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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相拥的两人松开了怀抱,难得颇有眼力见的、一直在一边充当沉默背景板的乘风立马迫不及待地开了口,他的目光在张子珩身上兜了个圈,转而又黏到了他的小新娘身上,他试探着说道:“这位是……你哥哥?”

季裁雪眨了下眼,余光告诉他张子珩的身形在这句问话落出后绷直了些,男人似乎紧张而又故作从容地等待着他的回答。他的耳边掠过张子珩在哽咽中说出的那些话语,不知道为什么,他很自然地接受了张子珩在他面前的自称。

“嗯。”他朝乘风点了下头,转眸看向有些失神的张子珩,主动替乘风做了介绍,“哥,他是乘风,多亏了他我才……”

话到一半忽然顿住,他原本想说多亏了乘风他的手才能够这么快地就恢复原状,但这样的话不可避免地会暴露他的手曾被冥主折断一事——他身体上的伤痕已然修复,没必要再让张子珩平添担忧。

他的话语停在了一半,张子珩却似乎并未起疑,还主动接过了话头,没让气氛陷进诡异的沉默:“我姓张,名子珩。方才我误以为你是天道阁的人,贸然向你出了手,实在抱歉。”

“没事没事,这天道阁之内危机四伏,是应该保持警惕。”乘风一改之前那剑拔弩张的敌意,一张俊脸笑得像朵太阳花。季裁雪瞅着乘风,觉得他大抵是真不计较张子珩先前的攻击,还未等他舒展眉心松一口气,就听乘风笑容灿烂地又道,“我是乘风,‘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的乘风。子珩哥,我是雪雪的……”

“他是我的盟友!”季裁雪蓦地开口,拔高的语调险之又险地止住了乘风即将出口的,无中生有、惊世骇俗的胡话。他瞪了眼乘风,转而向张子珩找补道,“乘风是阁主恶行下的受害者,此番脱困,他也正欲向阁主复仇……对了,哥,先前我被阁主掳去他的府邸,阁主他……他所做之事,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在话到一半的停顿中,季裁雪生生止住了即将脱口而出的、他所眼见的惊悚罪孽,墨黑的毒雾从充满惊险的逃亡回忆中涌来,一同浮现的还有那双冰冷深邃的异色眼瞳,远在另一个维度的天道阁阁主仿佛忽然在他面前站定,毒系的灵气像某种昆虫的啮齿,咬在他指尖,带来轻微的又无法被忽略的疼痛。

他已有前车之鉴,理应明白,知道这些秘密的人,将面见怎样恐怖的压力与威胁。

他不能让张子珩陷入他所经历过的——甚至现在正在经历的危险追杀之中,他不能让张子珩也背负被崔九重杀人灭口的风险。

他要揭穿崔九重那道貌凛然的伪装,将崔九重所做下的、不可饶恕的罪行昭告天下是最关键的一环。他早晚会把那些龌龊而骇人的秘密告诉张子珩,但不能是他没有把握在和崔九重的对抗中获胜的现在。

自以为将欲言又止的转折掩饰得很自然的少年并没有意识到他在停顿的那几秒中明显地加重了呼吸,不过在场的两人都不会戳穿他。张子珩视线微沉,停留在少年不自觉地抿起的嘴唇。

这是他未能阻止的、那场自我牺牲式的拖延计策导致的结果,他看穿了季裁雪的有所隐瞒,亦看到了迫使季裁雪隐瞒这些事的压力与恐惧。

在海水一般的自责与仇恨吞噬他之前,他又听到了季裁雪的下一句话语:

“哥,我想……对付他,我想向世人揭开他的真面目。”

季裁雪有些难过,因为即便他刚刚才答应了不要再向哥哥掩饰他危险的计划,却仍无法完全坦诚地告诉张子珩:他想杀了崔九重。

因为仅仅是“对付”与“揭穿”,尚且可以用他的正义感和道德感来解释,但若让张子珩知道他是想置崔九重于死地,张子珩肯定会察觉到他与崔九重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致命矛盾,他知道张子珩不会阻拦他,他只是怕……怕这会加深张子珩心中的歉疚,他不想让悔恨的阴影继续腐蚀张子珩疲惫的身躯。

他安抚着心底无法停歇的波涛,在不知多久的、让他都开始紧张他的本意是否被张子珩看穿的安静对视之后,张子珩点了下头,启唇道:“好。”

