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时候,工部水车试造已告一段落,最后一批适用的水车已经安放金陵周遭乡县,这两三个月使用下来,试用的结果皆符合预期。
而这样省俭人力畜力的水车,一经投入使用,便为附近乡县百姓称道,渐有取代原本广泛使用的人力龙骨水车的趋势。
在看过崔白襄复核整理的工部督造记录,以及工部送呈的完整流程文书,八月二十九日,阿璀最后一次去了工部。
先期在金陵周边乡县这一阶段的试验,并未发现什么大问题,至少百姓的接纳程度是远远超过预期的,而后续需要做的便是将此水力筒车推行到地方各州县去。
至于该先推行那些州县,如何推行,预计要花多久时间,是否要派专人前往指导,人员如何选择等等,阿璀在问过工部一直负责此事官员的想法之后,也给出了自己的建议。但后面具体实施,定然是要亲下地方的,便是阿璀想去,晏琛也不会同意,所以后面的事情阿璀便无法亲自看顾了。
工部此前负责此事的主官是工部郎中,名叫蒋参,他原本开始时还当这位长公主只是表面看起来厉害些,然而经过这两个月来,他对这位长公主也是更加佩服了。
于是对于阿璀提出的后期的那些建议,这蒋参皆将之整理至工部行文当中,上奏陛下,复禀此事。
晏琛看过工部关于此事奏报,听过工部郎中的详禀,觉得并未有什么问题,但还专门去再请教了一回阿璀,阿璀也觉得工部拟订的对于后续水车推广事宜的章程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后晏琛便直接让中书拟旨,命工部郎中蒋参负责后续筒车推广地方事宜,所需钱财人员,由户部和吏部配合推行。
专旨既下,晏琛不可谓不重视,一方面新型筒车确实有利于农桑发展,为百姓谋福祉的事,怎能不重视?另一方面,此事既是阿璀一手推动,从一开始便一直都是阿璀心血,若虎头蛇尾,不能顺利推行地方,岂不是浪费了阿璀的心血?
对于自家阿兄对此事的重视,阿璀十分欢喜,于是便决定好生为她家阿兄准备个特别的惊喜,以表感谢。
于是八月底的某日,一向闲置的春和宫里单独的厨房动了火。
这动了火也是真的字面意义的动了“火”,不靠谱的灶火丫头黄栌和不靠谱的厨娘阿璀凑到一处,在烧坏了半个灶和毁坏了一口锅之后,勉强做出一样看起来熟了——熟过了的御黄王母饭。
阿璀瞧着那颜色不太对劲的羹浇饭,叹了口气,有些不确定地问黄栌:“这御黄王母饭?看起来不像能吃的样子……”
阿璀犹豫着尝一口:“能吃……但味道不太好。”
黄栌点头,给她想办法:“不如我去尚食局请个厨娘来,让厨娘来教教殿下?”
“算了……”这样的失败,让阿璀这会儿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致了,于是只能想着用自己唯一拿手的菜式凑个数,“咱们这里还有新鲜的鱼吗?你帮我去捉一条来,我再做道鱼脍吧。”
黄栌惊讶,并不敢相信阿璀会做鱼脍,遂有些迟疑:“新鲜的活鱼有是有,但是谁来杀鱼呢?要么我还是去尚食局那边找个厨娘来吧?”
