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监祭酒一职原本一直空缺着的,都是有司业暂理国子监一应事宜,前几日关渡收到门下传达的旨意,暂代祭酒一职,国子监才算暂时有了主官。
如今观皇帝陛下的意思,大约是想用这个苗司业,待一二年后科举步入正轨,关渡可自国子监抽身,那这苗司业便恰好可以补上。
阿璀瞧着那边只是寻常的君臣对答,并没有什么崔寄方才所说的意料之中的好戏。
正疑虑着,却见那边原本安坐与之说话,神情和熙,甚至面带些许勉励之色的晏琛忽然神色微变,起身之时再看向苗维之之时,已经是疾言厉色的模样。
晏琛似乎怒斥了他几句,随后却被原本坐在一旁神色自若的关渡劝抚住。
转过头来的关渡,目光淡淡地看向下边的苗维之,似乎带着些许审视,然而开口时照旧是不动声色地大家气度。
因隔得远,那边说话的声音并未传过来,阿璀也瞧不见自家祖父说了些什么。
“祖父好像有些生气了。”阿璀瞧着自家祖父神情,虽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但以她对她祖父一向的了解,很明显感觉到祖父情绪有异。
崔寄大约知道那边是为着何事,也能猜到晏琛与关渡生气的缘由。
略等了一会儿,苗维之被关渡一番驳斥了下去,前边的情况似有些缓和。
“走吧,咱们过去瞧瞧。”崔寄估摸着时间,于是示意阿璀同去。
“我们过去?”阿璀有些不解,“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你方才不是说你不在场反而更好吗?”
崔寄暂且停住脚步,朝阿璀解释道:“那边发生的事情,其实是关于你。”
对上阿璀更加不解的目光,崔寄继续解释道:“先前关先生兼任国子监祭酒,不是向陛下请求让你跟随他左右,做些文书整理之类的书案上的工作?”
阿璀点头,当时说这事儿的时候,她也是在场的,阿兄当时问过自己的意思之后便同意了。
“所以这件事在朝中有什么大的影响吗?”阿璀有些忐忑。
阿兄应下得那么快,所以她还当只是件小事,也并未想过此事是否有什么阻碍。
“不算大影响,至少朝中提出质疑的不多,毕竟当初你进工部督查水车制造已有先例,国子监这件事反而显得并不算突兀。而且朝中几乎都知道你与关家与关先生的关系,所以陛下让你协助国子监事,落在大多数人眼中,也只当是借助你如今的身份给关先生做靠山。”崔寄道。
“我给祖父做靠山?”阿璀觉得崔寄这话说得太过,并不赞同,“祖父着作等身,无论是立于朝中,还是立于士人之间,都是一座丰碑。历来求教于祖父,想承教于祖父门下的士子何其之多?国子监是大渊的官学,也是文人汇聚的地方,难道祖父本身还不足以让他们信服么?何故说是借我还做祖父靠山?”
阿璀在许多时候都是思虑通达的,然而在某些地方却过于单纯了。
崔寄十分平静解释:“若怀阙先生只以博士的身份出入国子监,那么他自然只是单纯的世所敬仰的大儒,那时候,无论是国子监的学子们,还是满朝上下的群臣,便只能看到怀阙先生身上那层无人敢质疑的光芒,也不会有丝毫质疑。”
“但是阿璀你得明白,先生之才并不只是在文坛,但先生之声名却只在文坛。自先生进入金陵城走进朝堂时,他身上单纯的文人标签便会被撕开一半,到最后或许便只剩下文坛宗师这个名号;而正式授了官的先生,众人视之,看到的却更多是他所处的位置,权衡的也是先生立场对于他们利益的牵扯如何。国子监里面的子弟几乎都是贵族子弟,原本若无科举,他们想要入朝为官不是件难事,而科举重开,便意味着全凭自己的本事去争功,有几个人是愿意的?所以即便如今重开科举的诏令下达,表面上并没什么阻碍的声音了,但谁能保证,不会有人用最直接的摆在明面上的不配合的态度来阻碍先生的行事?”
