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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舟醒来的时候是五点五十,外面的工地上已经开始了火与钢的协奏,电锯如在他脑门上抛光,骨传导的噪声,直插心脏。他气血上涌, 脑门鼓胀,太阳穴也有点外凸,一个鲤鱼打挺就在床上坐了起来,一把扯下眼罩,丢开耳塞,呼吸急促地掀开毛毯下了床,趿着拖鞋就冲出了卧室。果然,果然窗户打开着,不仅阳台玻璃、移门打开着,连对开的厨房门和厨房玻璃也拉开着, 穿堂风两下里交加,蒋舟一股无名火正待喷涌而出,只见母亲恰坐在客厅中间的小板凳上,翘着脚刷抖音,听的是《双推磨》,唱的是“上片好像龙吞珠,侬看下片好像白浪卷”。母亲看着手机,浅浅道,馒头在微波炉里热好了,赶紧去刷牙。蒋舟转身就去阳台和厨房,把窗户都哐哐地。关上了。他母亲马上举着手机站起来,碎步撵上前来,说道,这是做什么,不要透气的?

蒋舟眉头皱起来,叹了口气道,王老师,我昨天一点到家,今天一早还要陪你看病,睡觉时间本来就少,一大早这么哐当哐当敲,还开着窗,你让人睡不睡?王老师道,你明知道今天早上要看病,还那么晚回来?蒋山道,香港机场晚点我有什么办法,我昨天早上也是六点就起了。

王老师挥挥手,好了别说了别说了,我也很紧张,越说我心里越不舒服。她说着在手机上记着什么。

昨天机场大巴回来的路上,蒋舟就预约了今天早上的快车去医院。蒋舟拉开车门就往里挪,王老师把脸上的口罩在鼻梁处捏得更加紧实,继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在坐垫上擦了擦。司机催她,快上车快上车,早高峰了。王老师一边把餐巾纸塞在手提布袋内侧的垃圾袋里,一边笑眯眯地说,好了好了。我年纪大,动作慢。上了车,王老师给蒋舟递上一支免洗的消毒液,示意他赶紧用手搓一搓。蒋舟随便糊弄一下,王老师退休前在放疗科隔壁的盥洗室教过他无数次六步洗手法,但他偏偏不想这么洗。蒋舟嘴里嘟囔道,去个医院还要戴口罩。

车到医院大概要四十分钟,上车王老师就已经开始闭目养神。蒋舟轻轻问,药吃了吗?王老师点点头,继续闭着眼。王老师晕车大概有二十多年的历史,据她本人说,结婚前好像不大容易晕车。十来岁从乡下考到城里的卫校,从村后的河里坐船,早上出发,傍晚才能到达,也没见晕船。自从生了蒋山,好似许多毛病就起了,所以她也不爱旅游,甚至不爱出门,喜欢宅在家里, 按照网上的说法,她是典型的人。这个观点蒋舟有向她表达过,她表示她喜欢自己这个样子。

到了医院门口,下车,蒋舟正拨弄着手机要确认付款,更靠近车门的王老师催促蒋山赶紧下车,顺便赔笑着和司机说,下车付一样的,给你一个五星好评哈。便急着下车了,司机也没作声,蒋舟便跟着她下车,医院七点半才开门,但堂皇的医院门诊部玻璃大门外已经陆陆续续排了一溜儿的人,颇有几个面有病容,憔悴忧愁, 好像在太阳底下站了好几天,如列宾画里的人物。王老师碎步到了门口,见了个门卫便笑盈盈地和人打招呼。蒋舟低声问,你认识人家?王老师也不答,和那人笑道,我是退休职工,回来做检查,和体检中心的吴主任说好了,她已经在等我了。门卫听了,也不说话,便借道开门。王老师掏出一张餐巾纸,撩开透明塑料门帘,让蒋舟先进去,王老师边进去边和蒋舟说,不要到处乱摸,保证一只手是干净的。

到了二楼体检中心,远远见到也有几个与王老师年纪相仿的人在排队等候,王老师自言自语道,我就说要早点出发的吧。蒋舟也不理她。

到了队伍中,一同排队不提,却早有相熟的护士拿着已经盖好章打好证明的单子交给王老师,两人说着话走出队伍,蒋舟也只得跟着。二人前几句话听得不真切,只见王老师从手袋中拿出一个无比滴,就往那人工作服里塞,那人倒退两步,王老师便急追两步,压着嗓子道,推来推去不好看,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天气热蚊子多, 你孙子正当用。许是最后一句话有点打动那人, 二人又循例推托了一番才终于收下。

王老师拿着条子便往ct室走,路上蒋舟道,我买几盒无比滴都是给你的,你怎么见人就送。王老师边走边和路上认识的老员工打招呼, 继而说道,我用不了那么多,所以让你多买几介,就是要派用场的。

蒋舟心里有些憋闷,这回回家,除了照例的啫喱膏,护手霜,马油之外,还在行李箱里塞了一个电饭煲,一个奥姆龙的血氧仪,为了防辐射而预先购置的五包海盐,王老师说香港的海盐要正宗一点。蒋山还给她买了一个适配颈椎病的枕头,问就是三百块,其实一千三。因为箱子已经塞不下这么多东西,所以蒋舟几乎没有带个人用品,知道这回回来很多事,甚至连计算机都没有带。

旁无他人,蒋舟在ct室门口等着王老师。 王老师出来后说,感觉比平时时间长。蒋舟道, 可能是不熟练。二人又转去抽血,b超,心电图, 肝胆脾胰肾等不一而足。在内科检查前,蒋老师拿出手机备忘录,在科室门口把要问的内容又过了一遍,见人招呼,便进去和医生说了自已的情况,最近吃饭不消化,很容易胃胀,饭量只有以前的三分之一,医生给把了把脉,开了点助消化的药,提醒回家服用,两周后回来复诊。

做完检查,蒋舟问王老师,王老师说应该是饿了,但也不敢多吃,去后面食堂买两个鸡蛋吃点面吧。蒋舟问,胃不舒服多久了,也没听你说。 王老师一边从口袋里掏消毒酒精,一边说,上上个月和你说过,你忘记了。蒋舟道,就听你说有点不消化。王老师说,是有点不消化,也没多大点事。蒋舟说,估计也是不大好受,不然也不会坚决要求我回来陪你体检。王老师把消毒酒精对着他,没好气地说了声,手!蒋舟伸出手,被她喷了一遍,王老师接着说,搓一搓,手指缝里。