“不必不必,我自己来就行,你只管帮我去捉条鱼来。”阿璀磨刀霍霍,“我可擅长杀鱼了。”
于是阿璀得意洋洋地再次炫耀了一番她利落的杀鱼手法,和片鱼时那落英缤纷的刀法。
当晚,当那道颜色不太对的御黄王母饭和这道摆盘十分精美的鱼脍送到皇帝陛下案上时,皇帝陛下十分激动,不动声色地朝左右近侍炫耀了一番。
于是那道看起来颜色不怎么好,吃起来味道更不怎么好的御黄王母饭,皇帝陛下十分给面子地吃了大半。
而早几年某次冬日里突袭行军,因与后继军队分散,不得已晏琛只能亲率斥候突击敌营,最后却被困山中近半月。因为粮食已断,只能就地捕猎捞鱼,最后不得已吃了半个月生鱼脍。
自那之后,晏琛对鱼脍这种东西避之不及,甚至对鱼这种食物也能不吃就不吃了。
然而今日看到阿璀的这道拼成牡丹花图样的鱼脍,咱皇帝陛下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不爱吃鱼,更不爱吃鱼脍的这件事。
惊叹于阿璀出乎意料的好刀工之外,皇帝陛下好生欣赏了又欣赏,最后将那盘鱼脍也吃了大半。
然而本身脾胃便不太好的皇帝陛下,又是长久不沾生食,这大半盘鱼脍吃下去,当晚便利利落落地闹了回肚子。
自然也不一定都是鱼脍的问题,毕竟那道御黄王母饭,看起来也不是很正常的样子。
当晚太医院的太医前后好几波去了甘露殿,阿璀知道消息的时候,得知晏琛上吐下泻,吓得脸都白了,匆匆忙忙赶去了甘露殿。
至甘露殿时,太医们已经离开了大半,只余下一二在甘露殿近身看护的。
阿璀瞧着晏琛不太好的脸色,大约是又吐又泻闹了几遭,晏琛这会儿精神也不好。
那两样菜在厨房里头的时候,阿璀也尝过,那道王母饭虽看起来好看吃起来味道也不太好,但阿璀本意也就是向自家阿兄炫耀一下自己的厨艺,确实也没想着晏琛会吃那么多。
阿璀眼泪汪汪,觉得很对不住自家阿兄。
晏琛吃了药,这会儿靠在床上,肚子也没先前那么疼了。他看着阿璀内疚的模样,有些心疼:“是阿兄贪嘴了,阿璀莫要难过。”
阿璀自然不信他这“贪嘴”一说的,鱼脍也就罢了,毕竟确实也有人爱吃鱼脍。但那王母饭,阿璀自己做的,自然知道自己的水准,她是绝对不相信做成那个样子,还有人会贪嘴吃了大半。
晏琛劝了又劝,只说自己无碍了,让阿璀早点回去休息,直到皇后过来,才将阿璀劝了回去。
然而第二日,九月的第一天,十分勤政的皇帝陛下照旧上了朝。
便是在今日朝中,关于重开科举的旨意,经中书省下达,门下省复核,最终顺利地昭告于天下。
确实十分顺利,朝中几乎未曾再有阻力,连反对的声音也少了许多,只有一二当朝提出反对的,也是个人立场之故,以疑问居多,也并非都是因利益驱使的顽固的反对派。后来这几人都被晏琛和关渡驳了下去,最后无话可说,也算是默认了科举的推行。
除此之外,新贵一方从一开始大多便是持观望态度,不反对不赞同,说起来也不过是权衡利弊。而这会儿局势已定,对他们来说,立场已经鲜明,自然不会这时候跳出来反对,尽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而世家这边,经过先前薛公望之事,分裂了世家对科举阻碍的同盟,使得世家内部出现裂痕,这也恰是一出很好的杀鸡儆猴的戏码。世家们即便心中再不愿意,但也已经没人敢在这时候出头,成为下一只猴。
自九月开始,以崔寄为首,并尚书省下吏部诸官员开始正式着手安排科举事。
所以,至此,科举重开已是定局。
与朝中相对表面安静的情况相比,此诏令一发,立时传于天下,无需过多猜测,便知一旦到达地方,定然会掀起一股巨大的浪潮。
而这股浪潮席卷而来的,不会是涌动而来的灾难,而将是卷向金陵的,带给大渊朝的不竭的良士人才。
这将是大渊新朝成长的力量。
阿璀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坐在甘露殿里头等着了。
主要还是因为昨日晏琛被自己折腾得腹泻,看起来十分严重,阿璀着实放心不下,所以一早便来甘露殿等着了。
阿璀想着,诏令既然已经下达,那后面的事情便快了,不过接下来几个月崔兄长与祖父怕是要忙碌些。
先前崔寄与晏琛讨论时,阿璀见他们暂议是将首次科举定于来年七月,所以在此之前,各州县需先完成州试县试的选拔。
所以阿璀估摸着,若在11月前,崔寄那边能将科举章程议定拍板,那最早自十二开始,州县试便可开始举行了。
