的?子玦你知不知情?”
“无非还是那些人,”柏清玄眸光低沉,“金兄,我如今不怕死人,只怕早死!可否请你帮忙安排一些人,护子玦周全?”
“小事一桩,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帮你物色人选。”
金弈辉目光笃定,忍不住握紧他的手,热切道:“子玦,不如与我拜把子吧?”
柏清玄面上露出些许惊愕,“这是为何?”
“你我做了兄弟,金家便是你的本家,”
金弈辉掷地有声,“从今往后我们不分彼此,金家能有的都会提供给你,爹爹也不会再有任何说辞。”
柏清玄心中感动,面上却是一派宁静,他犹豫有时才道:“金兄,谢谢你这般支持我!”
“我……”
金弈辉情绪激动,刚想说什么又忽然顿住,滞涩一下继续道:“我早想认你这个弟弟了,只怕你心有顾忌不肯而已!”
说起二人初相识,那时的柏清玄不过舞象之年,将将接手柏家家业。
同一年,金弈辉也接手金家产业,成为金家家主。
两个天赋异禀的少年人,同样一身傲气凌人,唯有一点完全迥异,便是柏清玄好学,金弈辉爱玩。
那次茗香阁举办京城雅集,柏清玄不负众望摘得桂冠。
金弈辉许下承诺,魁首之人可向他索取一样价值千金的贵重物品。
比试结果出炉后,柏清玄立在他面前沉默须臾,才开口道:“我要一样东西,并非金玉珠宝、古董字画,不知金老板可否应允?”
“哦?”金弈辉颇有些讶异,看着他淡泊的脸,心内嘀咕:听说这小子出身名门,竟是这样一副清贵不俗的模样!实在稀罕!
“我想要金老板一句话,可行?”
柏清玄冲他清浅一笑,身板挺正,面上带着几分稚气,格外纯真。
金弈辉有些发怔,好似嗅到同类的味道,竟不觉跟着傻笑起来。
“可,当然可!”
他赶忙应声。
柏清玄抿抿唇,嗓音清正:“我想请金老板对外宣布,杏花楼的茯苓白玉糕天下一绝!”
“茯苓、白玉糕?”
金弈辉似乎有些不可思议,喃喃重复一句。
“对,茯苓白玉糕。”
柏清玄看着他,眸底星光闪烁。
金弈辉赶紧收回神思,道:“好,我答应你。”
翌日,杏花楼门外人头攒动,许多京城百姓纷纷起了个大早,赶来购买传说中被天下第一美食家,金弈辉称赞过的茯苓白玉糕。
其实金弈辉口味偏重,非山珍海味不食,但自从遇上柏清玄后,便偶尔也会变变口味,甚至上庙里蹭几顿斋饭。
二人相处日久,曾经的少年均已长成参天大树,彼此间的隔阂与差距也日渐消融。
“从今往后,你便是我金奕辉的义弟,只要我金弈辉享用的东西,除了女人,你尽可拿去享用!”
金弈辉说得一脸激昂。
柏清玄定定看着他,温声附和一句:“那我便叫你大哥,从今往后,但凡我柏清玄力所能及之事,一定为大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拉勾起誓,不许反悔!”
金弈辉勾起他的小指,用力拧紧指节。
柏清玄笑了笑,眸底聚起少有的欢喜,轻声道:“反悔的人是小狗!”
“哈哈——”
金弈辉放声大笑,如此充满童趣的起誓,令他心底温暖无比。
十四岁初遇,二人皆已褪去孩提时代的幼稚和天真。
如今重拾童真,彼此扬起幸福笑靥,仿若此刻重回童年,二人成为总角之交。
深夜时分,金弈辉帮柏清玄掖好被子,走出禅房,心中不禁一阵惆怅。
他早知柏清玄会有此一日,可真来了却心乱不已。
仕途也好,新政也罢,都是脑子发热的腐儒不惜一切追逐的东西。
若他并非金家家主,若他不是走卒贩夫,他希望柏清玄一辈子不要涉足官场,安安静静做一位文人墨客,或是干脆仗剑走天涯,做一个侠客。
可现实总不尽人意,他与柏清玄肩上都负担着家族使命,任何事都不能一意孤行,只凭个人喜好而定。
望着头顶的清风朗月,他摇头叹息:“谁叫他是我义弟呢,这辈子也只能这么为他担惊受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