在食堂的时候,蒋舟见她吃得甚慢,自己早囫囵吃完,见王老师一点点吃东西的样子,像某种重复性,没有感情的宗教仪式。吃饭的时候间或见到几个尚未退休的前同事过来打招呼,王老师礼貌地应对,倒也寒暄了几句,消却了蒋舟的一点点担心。但没多久王老师就说吃不下了,便嘱咐蒋舟喊快车,记得用优惠券,准备赶回去洗澡了。

到家门口,王老师让蒋舟站住,用纸巾夹住钥匙,插进钥匙扣拧开了门,她在门外像纵云梯那样,左脚踢右脚,把鞋脱在了外面,进门换拖鞋,拿起门口鞋柜上的酒精就在自己身上喷洒, 继而让蒋舟进门,鞋子照例脱在外面,先是消毒手再是四肢躯干,一边喷洒一边让他原地转了圈,最后还是手,要求他按照六步洗手法又洗了一次。然后王老师嘱咐他原地不动,便自己进了洗手间,滴滴几声哐哐几儿声,原来是把热水器和窗玻璃打开了。按照惯常的操作,蒋舟随后进了淋浴房,准备其他衣服都丢进了洗衣机,王老师嘱咐过多次,衣服放进洗衣机的时候,一点边都不能碰到洗衣机,不然就弄脏洗衣机了,蒋舟脱得只剩一条短裤,趁王老师背过身去不注意, 随手丢进去。但王老师很快转过头来竖着眉毛道,你要害死我!外面那么多细菌…….…她凑上前用窗台上的酒精喷壶对着洗衣机又是一顿喷,一边说,你要害死我。

蒋舟道,你才要害死我,窗户开这么大干什么,直播我洗澡啊。

王老师边关上洗衣机上盖边说,这么高层, 旁边也没别的人,谁看你!

蒋舟没说话,便去洗澡了,好久没有回家, 冲着水发现自己上回买回家的洗发水护发素好像从来没用过,摆的都是尿素霜,大宝Sod蜜之类的东西,大宝Sod蜜被挤得像个干瘪的牙膏筒。

蒋舟洗完澡出来,见王老师坐在那张已经被酒精喷的掉了漆的小板凳上,刷着手机上的抖音,说道,你去书房坐着吧,书房椅子干净。

在蒋舟记忆开始的时候,王老师就是一个对卫生很讲究的人,洗菜能洗一上午,在蒋舟看起来她是试图用这样一段时间教会青菜们花样游泳。她曾谈起对父亲的第一印象,袖口不干净,衬衫领子黄,恨不得立马扒下来洗了。父亲对母亲的第一印象很不一样,知道她是医院工作的,觉得很实惠,将来老了有人照顾。他俩在介绍人介绍之前其实就已经认识了,他们都是文学爱好者,报读了同一个夜校文学班,写诗也写小说。蒋舟的父亲蒋老师痴迷模仿汪国真和席慕蓉,刚工作的时候还自己印过刊物。那时他在报社上班,下班后用报社里的油印机器偷偷印自己和朋友的诗歌,以至于自家墙上都是灰色手印, 这是蒋舟小时候听王老师说的。他们的第一次约会是去看举重比赛,因为正好记者有票。他向王老师承诺,将来有四大天王演唱会票,一定带她去看。说这话的时候,是在比赛散场后,二人去路边取自行车时候说的,街灯昏暗,蒋老师点上一支烟叼在嘴上,四周也亮起类似的星星点点, 两人推着自行车,王老师觉得烟味也没有那么臭烘烘了。随着时间发展,蒋老师写稿最厉害的时候一天能抽四包红塔山,写作给他创造了类似蒸桑拿的视觉效果,王老师和蒋舟说笑,接下来烟草公司要搞点创新了,要么做筷子那么长的烟卷,要么接上一根皮管子给他,不然根本来不及吸。

两人准备成家的时候,社会上都在做生意了,两个喜欢文学的人,也在业余时间开始想办法倒腾西北风。就蒋舟知道的,两人贩卖过拖拉机,还往大学食堂贩过牛肉,西北直送,到南州的时候肉都臭了,硬着头皮塞给学校食堂,据说食堂臭了好几天,成了此校多有鬼故事的源头; 而不办诗刊的年代,公家打印机也有别的妙用, 油印的生肖算命纸,每一类都复印几十张,用事业单位印着“机密”的牛皮纸文件袋缠实包好, 周末早市两人买三个咸麻糕两个甜麻糕,用背包装着,带一块油漆的小招牌,上面写着“一元算命”。王老师坐在乡政府侧门口的台阶上卖, 蒋老师在路边招呼人,一张一块钱哟。

王老师迷上抖音大概也就是这两年的事, 随着视力的严重下降,蒋舟已经把她的手机文字的大小调到最大,经常一条中国移动的短信,她要划好几次才能读完,蒋舟观察她翻看信息的样子,好像拿着放大镜看大象,每次只能看到一点皮毛。所以她越来越依赖视觉性和听觉性的阅读,除了一些播客节目之外,她主要就是听抖音;一方面抖音比较聪明,经常知道她喜欢听什么戏,推送给她很多家乡戏文和方言说话,另一方面就是因为许多播客App界面不能缩放,对于王老师来说,字都太小了。

蒋舟扯着自己刚刚套上的t恤衫说,没早上那么愁了吧,医生又没说什么。

王老师的眉毛显示出些微的笑意,但也没有笑,说道,之后还要复诊的。鱼是鱼,鳖是鳖,喇叭是铜锡是铁。

蒋舟听了愣住了,问是什么意思?