这样一来,正式的会试或许不一定会等到7月才开始,若快的四五月里便能开始,然而一切还得看后头关于科举确定的章程。
很快晏琛下朝回来,迎上前去,见他脸色比昨晚好了很多,才有些放心。
这一夜下来,晏琛呕吐腹泻的症状已经止住了,但是胃部还是觉得有隐隐的疼痛,不过比之昨晚发作时的疼痛,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了。
恰好太医院送来新煎好的药,阿璀很自觉地亲自接过来,十分周到地伺候自家阿兄喝药。
而在这时,门外宫人报卫国公至。
晏琛才将药一口闷了,这会儿满嘴药味,正用帕子擦嘴,也不说话,只摆了摆手示意将人请进来。
崔寄进来的时候,正见着宫人将空了的药碗端出去,一时不知发生何事,眉头微蹙,匆匆进去。
如常拜见过,崔寄瞧着晏琛模样:“陛下生病了?朝议时便见您面色不好。”
晏琛摆摆手,丢开擦嘴的帕子,示意他坐,只道:“就是吃坏了肚子,没什么大碍。”
崔寄听言有些一惊,宫中膳食一向严格,从制膳到最后进入晏琛口中,这中间每一步都有专人负责,不敢有丝毫差错。
毕竟即便晏琛再怎样宽仁,但一旦他的膳食有什么问题,真的伤及到性命了,那便是他自己怕是也阻止不了一场杀戮。到那时,他一人死,而天下乱。
所以崔寄并不敢相信尚食局供应的食物竟然会让晏琛吃坏肚子,某一瞬间他几乎揣度起是否有藏于暗中的阴谋,是否有人暗中下了某些发展缓慢不具烈性的毒药,以至于连尝膳的宫人尝过之后却没有什么反应,但多吃了几口的晏琛却因脾胃弱,所以反应强烈了些。
崔寄这般暗中揣度猜测之时,阿璀有些愧疚的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得知竟然是如此真相,崔寄方才过于阴暗隐晦的揣度戛然而止,有些哭笑不得。
而晏琛却坚定地维护自家妹妹在厨艺上的颜面,将阿璀的手艺夸了又夸,十分得意地向崔寄炫耀了一番自家妹妹专门为自己烹制的菜肴,还很隐晦地多次强调,这是阿璀专门特意为自己烹制的。
又很不负责任地为阿璀开脱,表示自己闹肚子只是因为自己脾胃不好,又多吃了些,与阿璀做的东西无关。
“阿璀制作的鱼脍确实不错,刀工极好,融合绘画技艺,摆盘而出的精美图案也很不俗。”面对晏琛的得意洋洋,崔寄很是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话赞下去。
晏琛听着他那话,觉得不太对,好一会儿反应过来:“你也见过阿璀做的鱼脍?”
崔寄照旧不动声色,脸上带着平和从容的笑,十分淡定地表示,先前在蜀中时,阿璀特意招待自己,便向自己展示过她制作鱼脍的技艺。并表示他还是亲眼见过阿璀制作鱼脍的过程的。
这二人一来一回,看得阿璀不明所以。
好在他二人再往下掰扯,很快便又说到正题上去。
崔寄这会儿过来,自然是先前退朝时晏琛留他的,还是为今日朝议时下达的开科举诏之事。
他二人议事,阿璀照旧安静坐在旁边,遇见自己感兴趣的便多留意些,若不是自己感兴趣的话题,便往后边架子上翻来一卷书打发时间。
但他二人话说得很快,似乎是早已定好的事情,崔寄来与晏琛做了最后的确定。
约莫也是顾及晏琛身体不适,想让他早点休息,崔寄说完之后便未多留,匆匆便要离开。
阿璀转头见自家阿兄面有倦色,想想也告辞离开,好让自家阿兄自在午憩。
离开甘露殿,阿璀脚步匆匆,赶上了前面先出来的崔寄:“崔兄长,等等我!”
阿璀边跑边唤住崔寄,崔寄听到她的声音,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时恰好见她跑得匆忙,为了省路,甚至大步跨上旁边花坛子跳了过来。
“小祖宗,你可小心些吧。”崔寄恐她摔着,忙上前去扶。
待阿璀站定,崔寄才问:“叫住我是有什么事吗?”
阿璀摇摇头,只问:“兄长,出宫吗?”
崔寄点头:“去尚书省府衙。”?
尚书省府衙位于皇城内,紧临宫城之南,具体位置在宫城东南第一个街区的最南端,南墙外是皇城东门大街,西墙外便是承天门大街?。
所以崔寄既说是去尚书省府衙,自然是出了宫城直接便去了皇城。
“唔,过几日兄长休沐,我去望园寻你呀?”阿璀笑道。
阿璀的这个话大意就是问崔寄后面的休沐日能不能空下时间,自己寻他有些事。
崔寄有些不解,毕竟阿璀从未有过此等要求:“是有什么事?”