原本想缀在这简短答复后的那句“哥哥也会帮你的”卡在了张子珩的喉头,连同那些他本应该在这次合浦还珠的再会后全盘托出的、能解释为什么他将季裁雪视作亲兄弟的陈旧回忆一起。他无法在眼下像季裁雪许下承诺,也不能交代那些苦涩又令人眷恋的记忆,因为他不确定他是否还能回来。

冥主授意他使用的这具“活的躯体”被设有严格的期限,十五日一到,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会被转移回冥府。

冥主与天道阁勾结已是板上钉钉之事,那么冥主多半已经知晓他倒戈相向,纵火烧山。他回到冥府的那天……大抵就将是他的死期。

他的目光始终无法从季裁雪身上撤离,他看着在得到他的应答后,少年情不自禁地扬起的嘴角,像有一股暖意敲开他的心门,他暂且扫开了那些沉重的阴霾,也露出了一个微笑。

乘风像是终于从被季裁雪打断,让他不能与大舅哥相认的委屈中回神。他凑了过来,倒是抓住了屡次在季裁雪话语中出现的一个地点:“照雪雪说的,他的府邸里藏着能扳倒他的秘密。那现在这秘密暴露了,我感觉他一定会来毁尸灭迹……我们得在他之前存下能佐证他罪行的证据,不然到时候口说无凭,恐怕不会有人相信天道阁阁主是表里不一的罪徒。”

即便铁证当前,也会有人不愿意也不能相信的——就像他的族人们一样。

乘风所说之事,季裁雪先前也有想到过,可是……

他拢起了眉心,转动目光,投向议事堂沉静的大门,道:“通往他府邸的‘门’就藏在议事堂最后面的那幅画卷中,但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办法唤醒那扇门的,或许是他的灵气,或许是某种法阵……但总归,仅凭我们,恐怕无法进入那扇门。”

“这样吗……”乘风有些沮丧地埋下了脑袋,又转而想到什么,忽地拉过季裁雪的手,道,“或许!或许可以试试看的!如果是用灵气来打开那扇门的话,说不定雪雪能带我们进去!”

季裁雪怔了一下,一时忘记了抽回自己的手,由着乘风拉着他往议事堂走去:“我?为什么?你想到什么办法了?”

“雪雪还记不记得,前面在密室里的时候,你是怎么开启那台棺材的。”乘风推开了门,没急着往里看,而回过头眨着眼朝他说话。

“我摸到了一块可以推动的石砖,然后用灵气推动了它。”事情才过去没多久,季裁雪自然记得灵清,不过真将此事重提,他才想起推动那处机关时,自己的左手手指被某个东西刺伤了,他当时还担心会不会中毒毙命,然而紧接着便被开启的棺椁里模样极其惨烈的乘风吸引了注意。那之后他也没感觉到什么不适,便把那已然愈合的、微不足道的小伤口抛在了脑后。

而今想起,他忽觉后背发寒,他意识到自己太过大意,然而伤口已经在乘风给他的治疗中一并治愈,他不动声色地捏了捏手指,也没有感受到哪怕分毫的不适。

却依然难解他心底的慌乱。

他心中七上八下,又被乘风语调欢快的话语打断了思绪:“那便对了,那棺材上的禁制,是要用阁主的灵气才能解开的,你能把棺材打开,便说明你体内有阁主的灵气,说不定也能将通往府邸的门……”

乘风越说到后面,语调越是沉了下去,他面上欣喜轻松的表情被凝重取代,他看着神色怔愣、不知在想着什么的季裁雪,阴云般的忧虑迅速染上他眉头:“为什么……”

“为什么雪雪的身体里……会有阁主的灵气……他对你做了什么?”

乘风的情绪像清水中的鱼,不做隐藏,叫人一眼便能分清——就像现在,季裁雪能很清楚地感受到乘风的担忧、焦急,怒火以及杀意,后面的那一半显然不是冲着他来的。

季裁雪没有立马回答,他瞥了一眼跟在他们两人身后的,同样拧着眉的张子珩。目光交接之后,张子珩脸上严肃的神色似乎软化了些,他抬手将议事堂的大门闭拢,替季裁雪开了口:“是因为……傀儡术么?”