“当时先生提出希望能带你一同出入国子监,固然是有先生惜你一身才华为你铺路的意思。先生的想法几乎不曾隐瞒,陛下自然也看出了这点。但其实对他来说,这也不算什么,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能开心,那便无所谓。但是抛开这一些,对于先生往后在国子监的行事来说,只要你在先生身边,大多数人顾忌这你的身份,那先生的行事便能方便些。所以只能说,这朝中人人都有一双权衡利弊的眼睛,一双随时两边走的腿,好在如今这利弊的中心,更多的还是在陛下的态度,所以实际上你仅仅凭借与陛下的血脉亲缘,便比刚入朝堂的先生,要站得稳一些。”
崔寄解释一番,最后一句话总结:“所以这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阿璀对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原先虽不敏感,但崔寄这样一解释,她立刻便明白的其中的关窍,遂指指那边场中情况:“所以那苗维之便是我进入国子监这件事情上为数不多的冒出头的阻碍?”
“是。”对于阿璀的一点就透,崔寄十分赞许。
不过略想想,又安慰道:“但是你也不必担忧,那苗维之的反对,并无立场之故,单纯地就是他这人太傲气,自己看不惯这件事,所以才跳出来反对的。”
阿璀揣度间,好像有些明白崔寄前后两次对苗维之的评价,便猜到,约莫这人不只是傲气,估计还有些目中无人的意思。
她不免有些猜测到方才阿兄生气,还有祖父驳斥的模样,或许这人言词之间有冒犯到自己的话来。
作为女子,阿璀治学路上,自然也遇到过不甚友善的质疑,和自以为是的轻视。
对于那些过于负面的话,若是知道了说不在意也是不可能的,但是阿璀发现只需潜心于自己的事情,旁人之言既不入自己之耳,那有什么关系呢?
阿璀不知怎的,突然想到当初在邵州时,随邵州刺史夫人尤娘子去杜家的赏梅宴,宴会上那杜家郎君的半阙长联中有一句。
“是非俱谢可得过而不留之耳,物我两忘当怀空而不着之心。”
好像便是最能表达此等心境了。
只是关于对自己的质疑和轻视,阿璀可以听不到也不在意,然而有时候,却也想为天下女子求得更多。
如今这世道,女子生存,本就比男子更加艰难些。
不过这些事情,总不在当前,然而将来总有个更好契机提起来。
崔寄见阿璀好像在发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阿璀才回过神来,看向崔寄。
崔寄问:“咱们过去?”
阿璀点头,与崔寄一同往前面去,但便走时又问:“方才兄长你说自己不在场反而更好些,这话是什么意思?”
面对阿璀的追问,崔寄再次停住脚步,看向她,道:“苗维之对你入国子监一事的质疑,某种程度上也是整个国子监上下对你的质疑。所以你要顺利进入国子监,这件事情便不可能压下去,唯有挑起矛盾,然后解决矛盾才能无后忧。所以让苗维之当众提出对这件事情的旨意,然后再由关先生当众辩驳下去,这件事才算是定局。”
“这是前因。”崔寄继续笑道,“至于方才我不能出现的原因,则是……苗维之也算前朝世家出身,但家族已落败,没有靠山没有根基,但因缘巧合被陛下发现,也算颇有些才学。但提他到如今位置上,却是我出面推动的,所以在朝臣眼中,他算是我的人,就连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今日山上这出赏菊宴,若是我在场的话,他自然会顾忌我,不会当众挑出此事。”
“即便你不在场,但你怎么知道他今日会提出这件事?”阿璀疑惑。
崔寄却哈哈笑起来:“这便要问你阿兄了。”
阿璀立时便明白了,既然阿兄与崔兄长需要一个当众的场合挑出此事,那么即便苗维之谨小慎微今日不会提及此事,那么只要有阿兄在场,总能有办法在言词上将他引到此处。
阿璀看了眼远处的阿兄,又转头看向身侧的崔寄。
果然一个比一个奸诈!