阿璀面上似有些古怪神色,随即笑嘻嘻道:“我想请崔兄长陪我一起去趟云浮楼呢。”
云浮楼……
崔寄隐约有些猜到阿璀的意思,点点头,笑道:“行,休沐那日,我在府中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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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几日,晏琛崔寄和关渡似乎都很忙,崔寄与关渡在宫外也就罢了,阿璀连自家阿兄的面都未曾见两回,主要还是阿璀见晏琛太忙,不愿去打扰。
好在明珠湖畔端午节后种下的那些稻子已经成熟了,阿璀这两日正忙着收割。
因为是端午节后才种下的,未曾能赶上早稻的播种时间,所以比之寻常时候,早稻一百至一百二十天便能完成从播种到成熟的全过程,明珠湖畔的这茬稻子,长得慢了些,足足一百四十余天才成熟,这已经是晚稻成熟的时长了。
不过好在今年夏天金陵这一带的气温较高,降雨也十分充沛,为水稻的生长提供了很好的气候条件,所以这一季的稻子倒是长得很好。只凭肉眼也能瞧出稻穗略长,且稻粒饱满。
因阿璀前段时间忙于工部那边水车的事情,并不能时时刻刻都守在此处,所以这里一直都是有帮忙看顾侍弄的宫人的。
此时若要收割水稻,人数尽够用了,完全不必再从旁处找人来帮忙。但阿璀还是很不客气地将崔白襄叫来,让他帮忙割稻子。
崔白襄有能力,据说从前还跟在崔兄长身边帮忙处理文书的,况且经过工部共事之后,他行事周全谨慎,阿璀自然也是看在眼里的。
所以阿璀对崔白襄是十分满意的,于是对阿兄送来帮助自己的人,阿璀的回馈方式很简单,便是教他种地。
从没割过稻子的崔白襄,看了看明珠湖畔的大片稻子,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镰刀,觉得十分新奇。
阿璀提了个篮子,沿着稻田慢慢地走,边走边观察成熟的稻穗,遇见有明显长于其他的稻穗,或者稻粒明显更多更饱满的,便先用剪刀剪下来放到篮子里头。
她这里挑选着,偶然抬头看到那边将袍子下摆系在腰间,弯腰干得十分卖力但效率却十分低的崔白襄,有些好笑。
好在这家伙是个聪明人,还知道去向旁边熟练的宫人请教,略晓得技巧后,明显的效率高了些,看到这样明显的成果,于是崔白襄便干得更加卖力了。
阿璀想起在望园第一次看到他时白白净净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还当他就是个寻常书生。然而几番接触下来,阿璀对他改观不少。
稻子收回来后,想着这边人来人往的,也不便晾晒,阿璀干脆让人先运回来春和宫。想着丽正殿前那一大片空地,用来晾晒这些谷子绰绰有余了。
昨日阿璀还特意观测了一番天气变化,大约推断出接下来几天应该都是晴好天气,她便干脆让人直接将稻子铺设到丽正殿前了,正好借着这几日好天气,好生晒一晒。
稻子晒了两日,阿璀便又带着崔白襄,并槐娘白芥子金樱子几人挨个筛选稻穗,将符合良种标准的稻穗挨个留存下来。
就这么筛选了一两日,阿璀瞧着选出来的百十来株单独存放一侧的稻穗,单看达到预期目标的植株数量,阿璀已经满意了。
阿璀蹲在旁边,搬了个月牙凳当作小桌子,将那些单独筛选出来的植株一一记录,每记录完一个,便顺手搬这月牙凳往旁边挪一挪。
崔白襄几人便跟在她身后帮助做测量计数,植株长度如何,粗细如何,每株稻穗如何,每穗长度如何,每穗粗算稻粒几何等等,各有分工,配合的也算默契。
有了崔白襄几人的帮忙,阿璀的记录也十分快,仅半日时间便完成了。待再晒上几日,水分晒干之后,再测量观察每穗稻粒重量,饱满程度等。
事情做完,阿璀也无旁事,便坐在丽正殿的台阶上,看着满地的金黄灿烂,觉得十分满足。
顺手端了旁边宫人才换的茶,朝那边还在满地金黄里挑挑拣拣的崔白襄道:“差不多了,过来喝杯水吧。”
崔白襄闻言起身,朝阿璀这边走过来。
阿璀指指旁边台阶,示意他坐,也倒了盏茶水给他。
崔白襄道谢,接过,见阿璀目光又落在不远处的稻子上。
他偷偷观察阿璀神色,看了好一会儿,直到阿璀复又转过头来去端茶水,他忙将地上阿璀的茶盏递过去,笑问:“殿下在想什么?我看您一直在瞧那边的稻子。”
阿璀注意到他说的话,接过他递来的杯盏:“我在想,……这颜色真好看。”
“什么颜色?”崔白襄先是没反应过来,但片刻后便明白了,于是自问自答,道:“哦,稻子的颜色。”
阿璀笑意浅浅,补充道:“希望的颜色。”
确实,成熟的稻谷,是丰收,是百姓的希望,也是阿璀的所愿。
只是一人之力终究有限,她希望终有一日,有无数前赴后继者,真正为百姓建造出一个永生不竭的粮仓,使得天下再无饥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