季裁雪眼睫颤动——原来张子珩已经猜到了吗?猜到他被崔九重施以傀儡术,曾成为对崔九重言听计从的傀儡——甚至现在也是。不过他转而也便想明白了,那时他抱着张子珩向他解释自己被带走时经历的事时,他曾说过——“他不让我睁眼”。

“我……我不能确定。”他叹了口气,看向眼睛瞪大,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乘风,犹豫了一下,安抚性地摸了摸乘风的脑袋,“他把我做成了他的傀儡,我受他控制,无法自己操纵自己的身体,但除此之外,我并不知道傀儡术是否还有其他隐藏的规则和作用。”

多半是有的,但他也无法解释,就像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能够自由行动,可在冥府的亡灵渠中时,又被占领身体,钉在原地,目睹致命的攻击劈向他面门。

“和他对峙的时候,我触碰过他的剑柄。”季裁雪手指屈起,指腹压在掌心中。他从记忆中挖出了另一件事,“他的剑柄上覆有一层毒……虽然之后我除了手指有些刺痛,并没有其他异常,但也可能是因为这件事,才让我体内有了他的灵气。”

见两人都仍是面色沉沉,季裁雪收拾起精神,朝张子珩眨了下眼,又拍拍乘风的肩:“无论如何,我现在没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的。不是你说我说不定能开启那扇门的吗?先别难过了,走吧。”

季裁雪调动气氛的微笑落在乘风眼中,便成了默默受苦而不想让他人担忧的坚韧小白花的强颜欢笑,把他刺激得更难过了——他心疼得恨不得遭受这些经历的人是自己!

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打断了——他的手被牵住了,季裁雪从落后他半步变成了走在他身前,少年拉他的力道全然不足以撼动他,可他还是抬步跟着少年走了。那飘飘然的感觉姗姗来迟,直到在画卷前站定,他还觉得自己正漫步在云端。

季裁雪松开了牵引乘风的手,他凝视着面前这幅描绘着天道阁全景的山水画,画上的树木依然葱郁,却仿佛五柳先生笔下的桃花源,全然不知外面已成焦土。

他回忆着当时崔九重在这幅画前的动作,他抬起手,将自己体内的灵气尽数逼出,凝聚在他指尖。

除却那一缕江云思留给他的水系灵气外,他丹田内的灵气分明浑然一体,让他难以相信,他的身体里竟藏有与崔九重一致的毒系灵气。

但随着指尖触及柔软的宣纸,眼前变化的画卷将最有力的证据摆在了他面前。墨色与留白颠倒,画卷从中开裂,分成四块往四角拉开,中间显现出漆黑狭长的洞门。

不止是他,另外两人也纷纷愣住了。只是不同于张子珩对于事情过于顺利的惊讶与警觉,乘风望着这扇本该算是如他所愿出现的洞门,他有些迟疑地反复确定着什么,然而到最后,他也没能找出能否定这个猜测的证据,反而让他越发肯定他所怀疑的、这扇门后掩埋着的秘密。

“雪雪。”

听到有些发涩的声音,季裁雪抬眼看向出声的乘风,却见他眼圈发红,血一样鲜红的眼睛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水雾,好像下一秒就要流出泪水来。

“那个时候,是不是很痛。”

像是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修真界中的修者未经渡劫而想平安无事地去到天上,必须有天上的人给予灵气作保护。

伤害季裁雪,将傀儡术施加到季裁雪身上的阁主,又怎么可能会放出灵气来保护他呢?

完全超出所能承受范围的密集灵气会压迫季裁雪的身体,那疼痛会比一寸寸腐蚀骨头还要强烈。

“雪雪,这扇门后……是天上,是……仙界。”

他看着少年近在眼前的面庞,明明那时候他治愈了季裁雪身上所有的伤口,可雪雪的脸还是这样的如纸般惨白——因为这具身体饱经残害,直到现在,在看似已经痊愈的外表下,那潜藏着的毒系灵气或许还在侵蚀着少年的血肉。

他早该意识到,在雪雪向他说出想要杀了阁主这句话时就该意识到,应是怎样的迫害,才会催生出如此决绝深重的仇恨。

门后是仙界,是他千年未归的故乡,他曾极力向雪雪描绘天上的美感,那些话语却像锋利的箭矢,刺进他的胸膛。

因为门后,亦是少年经历剥肤之痛的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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