很快便已至设宴的小平台处,方至山道转过去,便瞧见几丛菊花。
多是山中生长的野菊,一丛丛开得绚丽,倒是为今日此处登高赏景的重阳小宴增添了一些色彩。
此时场中众人过于安静些,已有些宴会将散的意思了。
唯有那边还尚站着的苗维之,显得有些尴尬,他见崔寄过来,忙微微施了个礼,避让开去。
见阿璀和崔寄过来,上首晏琛朝二人招招手,忙让随侍在下首又置了两席,让二人去坐。
于众人目光之下,阿璀倒也淡定。
那边退去自己席上的苗维之,于众人未察觉的地方,看向这位传言中的长渊长公主。
他的目光中自然有毫不掩盖的审视,而这样赤裸裸的审视的目光,敏锐如阿璀又怎会没有发现?
她微微偏头,循着目光所来的方向,朝苗维之看过去。
苗维之大约没想到她就这么看过来,心下一惊,随即掩饰般地避开目光去。
“对于长公主辅中书令行科举试前国子监官学试施行一事,长公主人已在此处,诸位若还有什么质疑只管提出来,朕与中书令自当一一解释。”晏琛这话说得平静,甚至用词也十分客气,全无方才暴怒之态。
环顾四周,见众人并不吱声,没有一人有要说话的样子,晏琛又将目光落在苗维之身上:“苗卿也没什么要说的了吗?”
苗维之没敢再说话,方才他质疑长渊长公主女子身份不可入国子监,言词间也多轻视之意。
陛下闻言震怒,言长公主才学非凡,非尔等所知。
这长公主是否真有几分才学,也未可知。
然而方才苗维之所言的“女子之身不可入国子监”,只这一点,便被关渡番引经据典的锐利言词驳斥了下去。
他自认口舌利落的,然而在关渡那般明明态度平和语气也如常的一番辩驳之后,他竟然觉得自己被驳得哑口无言了。
于是此时晏琛矛头直接指向他时,即便他有心想提出,当场试长公主才学的话来,最后审时度势之后也终究未曾说出口。
皇帝陛下似乎也满意他此时的安静,转头去瞧阿璀,却见阿璀也正看向自己,他微微一笑,朝阿璀道:“这位是国子监司业苗卿,长渊日后随关先生出入国子监,倒是可常与苗卿探讨探讨学问。”
阿璀听不清晏琛的语气,但众人却能听出其中几分意味不明若有若无的讽刺。
恰好随侍给阿璀跟前也送来菊花酒,阿璀端起酒杯,看向苗维之将酒杯微微一照,道:“往后还请苗卿指教。”
一旁崔寄瞧着阿璀这般举动,忍不住笑起来,就连晏琛也忍俊不禁。
她这一举动本也是寻常的客气,然而有方才晏琛那语气里似有若无的讽刺之意在先,她这端酒打招呼的动作,倒像是更进一步的讽刺和挑衅了。
苗维之脸色更加不太好了,然而陛下当前,长公主主动敬酒,他再怎么自傲也不能直接将不满摆在脸上,只能端酒回敬拜谢。
场中的静默显然有些过分了,晏琛扫视众人,再次举杯:“一会儿该下山了,大家再喝一盏菊花酒吧。”
众人举杯,一同端酒敬谢。
晏琛话毕,将酒盏沾了沾唇,便复搁下,后起身离开。
临走前还叫走了阿璀。
阿璀问关渡与崔寄要不要一起下山,那两人皆说还有别的事,让她先随陛下下山。
下山时也未要步辇,晏琛与阿璀慢慢同行往山下走。
“阿璀方才席上举动,确实出乎我的意料。”晏琛笑道,“阿璀厉害!”
阿璀被他这一夸赞,夸得有些不明所以,明明不过就是客气地敬了杯酒,厉害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