王老师倒高兴起来,常州的土话,就是说, 你是什么后天怎么打扮都改不了,该是乡下人装不了城里人,该是病人装不了后生。

蒋舟是不会说南州话的,但经常听见她和南州乡下的小姊妹打电话,说的都是当地土话, 有种市区没有的刚硬和豁达。王老师懂得许多地方农俗谚语,自蒋舟小时候起就因为不上进常被她编派,“朝怕露水晌怕热,夜怕蚊虫早点歇”; “三饱一倒”;“日图三餐,夜图一忽”;蒋山撒谎吹牛,她觉得不可能时就会说“盐罐头里出蛆”;劝他别结交一些浮夸之人时,就教他“穷勿搭富,绸不搭布”。有时候打完电话口音还没完全转过来,自个哼哼《双推磨》:“推呀拉呀转又转,磨儿转得圆又圆,一人推磨像牛车水,二人牵磨像扯篷船”,显出别时没有的调皮劲头, 她自己唱着唱着不好意思起来,对蒋山说,你要笑话我了。

蒋舟曾嫌她掉书袋,但观察下来,她却自是随手拈来,并非刻意。蒋舟劝她可以搞一个抖音账号,把这些都记下来,对着镜头,给人解说解说。王老师总是不接他的口。

蒋舟道,要不录一个。和你说好久了,你上回还说等我回来说,我来给你设置一下。蒋舟说着抢过了手机。

王老师愣了一下,推着眼镜笑道,小心摔了,这么急,我先指纹解锁一下。说着拿过手机,端端正正按下大拇指解锁,好像要揿红指头签合同。

王老师说,我也不用发,我就看看,我本来也想关注你的。

蒋舟说,关注我干什么?都是发一些足球的东西。

王老师说,你之前发到微信的那些,我就看了好多遍,有时候看到你头发长了,或者脖子边上有湿疹,都看得出来的。和你说药膏要坚持涂,你肯定也没涂。

蒋舟说,涂了涂了。说着已经在帮王老师收手机验证码了。

王老师说,你也就应付我,和你说了你们学校网页上个人简介,有几个错别字,和你说了你也没改。

蒋舟说,写完论文我就毕业了,没人看的。

王老师说,我看的呀,而且将来如果你要申请博士,面试官要看的。我没事情就在网上搜搜你的,将来面试官也会随手搜搜,一看还有错别字,多不好。

蒋舟说,你怎么也爱搜我。 王老师道,这“也”怎么说。

蒋舟道,学校有个女同学·

王老师站起身来提起小板凳笑道,等我坐近点来听。

蒋舟道,你还来劲了。就是有个女孩,到处搜我的网上数据,还告诉我她搜了。

王老师坐定说,人家估计也没什么恶意,可能就是单纯好奇,你不会说人家了吧?

蒋舟道,真的挺想说她一下。

王老师说道,那没必要啊,人家可能完全没这意思,是你自恋。

蒋舟不作声,填入验证码,做了一番数据输人,便道,一会就行了。头像用什么。

王老师笑道,随便的,就用微信头像的就好的。

蒋舟听了笑起来,说,那不行那不行,抖音不是一般社交媒体,你在上面头像用梅西做什么。没人在抖音上推销保险的,头像还是要和你的内容配合。

王老师说,你也别总是觉得我老土,自从我用了这个足球运动员的头像,加我好友推销的, 或者卖保险的明显变少了。

蒋舟想了想说,那随你决定吧,用梅西就梅西呗。

王老师又说,或者我再找一找。便伸手讨还了手机。

蒋舟去厨房看看晚饭吃饭的食材,面条在抽屉里,鸡蛋在冰箱,因为王老师胃不好,吃了一段时间的蛋花面,蒋山觉得没营养,便问,家里有香菇或者虾米吗?可以提提味道。

王老师说,虾米没有,那东西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虾仁冷藏柜里倒有。香菇也有,不过是干的,你可以先泡上,多泡几回,有段时间了。

蒋舟按照王老师的意思,泡了香菇,速冻柜里拿起一包虾仁,剪开泡在盐水中。冰箱里又找到乡下大姨送上来的小青菜,坏了好些,择干净烂的,只剩下一小把。蒋山想想,也是够的。

王老师从他身后走过来道,你看这个头像怎么样。王老师把手机送到他面前。

蒋舟一看,是两个人站在一起,照片有些模糊,一男一女,都是古装。蒋舟便问,这是啥呀?

王老师笑嘻嘻,蒋舟见她难得笑得这么高兴倒伤心起来,瘦削的脸上没有形状。王老师说,这是一出锡剧,《庵堂认母》,我经常放的, 你可能不记得了。

蒋舟道,我也不研究锡剧,而且曲目这么多我哪能记得。不过我也提醒你,香港公共场合可不能这么公放。

王老师斜着眼睛让开半步,说道,还没去呢就开始嫌我了。

去香港上学,是蒋舟第一次离开家这么远, 过去幼儿园小学都是在家附近,早上妈妈送去, 中午还能回家吃中饭睡中觉,蒋舟的小姑是小学教导主任,迟到一些老师也不在乎。下午如果爸爸骑自行车来接,会绕道去电子新村门口的小吃铺吃点心,通常点一客小笼馒头,蒋老师自己吃一块咸麻糕,若小笼馒头有剩下,他自己也吃点,若没剩下,便在摊头抽会儿烟。虽然总是被嘱咐慢点吃,蒋舟还是一口一个,先塞满再嚼, 像个松鼠。从电子新村出发回家,蒋舟坐在自行车后座,抱着爸爸的腰,道旁的法国梧桐比天空还高,洒下星星点点的细碎日光,沿着道路向身后退去。骑过无人的路段蒋老师便惯例地唱道, 蒋舟蒋舟哪里来?蒋舟便在后座上一蹬一蹬,兴奋的接口,蒋家村上跑地来!蒋老师接着唱,跑到跑到哪里来?蒋舟马上大叫着唱道,跑到爸爸车上来!

山山头! 爸爸头! 山山头! 爸爸头!

有时候,蒋老师唱高兴了,骑着骑着就张开双臂,脱把了。自行车在无人的道路上走出缓慢的S形,蒋舟便跟着兴奋大叫。倒也出过一次意外,车打滑掉进道边沟里。裤子脸上都磨破了, 蒋舟大哭起来,蒋老师一身烂泥,便和他笑嘻嘻地说,别哭别哭,前面店铺给你买根棒冰,最贵的那种,特别好吃。吃了就不哭好不好?也别告诉你妈,不能做叛徒你知道吗?蒋舟点点头,脑子里都是棒冰。当然,在王老师的盘问下,蒋舟最后大多都做了叛徒,但蒋老师也不过对他挤挤眼睛,在王老师的连珠炮的责备中,并不觉得特别失落。

