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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围困的局面有两种:正明二年的冬天,被宣军围困的终平城,这是人人都看得清楚的。正明皇帝被围困在这深宫里,却是不曾被人们看清。正明皇帝曾对层层围困的终平形势而忧叹,但他却不曾意识到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陷入这重重围困之中呢?

正明皇帝正在为国事而发愁。

已经二更过后了,正明皇帝没有睡意,在皇宫的院落走来走去。两个宫女打着两只料丝宫灯,默默站立在丹墀两边。其它值班太监和宫女远远站立在阴翳之中,大气都不敢出。有时一阵料峭的北风吹过,宫殿檐角的铁马发出响动,可正明皇帝不曾听见。

他不时叹一口长气,低着头,彷徨许久。脚步沉重,踱步了好一阵,最后正明皇帝还是走回殿内,重新在御案之前颓然坐下。

现如今,踏北、西南、西北、东南、东部……大昭的边地几乎都处在战火的边缘上,东南闹叛乱,西北战游牧,凝国要东进,宣军想南下,包括景蛮也在虎视眈眈。偌大的大昭帝国,宛若成为了摆在四面八方的豺狼虎豹中间一块巨大而又肥美的肥肉,如果这些豺狼虎豹一拥而上,大昭帝国国运堪忧。

自他治理江山以来,情况越来越糟糕,使他越来越担忧。除了京师腹地,大昭各地再无安宁之地。他不止一次地进入太庙祷告、哭泣,祈求列祖列宗保佑大昭。可情况还是不见改善,如果还有什么值得庆幸的,那就是大昭的灾荒不算频繁,这说明上天还是庇佑大昭,庇佑他的。如果连上天都弃他而去,为大昭降下灾厄,正明皇帝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对正明皇帝而言,局面仍然是不牢靠的。他不能将国运完全寄托在上天,或者寄托在周围各国不会联合入侵大昭。他要想办法,为国家争取更多的生机。

财政,是众多难题中,最令正明皇帝苦恼的。

“国库如洗,朕该如何是好?”他在心中问着自己。

他本想通过退出踏北,与宣国人议和的方式来节省在踏北巨大且无止境的投入。但在群臣反对下,和谈之事终究是不了了之,踏北防线仍然留在大昭手中,那么投入就必不可少。可大昭的财政早已到了不容乐观的程度,西北剿灭弋戎人在催银子,东南讨伐乱贼也在催银子,不把大批大批的银子往这两地投入,战事结束之日只怕是遥遥无期。偏偏从踏北这里却又省不出银子。

正明皇帝苦恼万分。到底从哪里可以征调出来银子啊!光靠税收,只能做到勉强维持各条战线,这还是在宫里省吃俭用,且各地没有大规模爆发灾荒的情况下。他现在把裤腰带给勒死了,照样挤不出银子来。

那推行改革呢?更是困难重重!关于土地的改革措施,商议一次就搁浅一次,想要在短期内落实,完全是痴人说梦。赋税折银政策在全国推行后的确令年年亏空的财政状况有所好转,可也仅仅是避免了以往那种数目惊人的财政赤字,力量依旧有限。

那……澄清吏治呢?据他所知,大昭王朝运行了将近三百年了,到了这个时候,部分官员多多少少贪墨些银两,肯定是在所难免的,这也实属正常。但是呢但是,正明皇帝思索着,应该不会特别特别严重吧?也就是严万忠一党多年贪墨,可他们一党毕竟就那些人,又能贪墨多少银两?而且这些人在朝堂根深蒂固,实在难以动手。澄清吏治之举,食之无肉弃之可惜,正明皇帝索性就不考虑了。

又或者说,再苦一苦百姓,加征些赋税?正明皇帝很快就抹除了这一想法,各地百姓受到当地战事影响,日子同样艰难不已。加征赋税,说不定战事还未能平定,就又掀起大规模民变,朝廷开支又将平添一大笔。

改革不能改,军费不能省,加税不能加,宫中用度也没办法再降,正明皇帝还能从哪里搞来银子?

