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一句质问之后,他却突然不想再留下,他竟然有些害怕去听崔寄接下去的话。
晏琛了解他,知道他擅长以最平淡的言辞说出最扎人心的真相,然后再以更平淡的言辞,将那扎入人心的刀子再往里送几分。
往日里看着他如此对敌,只觉得是带着看戏般的欣慰畅快,今日主角变成自己,“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一句话已经是一把插进自己心口的刀了,他害怕崔寄再说出什么,如以往那般将那把刀也往自己心口再送几分。
“生什么气呢。”崔寄上前去,将他手里死死攥着的酒坛拿走,又自旁边架子上拿了干净的布巾给他,他道,“此一句,不过自警。自来最不能猜度的是人心,而我们之间又何须猜度?自来最不可试探的也是人心,而你我之间又何须试探?我害怕怀疑的从来都不是你,而是变化不定的时局啊……”
他后一句话语意不清,却让酒喝得略多了些的晏琛突然清明一醒,他听崔寄继续道:”阿琛,我这一生许你相知扶持,只要你还是晏琛,只要我还是崔寄,无论是何局势,我皆以声名性命相付,只全信任二字。”
晏琛愣住,不过这短短几句话,他却发现崔寄远比他想得更深,自己总想着极尽全力给予崔寄能看到的最大的补偿和答谢,却不想这些补偿与答谢,在不能明白他们真正兄弟情谊的旁观者眼中,不过是太过厚重太过不同寻常的主君对臣下的恩赏罢了。
而若时日渐长,又不知会有多少从四面伸来的刀锋,对着这个陛下恩宠过分的“臣下”,又不知会有多少自以为公允的忠君之臣,以阴谋害他以阳谋逼他。
若真有那时的局势,便是他二人,又能如何周全呢?
而阿寄这些年极力寻求的与自己之间的君臣兄弟的平衡,不过是想要杜绝了往后他们兄弟刀戟相向的所有可能罢了,他是真正的聪敏,却也真的殚精竭虑。
这般一想,越发觉得愧疚,正想说什么,却见崔寄将那布巾往自己膝上一丢,兀自负手转身便往楼下走,只留下一句:“王爵之封我是真不想要,便是如今,也算过了,只望着以后若是想向陛下求个什么,您可不要吝啬。”
晏琛看着他走下去的背影,笑骂了句:“混小子,堵得我一句话说不出来,还想以后问我要东西?!”
说着自拿了方才丢下的布巾随意抹了两下,也欲下楼去,却见一贯跟在崔寄身边的那个叫山泽的侍从带了洒扫侍女上来,躬身请了安才道:“我家郎君说今日晚了,陛下若不想回宫便在这里住一晚,下面也收拾好了客房和换洗衣裳……”
“总算还有点良心!”晏琛哼一声,跟随山泽下去了。
次日一早起来的时候,得知崔寄出了城,大约还是为着先前曝出来的良国公府侵占良田之事。
晏琛心里挂着阿璀,连早膳也没用,只带着崔寄让府里人送来的一箱子东西回宫了。
箱子里的东西是崔寄送给阿璀的,里头包了几本农桑水利相关的古本,有些看样子是失传许久的,也不知他是从哪里搜罗来的。
除了书之外,竟然还有些陶哨,空竹,水车之类的小孩子玩意儿,晏琛失笑,这是将阿璀当作个小孩子了?
又往下扒拉了几下,是个小匣子,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排十二锭香墨,色泽油亮,一看便是好墨。
再扒拉,又有些扇子香包之类的……
东西是好东西,不过这礼送得,也实是没有什么章法了。
晏琛心内吐槽,却还是让人抬了箱子送去给晏璀。
原以为那满箱子东西,阿璀大约可能会只对那几本书给些面子,而当他自偏殿暖阁换了身衣服再过去时,却见到阿璀正拿着那水车研究,看样子甚有兴趣。
阿璀昨日原是一时激怒,待喝了两剂药今天也好了些许,因如今天也暖和,便也没窝在床上,只披了件薄衣坐在窗前。
今日天气甚好,天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倒像给她镀上了一层暖融的金辉,气色也是好了许多。
晏琛更放心了几分,想上前去与她说话,却见她又对着水车低头细画着什么,便也未打扰她,只在她对面坐了,等她画完。
谁知晏璀抬头瞧见他,很激动地将水车递过去:“这个水车是从何处得来的,太精妙了。”
“不过一个小孩子玩意儿,有什么精妙之说?”晏琛瞧着那小水车,不过是仿着田间灌溉用的水车,做得更精巧些罢了,并没什么特别的。
“不一样不一样的。这个若能用于灌溉,可比如今广泛运用的只能依靠水力驱动的筒车更有效用多了。”晏璀忙将自己方才画的图纸推过去,“你看看这个,我还未研究透彻,不过粗浅画了大概,至于内里的精妙设计,需要等我花些时间拆开仔细研究研究。”
晏琛原本还担心她经昨日,虽二人也说清楚了,但到底还未真正交心,今日再见难免还会有些不自在,谁知她却似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一心只扑在了这水车上。
他不免心下感叹,崔寄这小子送礼物送得还真歪打正着了,并再次感叹了下自家妹子这除了自己钻研之事旁的万事不在心的性子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了。
不过晏琛仔细看了她画的那几张图纸,有些看不懂的地方旁边还写了浅显的标注,再还是不懂的地方,晏璀还又与他解释了一番,待薄薄的几张纸看完,他抬起头恰见着她看着自己,她的目光里灼灼生光,是经历黑暗惨痛却依然璀璨不灭的光华。
晏琛突然觉得自己确实是找回来了个宝贝,他妹妹这治学严谨实践真知的性子,哪里会不好,实在是好得太过分了。
若是寻常人,见着这被当做礼物与空竹泥人陶哨之类的孩子玩具一道送来的精致水车玩具,大约也真的就当做了个玩具罢了,但偏偏是阿璀,偏偏她只一眼便瞧见其中常人难发觉的精妙,只一眼便觉得这不是个玩具,而是一个可长久造福百姓之大利用。
这其中也是天赋了,晏琛更加庆幸阿璀当年遇见了怀阙先生,庆幸她的天赋没有被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