那时候一家三口还住在亚细亚影城背后的平房里,这里原是别一户人家,旧时年辰不太平,离乱甚多,被征做了十年仓库,十年一完待要归还,却也再寻不见原先的主人,蒋老师一家便占了此地。因此这小小的地方挤了许多人口, 不过随着时间推移,几个兄弟姐妹各自结婚成家,住进了楼房,独独蒋老师和新婚妻子留在老房子照顾已经90岁的太奶奶,之后添了蒋舟,没了太奶奶,再过了三年,蒋老师当了个小领导, 小夫妻借了点钱,加上住房公积金在白云买了套两居室。蒋舟记得很清楚,那段时间为了买家具,一家人周末总在外面跑,红星家具城成了蒋舟的第二课堂。关于家具的款式三个人达不成一致,就投票比人头。逛累了就在台阶上坐着, 照例还是吃麻糕。王老师看中了一张红木的床, 结实好看,折后一万八,喜欢,不舍得买。每个周末都去看,至少去摸一摸,两班倒的售货员都认识了他们一家。有一回,一家人在红星家具城逛了一天,看定了好几样家私,便又去看那张床,店员是个中年妇女,平日看店也没事,还给王老师推荐过毛线打法,见他们来道,来了来了?一家人也笑,那妇人此时两手插在棉袄口袋里,摇晃着身子,嘴里还有没吐干净的瓜子,和王老师说,我去上个一号,你们坐坐帮我看会儿店。王老师笑着答应。王老师把自己的包放在店员位置旁边的小茶几上,转头准备拖些椅子板凳过来,方便三人落座。只见父子两人已经大字形躺倒在那张一万八的红木大床上,闭着眼睛,脸上满是笑容。王老师觉得又可乐又可恼, 忙要拉他们起来,嘴里嘟囔着快起来快起来,咱们还不买,不作兴的。刚伸过手去就被蒋老师一把拖在床垫上,三个人身体微微起伏,如在蹦床上弹动,蒋舟咯咯笑起来,蒋老师眉头微微皱起,笑着说,谁说咱们不买。王老师摇摇头看着天花板说,这账我们算过的。蒋老师说,其实我想一万六,他们也肯的,我广告绩效拖了半年下个月也应该发了,我再借一点,你这么喜欢,我们看了这么多回,我觉得没问题啊。王老师道, 还是贵,还可以砍砍·……·但说着说着,声音也弱了好些。蒋老师说,我们就这么一直躺着也蛮好。王老师轻轻点点头。蒋老师笑说,希望她上厕所时间长点。王老师笑的皱纹都出来了,说, 她便秘了更要到我们医院找我了。蒋老师舒了一口气说道,那怎么办呢,来一次可不得便宜五百元。两人又一起笑起来。蒋老师继而推推王老师小声说,舟舟睡着了。蒋老师把围巾盖在蒋舟胸口。王老师仰起身子看了看,蒋舟躺着,张着嘴, 几乎要流口水。王老师继续躺回床上,笑说,那我也闭闭眼睛。她闭上眼睛,很快睡着了。

王老师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好像是做了个很长的梦,看看钟,儿乎无法读懂那数字了,她觉得脑子嗡嗡的,窗户也没开。王老师觉得这天花板好高,吊瓶似乎在微微晃动,看着有些头晕,外面窸窸窣窣有人走动的声音,床头有水果和热水壶,早上治疗的单子,还有已经充满电的手机。小马扎是空的,蒋舟不知道哪里去了。王老师躺着发呆,两手十指相扣,露在被子外面,大拇指互相摩挲,她觉得骨节有点疼,摸得深些,有丝丝钻心的滋味。她举起手来看,指爪被一条一条凸起的青紫血管缠绕着,衬着灰色的底子上那些不规则的针眼,像墙隙的蛇。亚细亚后面的房子之所以急着搬出来,也是因为她在洗菜的时候,曾经见到一条滑腻腻的蛇,在碗橱后游走。她害怕蛇,幼时顽皮,和几个小朋友在田间捉迷藏,越走越远,她小小的个子隐没在高耸的谷物森林里,在一片褐色中迷失了方向, 稻谷的叶子和穗割着她的脸,她哭起来,自泥地里一高一低乱走。手背把眼角都揩红了,妈妈妈妈,逐渐变成自己都无法辨认的,喉头的爆裂声。而太阳在穗尖融化,清灰的天河为它慢慢淬火。很快,她走不动了,抱着自己的手臂,在泥水边蹲了下来。她觉得自己的脸上又脏又冰,鞋子也不见了,而周遭暗下来。四围响起田鸡此起彼伏的叫声,有日间所无的消沉,而黑暗又把这声响隔得若近若远。她很想尿尿,肚子鼓的滚圆。 但窸窸窣窣的细小声音和日常经验提醒她,田间有蛇在活动。黑暗中有蛇盯着她,也盯着某处安静转头的田鼠,若她褪下裤子,等待着的或是冰冷的尖牙。她感到头痛欲裂,腿也麻了,她用手扒拉着泥土,小心挪动步子不让自己摔倒,然而还是没有忍住,热流从两股缓缓流下。而此时她屈辱且恐惧的泪水也滴滴滚落,此时的哭声却没了巴望,只是哭给自己听,是牢狱夜间的呜咽。裤子贴在身上,被风一吹,湿冷一截一截往上爬, 她开始微微发抖,嘴唇虽干裂,她依然使劲抿着,却更加止不住浑身乱颤,呼吸也乱了,心口咚咚跳,这心跳声,周遭的生灵怕是都听见了。 她的耳朵嗡嗡乱响的同时,却听见远处似有稻穗折断的声音,这声音由远及近,却慢了下来,这声音滑溜溜的。她勉力咬紧牙关,想站起来,腿却先软了,在她半站半蹲的姿态下,在月光的轻微映照中,有一条长长的闪着光的东西向她伸了过来……..