他骤然间灵光一闪:对啊!宗室!自己不是还有那么多富得流油的宗室吗?都是名副其实的一家人,这些宗室应该可以为他、为艰难的国事提供帮助吧?一定可以的!正明皇帝颓丧的精神一下子就振奋了起来。是啊!大昭要是垮了,那些宗室还不是照样完蛋?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宗室肯定愿意体谅朝廷难处,贡献些银两,帮助风雨飘摇的大昭王朝度过眼下的难过,一定会的!

惆怅已久的正明皇帝像个孩子一样一下子就从御案前跳了起来,把一旁有些困倦的宫女太监都给吓了一大跳。

侍候皇帝的宫女询问皇爷这是怎么了,正明皇帝摇了摇头,对宫女说道:

“无碍,朕要就寝了。”

正明皇帝躺在龙榻上久久不能入眠。以前他无法入眠都是因为强烈的忧愁积压在了他的心头,使他只有疲倦难当时才会勉强沉沉睡去。这一次,他却是因兴奋而难以入眠。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明日的太阳,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自己好不容易想出来的破局之法付诸实现,结果他越是想要睡着,就越是难以睡着。

到半夜三更,正明皇帝方才睡下。

次日,正明皇帝开始着手实施他的计划。

当今京城最富有的宗室有三家,一家是皇后的娘家,洪家,洪辽本人虽在踏北,洪家本家则在京城,由洪辽的弟弟也即皇后的叔叔洪广当家。洪家本来就是大族,积蓄丰厚,靠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更是不知道捞金几何,在京城中能算是首屈一指了。身为自己老丈人一家,正明皇帝对洪家是寄予厚望的,他们肯定会提供莫大帮助。

第二家则是太后的娘家,田家。这家原本的家世并不能与洪家相提并论,可有赖太后扶持,有不知道多少的金银被运进了田家,各种古玩珍宝也收集了无数。再加上几十年的经营,算是新崛起的大家,超过了许多老的皇亲。自己的舅舅们一定也可以献上不小的助力。

而第三家,是正明皇帝的亲弟弟,信王一家。先帝在世时对信王十分宠爱,给予了信王府很多赏赐,有的是明着给的,有的是暗中给的。甚至先帝还多次表露出要改立信王为储君的意味,多年来,正明皇帝一直都对自己的这个弟弟忌惮万分。后来自己靠着隐瞒先帝死讯,召信王回京软禁,扫除了自己皇位最大的障碍,可紧随而来的林骁之死却使得他人心尽失,他本想依仗的王洵等人公开与他决裂。为了收回人心,巩固皇位合法性,正明皇帝必须表现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正明皇帝好一番作秀,又给了信王许多赏赐,让信王在信王府好生安歇。

考虑到信王到底还是一个威胁,皇帝没有让信王离京就藩,将他留在了京城,并派人进行监视,相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信王没有掀起浪花的可能。这几年来,正明皇帝对于软禁自己的这个弟弟其实都心存愧疚,甚至还会产生是自己夺走了自己弟弟皇位的负罪感,让弟弟安享富贵并终老,算是自己所能做的最大补偿,因此,虽然国事艰难,他并没有削减信王府开支或者找信王要钱的打算,他的目标主要还是放在洪、田两家上。

当然,正明皇帝的目标瞄准着这两家,却也并不局限于这两家,他希望的是能由这两家做个表率,为国库捐助个十来万两银子。等榜样立好了,然后就能让京城、甚至是各地的其它勋贵、缙绅也跟着掏银子,百万两白银,不难到手。

等正明皇帝将高鹤召进宫,与高鹤商议勋贵助捐一事,高鹤的眼睛立马就亮了,他目光炯炯地说道:

“微臣不论其它,但看京城洪家园亭一项,便知其殷富。他家本有花园一座,颇擅林泉之胜。近来又在南城外建造一座更大的花园,水木清华,使人如至仙境。此座花园已动工一年,至今仍在大兴土木。还有踏北总督府,臣听闻一样修得是极尽奢华。有人说他家有数十万家资,只怕是指早年,以洪家在京城、在踏北的各处生意、资产,必远远不止此数目,微臣预估,让洪家拿出二十万白银捐助国库,一定是绰绰有余。洪家一出钱,届时,就能让其它勋贵一同出钱,国家财政,或可好转!”

