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追上放粮的牛车,眼看着那队伍已经从巷子口排到了巷子尾,而最前面搭了粥棚,里头几个头戴帏帽的人正有条不紊地盛粥递粥。
每人一碗不能多拿,队伍很快缩减下来,排到蔺赴月时才不过半个时辰,想来这群人来得早走得也早,像阵风一般来无影去无踪,难怪裴江羡之前没注意到他们。
等走近了才知道这几个都是女人,穿一身青色粗布长衫,身形瘦削高挑,所以远远看起来像是刚成年的青年男子。
蔺赴月目光在粥桶和装粮食的袋子上转了一圈,低声说:“几位姑娘,我想求见你们青莲圣女。”
其中一个抬头,目光掩藏在帏帽下面看不分明,“圣女岂是说见就能见的,拿了粥和粮食就快走,没看到后面的队伍越排越长吗?”
说着,她搡了蔺赴月一把。
蔺赴月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撞在一个坚硬的胸膛上,裴江羡抬手虚扶了她一把,十分娴熟自然地将她揽到了身后。
不需他说话,那伽已将剑横到动手那个女子的脖子上。
剑刃锋利,几乎瞬间拉出一道细长的血线,血沿着那人白皙的脖颈缓缓流下来,淹进了青色长衫的领口。
裴江羡负手,英俊立体的面孔沐浴在清澈暖洋的晨光里,声气儿淡得像一阵雾,却又不容置喙,“圣女在哪儿?”
见了血,人群惊惧地退开了一点距离,那几个青衣女子对视一眼,往身后巷子口看去。
昏暗的巷子里种了一颗巨大的杨树,遮天蔽日之时叫人难以注意到其下停着的一辆马车。
裴江羡眯了眯眼,阔步往那马车的方向去。
马车恢弘,与如今破壁残垣的扬州城十分不相衬,说是“圣女”,可疾走而来的裴江羡并不怜香惜玉,一把掀开锦丝碧绦的帘子,而后愣在当场。
马车里一片空荡,并没有人。
裴江羡回头,原先站在粥棚里的几个青衣女子也都不见踪影,只余一群看热闹的百姓。
他们眼中已有恨意,恨他们搅扰了这样的好事,还得罪了圣女。
蔺赴月和那伽落后一步追上来,愕然地望了望马车里头。
蔺赴月有些懊恼,“被骗了。”
裴江羡目光四处望了望,寒声道:“装神弄鬼。”
是夜,扬州城外一座佛寺内灯火通明,一身着白衣的女子从佛堂里出来,理了理衣裙进了厢房里。
刚点燃桌上的蜡烛,身形便一顿,回过身时面上的白纱随风轻荡,语调里含着一点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位公子不请自来,所谓何事?”
她对面的正座上坐了个男子,颇为懒散的姿态,后背疏懒地倚进圈椅里,但能看出身形优越,面目清俊而鼻骨高挺。
女人微微皱眉,“你到底是什么人……”
“青莲圣女……果然名不虚传,收了当地豪绅那么多钱,却住在如此朴素简陋的地方,”男人抬头,露出那道令京城多少女人魂牵梦萦的面庞,“难不成真如传言一般,是菩萨转世?”
圣女的眉目紧蹙起来,声音中已然带了些怒气和凌厉,“你到底是什么人?”
裴江羡牵起嘴角,散漫地拨了拨腰上的玉珠带子,“今日城外施粥,本想和圣女见上一面,不想你不肯露面,那么裴某只能漏夜前来。”
圣女目光一怔,“是你……京城来的指挥使。”
“呦,看来圣女也不如裴某所想那般不通世事,不过有幸能入你耳,是我之幸。”
知道他的身份,青莲圣女反倒冷静下来,似乎也没那么害怕了,她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引手为裴江羡倒茶,“是小女没见过世面,不想京里来的大官是这样办差事的,竟要深夜凭空出现在女人的屋子里……还是,只有裴大人喜欢如此。”
这话里揶揄的意味很浓,引得裴江羡侧目看她。
所谓青莲圣女,据说不染尘污,没嫁过人、没受过凡尘俗事的侵扰,前世是菩萨座下青莲,每日里受清经神香浸浴,心思纯澈,善良赤诚。
就连穿着,也淡雅脱俗,一身月白长衫,一支玉簪挽发,除了白纱覆面,浑身上下再不见其他装饰。
淡得好像夏日一支清荷。
这样的穿着、这样的名头,实在很唬人,可在遍历人心的裴江羡看来,这女人眼中并不澄澈,反倒装了许多欲望。
有欲望之人何谈纯澈?
裴江羡淡淡笑了一息,“不为旁的事,只想问问圣女,那赈灾的粮食从何而来。”
“我自有我的途径和办法,怎么?朝廷如此专横,不许人布施吗?”
裴江羡挑了挑眉,“布施自然是准允的,只是你拿从我手里抢走的粮食再发给百姓,可不就是胆大妄为。”
今日蔺赴月仔细瞧了牛车上的粮食袋子,上面有细幽的暗纹,分明是京城里来的东西。
他也不藏着掖着,开门见山道:“你一个从未出过扬州城的圣女,何来京城的路子,再说了,进出的路上山匪肆掠,你如何保证这些粮食平安运进城?”
“呦,”青莲圣女眼睛里闪过一缕惶恐,“大人莫怪,我只是一介女流,受命于天,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从商人手上买米再无偿分发给百姓,实在没法子核查这米的来路。”
大约是见裴江羡难缠,她又机灵地换了另一种说法,只说自己不知米从何而来。
果真是个难缠的人物。
裴江羡静了半晌,起身看向她,声音朗朗,“圣女做的是好事,我也只是善意提醒一句,如今城中不轨之人太多,圣女既是受命于天,更该小心才是。”
青莲圣女笑了笑,不说话了。
裴江羡转身离开,袍角很快消失在门边,见他走远,圣女这才松了口气,眸中一闪而过的是狠厉和戒备。
她从十八岁起就是圣女,是整个青莲教的精神支柱,为了确保神秘,脸上的面纱不能摘下,久而久之,她都快忘了自己到底长什么样了。
所以她格外期盼公子来的时候,公子喜欢看她的脸,所以那时她可以不再覆面。
她喜欢公子柔情蜜意的目光,也喜欢他唤她的名字……
今夜月明,等佛寺烛光一盏一盏熄灭,青莲圣女提了灯从厢房里出来,孤身一人往深山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