那是捉蛇人的叉,一个半夜赶路回家的捉蛇人,在田埂上听到了那哭声。捉蛇人背着她, 忍受着她身上的尿味,走了不少弯路,终于到了她家门口,院子里却只坐着她的姨,见到她,姨缓缓站起身,都说不出话了。那妇人坐在四方桌边上,桌上碗比碟多,似乎都没有动过,桌后长台上烛火森然,照的四下斑驳,唯有上头的领袖像笑容依旧,像在欢迎她回家。她的父亲,因为小女儿丢了着急,心脏不适送去了乡里卫生院, 去了一半人,剩下一半亲戚,包括两个姐姐还有邻居都在外头找了半夜,此时尚未归还。而她太累了,只听得身边闹腾起来,后来什么都不记得,就睡着了。醒来的如今,记忆中的所有人都往生了,只留她一个在黑暗中。

蒋舟开门走进来,迈大了步子,走到床边, 笑嘻嘻道,你醒啦?刚刚隔壁病房过生日,我去看看,还吃了块蛋糕。

王老师闭上眼睛道,你慢点走,晃得头晕。 也开开窗户,闷了半天了,要憋死我。

蒋舟正色道,好的好的,就想着蛋糕,没留意。蒋舟起身到窗口,提起有些锈住的窗闩,咔啦咔啦两声响,推到外头去了。昨夜下了一场雨,外面那棵榕树的叶子掉了大半,而那突兀的两声,惊起几只栖息的麻雀,唧唧地飞远了。他们还要给你,我说你吃不了这个,所以给了我一大块。蒋山接着道。

王老师眉毛微微皱起,你也好意思的,又吃别人东西。说着左手支棱着想要坐起来,同时用右手撑着太阳穴,轻轻揉搓。

蒋舟道,人家说是快出院了,我也沾沾喜气。说着上前给蒋老师在身后垫高了枕头,摇了摇旋柄,把床一格一格地支起来。

王老师没说话,面色还是蜡黄。

蒋舟起身去拿热水瓶,起来还没喝水吧,我给你倒点。

王老师微微说,水果你一会再吃吧,好几天了,我也吃不了,别放坏了。

蒋舟点点头,把水倒好了一个个杯子,接着另一只手拿起一个空杯子,滚水在两个玻璃杯中间来回倒腾,为滚水降温,这是他小时候王老师教他的方法。把水来回倒了几回后,他准备递过去,说道,喝点水。

王老师并不再揉太阳穴的手轻轻摆了摆。

还是胀?蒋舟问道。王老师没有说话。门外护士正推着小车子,一路走一路咕噜咕噜响,不知道又要冲去哪里。

蒋舟把水放好,拖过凳子,估摸着母亲肚子的位置,隔着施点巧力,隔着被子给她揉胃。

王老师问,是不是比昨天硬了。

蒋舟说,没有,我觉得比昨天软了。昨天可能是汤稍微有点油了。

王老师显得有些不高兴,好像自说自话,鱼汤能有多油。她继续揉搓手指,又感到一些刺痛,眉头便又拧了一下。

蒋舟不大明白,便问,哪里不舒服。

王老师说,手有点不舒服。你按按看。说着用另一只手指了指。

蒋舟伸手,轻轻在她手指上试探,王老师道,就是这里,很疼。

我要不要喊门诊的医师过来看看,蒋舟道。

王老师说道,明天再说吧,今天是贾医生坐班,上回让他来看脸色就不好,现在医院都是新医生也都忙。我刚刚微信也查了一下,可能是手指上的胃经的问题。

蒋舟说,你不是学西医的吗? 王老师说,也有道理的。

蒋舟想了想,没说什么。继续给她揉肚子。 王老师想了想说,还是想做一次肠镜,稳妥点。

蒋舟说,肚子不舒服了?

王老师说,还好的。就是这水也挂,药也吃,胃动力机器按摩也继续按,人还是继续瘦。 不应该的。

蒋舟说,你是不是不舒服瞒着我,上回回来检查出结果,你也说,还好的,让我专心写论文,不用担心,喏,现在人都在医院里了。

王老师说,医生嘛,我也在医院里面待了这么多年,开始的时候总是把病情说得重一点,病人听了心情紧张,重视了,将来一治疗,有好转自然就感激医生;否则开头说得轻,病情一恶化就要怨医生。住住院输一点营养液,做做检查, 治疗治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现在医院什么都有,也很方便。

蒋舟表情还是很严峻,不说话。

王老师看他有点心疼,便带着笑脸和他说, 这段时间我也有开心事,你用手机看看,你就知道,我抖音开了,粉丝虽然不多,但是留言点赞还是蛮多的,好多留言的都是南州的,和我说了好多新的南州土话,“一行服一行,糯米服砂糖”“捂春三,冻八九”。好多我都记住了,也加了他们好友。这几天不更新,好几个人催我给他们更新。

蒋舟表情缓和道,我有看,好多人说你声音好听,戴着眼镜很斯文。

王老师挤着眉眼笑道,现在的人说话哪有不夸的,一般没什么好说的,就说你声音好听。

蒋舟笑道,他们有没有私信和你说什么。

王老师道,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我还遇到一个小学同学,儿子去了美国读书,老伴天天搓麻,她老输钱就不搓。没事情她就刷刷抖音。我就问她还跟同学们聚吗?问了她半天不肯说。

蒋舟说道,这就怪了,退休了不都爱同学聚会吗?

王老师闭着眼睛缓缓道,我也是这么说, 问她老半天,她就半弯半拐说,有个男同学,姓张,我认识,我们那时候都叫他癞头张,后来在学校做了几年内退了。这个癞头张呢,特别积极,拉群啊,组织大家踏青,报名唱歌啊,还有去农家乐什么的,人很热心,还给我们同学聚会拉了点赞助,一个丹阳眼镜店。两个人有时候说说话,互相推荐点戏曲节目什么的,还给她拿过一次水果。有天这个癞头张,也不知道怎么说着说着就说自己家里地方大,好吃的也多,邀请这个同学上家里坐坐。她心里知道是这么回事,也不应他,心里有点害羞又有点不舒服。这癞头张还打电话过来…·

说什么,蒋舟道。

王老师说,你别着急,我喝点水。蒋舟把水端给她,王老师抿了两口,咽下去清清嗓子。她拿着杯子凭空兀自愣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她也没接电话。打了好几次,就都没接。她过了一两天,觉得这样也不大好,经常参加同学活动,也不便得罪他。她便编了一条微信,说她身体最近不好不看手机云云,还编辑了老半天,发过去发现对面已经把她删了。

蒋舟说,这人怎么这样,好色,素质也差。

王老师说,后来打听一圈,发现他邀请不同的女同学上他家门,大多是不睬他的,后来同学会逐渐也没啥活动了。

蒋舟笑问,所以还有人睬过他的?

王老师脸上有些红,笑道,你以为老年人退休都喜欢同学聚会,老年大学就只为了同学情谊吗?咱们家门口几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同志, 拉皮打针,染嘴唇买奢侈品包,就是为了在同学聚会上别苗头,还有为了这些事打架的。

蒋舟乐不可支,笑得露出牙龈道,这我可没听说过。

王老师道,咱们小区东二门有一拨跳广场舞的,后门有一拨。你注意过吗?

蒋舟道,好像有点印象。

王老师道,他们原都是一拨的,有个二栋上的男同志,是之前歌舞团的,比较有派头,小区活动要出节目,为了能和这男同志排节目,两个领头跳舞的,起了矛盾,互相说了好多难听话, 分了两拨。也辛苦这男的,每天被逼得跑两边歌舞团,据说老婆也和他怄气。

王老师自己也笑起来,说了好一会人也乏了,见蒋舟心情好些,便小宽心些,却也觉得自已好笑,癞头张的话明明是对自己说的,自己不知怎么却编排到同学的头上了。

做肠镜前一天王老师五点吃晚饭,六点半吃泻药,要求先吃750ml的泻药,保证干干净净。 王老师胃胀,只能小半口小半口地喝,喝了约莫半小时才喝完。她喝到三分之一的时候就想吐, 横着眉毛喝下去,肚子胀得难受,蒋舟给她揉揉,也不敢用力,边按边问,好些吗。王老师其实还是很难受,随便敷衍几句。到了八点上了一次厕所,卸下来一点负担,明天上午的肠镜,王老师八点半就睡了,蒋舟在外头拿笔记本看电影。王老师胃还是胀,有点犯愁,怕影响明天检查,喝的水多,有点想上厕所,犹豫间,蒋舟已经看完电影回来了,他躺在陪护床位上刷着手机见她动弹,便问要上厕所。王老师估莫已经十点多,嗯了一声,便让蒋舟扶她起身去上厕所。到了十二点,蒋舟已经睡熟了,她缓缓起身,吃了半颗安定。

王老师是五点多醒的,叫醒蒋舟,吃第二顿泻药,蒋舟迷迷糊糊起床,烧了水,冲了药给她喝。王老师喝到一半就吐了,吐得眼泛泪光,一直打嗝,脸上一阵白一阵青。蒋舟给她擦身,倒了痰盂,做了点简单清洁。蒋舟问,药还吃吗?王老师小声说道,你喊值班医生来。

值班医生重新给她开了别种的泻药,把肠镜时间改到了下午。蒋舟问医生,一定还要吃泻药么,她吃得消吗?医生推着眼镜和他说,非这样不可,否则查不清楚。医生临走时又提醒了一次,旁的什么都不能吃。

蒋舟拿着单子去一楼缴费处缴费,此时医院刚刚开门,才下楼梯就见到缴费窗口已经黑压压挤了一片人,好像在火车站月台准备上车,恨不得扒拉着窗口钻进去。

蒋舟从药房拿着药回到病房,王老师又吐了一回,这回好些,主要是干呕。蒋舟扶起她,继续喝药。王老师倒是很努力地一口一口喝,但蒋舟却犹疑起来,似乎他扶着自己母亲喝的,是一种有去无回的毒药。蒋舟道,其实,也未必需要全喝完,别勉强,当心又要恶心了。

王老师冷冷道,你没听医生说,中午之前不再上一次厕所没法查。说着,咕嘟咕嘟又喝了两口。

中午十二点王老师没上厕所,蒋舟给她按摩肚子,王老师也不说话,在一推一送间到了两点,蒋舟没吃饭,王老师也没上厕所。

王老师说,你去科室那边说一声,推迟到四点,如果没记错,四点半他们就下班了。你顺便买点吃的,肯定饿了。

蒋舟确实饿了,去科室改了时间后转到楼下如意馄饨打包了几个包子和牛奶,便上楼来。 他边吃边上楼,转角就在走廊见到王老师,她套着那件据说会有好运气的红色羽绒服,沿着墙边快走,说是快走,并不准确,一时快点一时慢点,中间也停一停,但却很坚决,蒋舟看着她的背影,一度以为她要走远,不回头了。到了走廊尽头,她回头了,蒋舟这才反应过来,走上去扶着她,两个人靠着,一起走,也不说话。蒋舟随着她时快时慢,像学生军训时,与身旁的伙伴那样保持脚步一致,这一切都关乎意志力和信任, 就这么一直走。

做肠镜的时候,蒋舟要求进科室陪着自己的母亲,蒋老师说始终男女有别,自己可以完成的,打个麻药睡一觉就好了,让他不要担心。医生戴着口罩和他点头,似乎在确证这一观点,但医生口罩和眼睛背后的表情,他却看不真切,这一点让他有些在意。

他在外头等着,一摸口袋,才发现羽绒服里还有个包子,已经凉了。他也饿,便在外头饮水机接了点开水,对付着吃了一点,人稍微好受一些。他继续回到检查室门口,站着等,这时候他意识到今天似乎还挺冷,站着不动,人哆嗦。他想起上次这种冷天等人,还是前年小年夜,看守所所长姓胡,住在新北,蒋舟没见过,要了地址,的士到了地方,在门卫岗亭那儿打电话,打过去被按了两回。蒋舟在雪地里来回走了一会, 再打过去,第三回接了,蒋舟简短介绍了一下自己,对面啊啊半天,明白过来,说我们正好要出门,你在外头稍等。蒋舟往里走几步,寻一个不显眼的停车的地方,和他简单交代,对面听了就说知道了。

蒋舟把一箱子干货和两瓶酒搁在花坛瓷砖上,放了一会儿怕瓷砖也上冰,滑溜溜摔坏了, 又挪了一两个地方,最后还是提在手里。

约莫五点多天气,周边都暗下来,雪也越下越大,他不时就左右换换手,怕东西上雪化了不上相。他也挪挪脚,左脚鞋底下车的时候踩进一个雪坑,进了水,此时冻得已经没了感觉。雪落在他身上,也落在大地上,越积越多,像盐罐打翻了,没有节制。路过的人也看他,他不作理会,他约略理解早先几年,为了儿女前途,冬夜摸上他们家门送礼的陌生人,他们肩膀上没有化的雪,如今也落在他身上。

路灯都亮起来,周遭小朋友的嬉笑声在雪中显得清亮干净,无忧无虑,而路灯亮起来的时刻,雪也愈加下的没有轮廓,被北风鼓动,满目冲撞,祭祖火盆里锡箔纸点燃得太快,漫天扬起来的白灰,约略也是这般的光景。不一时,他见到一家三口向他这边走来便也迎上去,男的挺精神,一身皮装,里头是个羊绒衫,自己一把伞。一对母子-把伞。

对面客气地和他打招呼,小蒋是吧,高才生,书记有和我说起你。手伸到半空中,才意识到蒋山左右手都不空。

蒋舟道,胡局您过年好呀,要来看看长辈的。蒋舟把箱子拎绳都归到左手,伸出冰冷的右手和他握手,他的手很软很厚,也很热。

一对母子不理他们,径直往停车的地方去。

我们边走边说,胡局笑道,不好意思啊没想到这么大雪。说着帮蒋舟拍了拍身上的雪。

蒋舟跟着他走,也才刚到,知道您忙。

胡局边走边说,你爸的事情你放心,我们打过招呼,所里过年条件一年比一年好。

蒋舟道,放心的,家里规矩,要来看望长辈的。

没几步闲话就到他们停车的地方,母子上车,点了灯。胡局也停下来,说不好意思啊,正好要出门,意思我们明白,东西你拿回去。

蒋舟笑道,都是些自家人吃的东西,不上价,就是传统心意。您收了,不然我家门也进不了。

胡局又要推托,蒋舟凑近道,年三夜四,推来推去也不好看,真不过是一些小意思。

胡局又笑,就开了后备厢,放了东西。上车前拍拍蒋舟道,早些回去吧啊,和你母亲问好。

蒋舟连连称是,目送车发动,开远了。蒋舟在雪里愣了一会儿,回头便去坐公交车。

检查结果不大好,医生又安排了其他检查, 照这个照那个,蒋舟一直重复着交单子交钱取单子做检查,拿单子、交钱、取单子、去药房这些步骤,他也愈加懂得和这样的环境相处的方式,吼过窗口业务员,几次要和插队的陌生人打起来。蒋舟心里很想找人打一架,但医院大厅保安挺多;也想过打保安,但保安挺多。后来专家会诊和他说了一大堆,他脑子嗡嗡的,几乎都听不进去,能听进去的也是自己不想听的。

回去了王老师问他怎么说,他也说不出来。 问了一会儿,他就说,就还行吧。

王老师说,我也是医院工作人员,这个具体的情况也要知道一下,好配合治疗。

蒋舟想了想,就拣不太紧要的说了一番,末了加一句,就还行,问题不大。

王老师没说什么,晚上二人照例吃了订的食堂的营养餐,王老师还是细嚼慢咽吃了一会儿, 蒋舟留意,王老师只有过去四分之一的饭量了。

晚饭后两个人在笔记本上找了部电影来看,喜剧片,没到最喜的部分王老师就乏了。蒋舟伺候她梳洗,便各自熄灯躺下,蒋舟自个儿睁着眼睡觉。

到了十二点左右,蒋舟有点迷糊了,却听见了小孩子吸鼻子的声音,拖着尖利的尾音,尾音不一会儿也小了。蒋舟微微起身望过去,见病床上已经瘦成一把的王老师,裹着被子微微颤抖。

蒋舟心里有点恼火,起身穿鞋,故意把动静弄大。蒋老师听着也躺正了。

蒋舟道,怎么了,折腾了一天,不好好睡觉。蒋舟顺手开了壁灯。

王老师没有说话。

蒋舟坐在床边盘起腿,笑道,不会是想着立遗嘱越想越肉疼吧?

王老师转过身来冷冷地说,我是那种人吗? 我还想着提醒你,我百年以后,你要记得去医务科领抚恤金,和工龄挂钩的,忘了就没了。

蒋舟道,知道你不是那种人,既然这样,你更应该积极配合治疗好好休息,早点出院,咱俩的积蓄也能剩多点。

王老师说,我自己也知道七七八八了,你不用瞒我。

最后几个字几乎被她吞掉,在灯光下蒋山见到她干枯的眼窝此时蓄满了泪水,像高山的堰塞湖。

蒋舟坐近了她,床头抽了几张纸巾,王老师把纸巾覆盖在眼窝上,纸巾很快湿了。

蒋舟道,现在科技这么发达,你怕啥。我觉得你平时生活方式也比较健康,不是你的问题, 有的时候就是运气不好。我港大有个女老师,年仅四十多就做了正教授,但她嗓子一直哑的,后来才知道得过癌。但我看她恢复的蛮好,人精气神十足,打扮得也美,特别有个人魅力,她对于自己的嗓子也不介意。她年纪那么轻,照道理不应该,不也后来慢慢接受,积极治疗,现在就很好。你的情况比她好多了,我觉得你不用担心。

王老师清清嗓子道,谢谢你安慰我,道理我也懂,我就是害怕。

蒋舟道,怕什么,你之前不是说过你不怕死吗?

王老师声音也小了,说,我怕你一个人啊。

蒋舟握着王老师的手,愣住了,想了一下, 却不知道说什么,就一直握着她的手。

王老师拍拍他的手腕,你放心,我肯定会配合治疗的。对不起啊,给你这么多负能量。

蒋舟道,和我多说说好了。

王老师着急道,还要和你说,延陵路上交通银行和建设银行,各有一个保险柜,用你身份证登记过了,密码你知道的,1开头的。我怕我忘了和你说。

蒋舟道,行了行了别乱想了,你的保险柜你回头自己去开。

王老师说,别忘了啊。也不早了,你也睡吧。

蒋舟道,你先睡吧,你睡着了,我也安心。

王老师没有说话,蒋舟用另一只手关了壁灯,在黑暗中他感受到王老师呼吸放缓,均匀了,手也慢慢松了。

蒋老师取保候审之后回家,蒋舟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很长的微信也不回。王老师和他说过多次,他也不理会。蒋老师在里头待了一年多,瘦了,头发乌黑,出来那天伯伯带他去焗的油,那天洗澡剪发焗油吃饭等一系列流程,蒋舟都没有参与。蒋老师也有心理准备,从里头寄出来的信,蒋舟一封也没有回过。

蒋老师天天待书房,也不说话,偶尔烧烧菜。

到了年关祭祖的时候,王老师嘱咐蒋老师洗莫烧素菜,蒋舟则和王老师出去买百叶、鲫鱼、 豆斋饼、红烧肉、冬笋等等,许是年节下,还不其好买,几家都卖空了,蒋舟是没想到这时候还有这么多人家祭祖。王老师有些不高兴,早前提醒过他早点弄,他嫌太早了。好容易买齐了要买的食材,王老师看备忘录提醒蒋舟顺手再去买箔,前几天折了有些不够了。蒋舟是折锡箔元宝的能手,三四岁就会折,他小时候就手巧,看了两三遍就会了,折的又快又好,邻居老人家都放喜。当时都说童男子折的锡箔功德高,他自然听不懂这些话,总是用功地折,透着一种无所希求的沉浸。原先菜场边上的锡箔店拆了,两人绕道去了怀德桥地下那家,选了常用的款式,算好使用次数,电子支付,一边一扎,提着往家去。

回家到门口准备开门,发现门反锁了,两人正忙不明白的时候,为啥要出门,就开锁推门, 发现门上了铰链和保险,蒋舟把锡箔给了王老师,用力扯了半天扯不开。打电话过去,手机已经关机了。蒋舟扯着嗓子吼他,自然也没有人应。王老师腿都软了,靠在过道墙上。蒋舟学着电影里的样子,用力撞门,撞得头晕眼花,也没撞开。他随即拿出手机,110这几个数字,按得几乎要把屏幕抠碎。

接线员问他什么事,他吼道,杀人了!

几个消防员拿工具破门后鱼贯冲进去,又破了书房的门,身边黑压压的,蒋舟也不知道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听得里头人吼道,开窗开窗!身后楼道里也黑压压的,都是不认识的人, 说话声对讲机的声音很嘈杂,他站在厨房门口, 一直有人扶着他的肩膀,一阵刺鼻的气味飘过来。有个警察站在厨房里拍照,见到他就不拍了,那个警察身后原先放煤气罐的位置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条橡皮管子,像一条死蛇一样偎在地上。

转眼已经是初春,空气是岭南没有的于燥爽利,阳光呈现出带颗粒的白色,有种胶片的质感。回家路上,蒋山经过小区花园,见到一个小女孩在学骑自行车,蹚一段推一段,家人在边上和她说着什么,蒋舟能闻见雪和金属的味道。他昨天晚上没合眼,早上温度还很低,以至于他冻得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就想赶紧进屋。

上了楼,楼道里见到邻居,邻居和他说,你回来了。他回了句,嗯。

蒋舟开门进屋,换了鞋,地上展进来一些小广告和信,蒋山也没理,他从地上墙角的一箱农夫山泉里头拿了一瓶,喝了半瓶,打了个嗝,随手放下水,便走到客厅,从书包里拿出母亲的牌位摆上柜子,放在父亲的边上,家里有种发霉的尘味,蒋山走到卧室阳台,把窗户全部打开, 咔啦咔啦几声响,冷风一下涌进来,但蒋舟整个人都松快清楚了。他又走到书房,站上飘窗台, 把窗户也打开,这样南北通透,就形成了良好的对流关系。蒋舟再去厨房,顺手把厨房窗户也打开。他打开冰箱想找点吃的,臭烘煁的,遂立马关上了。

他回到客厅,两个单人沙发和一个三人沙发上都盖着一层塑料防尘膜,王老师住院前淘宝买的,凑了满减,三套实惠28元,还包邮、如今防尘膜上靠近了仔细看,有一层汗毛一般的灰尘。蒋山一个个掀开防尘膜,在阳光下,细小的颗粒弥散而起,像往日冲泡中成药时,造成的帷幔。他把防尘膜叠起来放在茶几上,去到自己的卧室,扯了一条毯子,拿到客厅,在沙发上裹上,和衣睡下。

蒋舟睡了好几小时,梦的什么不记得了,醒来虽有些头疼,但觉得四肢百骸说不出的温热舒服,脚底手心滚烫,脊背上还微微发了点汗。天气酷寒,确是咄咄怪事,蒋舟想起小时候,像有人抱着他人睡一样,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蒋舟掏出手机,已经没有电,茶几边上找根线插好。屏幕一亮,他自个儿去厕所撒了泡尿, 足足撒了有一分钟。厨房壁柜上还有面条,他在小锅下了三两面,卧了两个鸡蛋,滚烫的面煮好,就着小锅就在餐桌上吃。往常王老师总不让他吃烫的,说伤食道,现在没人说他了。

吃完面,蒋舟额头又沁出汗来,餐巾纸早用完了,嘴用手一揩,自来水稍微冲一冲就完了。他坐在沙发上,从茶几边拿过手机,已经充了40%的电了。点开手机,微信有儿十条未读信息,他也懒得看,打开儿个常用软件,看了会儿小姐姐跳舞。他看得愣了神,同一个视频小姐姐跳了好几轮,他才发现原来是重复的。看了几个搞笑的视频,内容是很有意思的屎尿屁,只是那些罐头笑声他不大喜欢。用抖音想搜点别的也不知道搜什么,搜索记录里头有一条是“南州方言王老师”,他犹豫了一下,点进去看。粉丝比上次看掉了十个,只剩三百零五个,三个月没更新,拢共掉了一百多粉。最新那条讲“日里文绉绉,夜里偷毛豆”的,留言最多,蒋舟点进去,好几条都是在问为什么不更新的。王老师这半年一共发过六十五条视频,蒋舟一路往下翻,王老师的脸一路变胖,像吹气球一样。

回到最开始的那条视频,就是蒋舟刚刚帮她注册抖音的时候拍的。

视频一开始,就是王老师的一张大脸,她戴着老花镜,微微笑起来,看看旁边,说道,开始了是伐?(旁边有人轻声说,已经在录了。)

你们好,嘿嘿,大家可以叫我王老师,我会在抖音这个平台和大家分享一些南州土话,今天我就和大家讲一个乡下的谚语。她笑着又看向旁边。

王老师转过来笑嘻嘻接着说,有句话叫: “三月清明不用忙,二月清明早下秧。”大家可能奇怪为什么会有两个清明,一会儿二月清明一会儿三月清明,因为啊,农历会有闰二月,闰二月这一年有两个二月份,同胞兄弟一样,所以特别长,导致清明节也在农历二月里,如果还按照往年月份下秧就太晚了,但如果是平时的三月清明,就不用着急,按照以往的节奏就好了。不知道你听说过这个说法吗?或者你有什么有关清明的谚语也可以在下面和我讲。

说着她呵呵笑起来,推着眼镜看看旁边,小声说,就好了吧。(旁边有人说,按红色按键。)

王老师转过头来,带着微笑,画面就静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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