正明皇帝更兴奋了,他就知道自己想了一个好主意。看来那几家宗室比自己预想的还有富足些,看来助捐一事可以无忧了。

“微臣只怕……”

高鹤的脸上忽然浮起一抹忧色,这让正明皇帝萌生一股不安,他连忙询问高鹤道:

“爱卿有何担忧?”

高鹤认真注视了正明皇帝一会儿,见正明皇帝已然是心急如焚,这才讲述出了自己的担忧。

“微臣只怕,助捐之事未必能如此顺利。陛下,令宗室出钱补助国库,此事到底是有损皇家颜面,易遭反对,微臣只希望陛下能坚持到底。”

正明皇帝轻轻笑了笑。他并没有怎么把高鹤的叮嘱放在心上,他就不信了,自己要求捐助的诏令一下,难道那些皇亲还会违抗吗?肯定不会的,这件事又不像改革那样需要通过朝堂上漫长的争论,只是涉及些许宗室而已,很快就能妥善完成的,自己何必太过担忧?

高鹤退出后,正明皇帝凝结已久的眉头舒展了。各地请饷的奏折早已堆积得像大山一样令他喘不过气,现在终于就快解脱了。他将掌印太监叫到自己面前,吩咐他立即去洪府,口传圣旨,要求洪广捐助十万两银子,等到天下太平之后,一定会如数奉还的。

宫中太监很多,原本是不需要掌印太监亲自出马,正明皇帝满心欢喜地希望看到首战告捷,一炮打响,破例派出了掌印太监也就是太监头子亲自去传旨。正明皇帝相信此事肯定可以顺利执行。

大概过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太监回来禀报。

“什么!”正明皇帝愤慨地一拍桌子,“只捐助一万两?他洪广敢抗旨不成?”

“皇爷息怒!”太监连忙对皇帝解释道:“奴婢去向洪府传旨时,他们向奴婢诉苦说近来的生意、收成都不好,许多在外地的产业都要去供应国丈大人在踏北的军费。他们本来还要向皇上讨要些赏赐,没想到皇上反倒来找他要,洪广还说,皇上不体谅他的难处,那他就只有死了。”

“混账!”正明皇帝一拍桌子,眼里喷着火,吓得太监连忙跪下叩头,请陛下息怒。一件一件不愉快的事情都浮上正明皇帝的心头,使他在这一次展现出了少有的坚决。

他大手一挥。

“让朕体谅体谅他的难处,他们就不能体谅朕的难处?朕自继位以来对洪家恩宠备至,怎么到了朝廷急需用钱之际,他们就一毛不拔?去!告诉洪广,让他们家拿出二十万银子,一两也不能少!”

“奴婢遵旨!”

看着太监走后,正明皇帝先是恨恨地冷笑一声,可随即却又在殿内徘徊了起来。担忧像块石头,压在了他的眉梢。

洪家,毕竟是皇后的娘家,而皇后一直以来对自己又是关心备至,可谓是面面俱到。自己虽碍于皇帝的威严,没有将这份对皇后的感谢袒露,可心里始终记挂着皇后的好。贸然对皇后的娘家施加万钧雷霆,会不会太伤皇后了?正明皇帝猛一摇头。不会的,只要洪广乖乖就范就好了,洪家累世经营,外加近段时间的飞速扩张,连二十万两白银都拿不出来?洪广就是欠敲打,自己严旨一下,看那洪广还敢怎样!

翌日,正明皇帝将太监召到面前,询问他洪广有何回奏。

“启奏皇爷,并无回奏。”

“什么?”正明皇帝焦急地问道:“怎就无回奏?他家里有何动静?”

“洪广现在不敢出头露面,暗中却同他的亲信门客、心腹家人不断密议,也在不断派人暗中寻找往来密切的皇亲、勋旧商谈对策……”

正明皇帝气得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混账!混账!横竖就是四处攀扯,然后给朕出难题!一帮混账!朕待他们家仁至义尽,可他们却只会糊弄朕!”

正明皇帝真的怒了,在朝堂上受那些官员的气,他也就认了,可洪家可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啊!居然也在这个时候背叛他,他一时恼火,喊道:

“去!把洪府围了!让他们银子把交出来!”

“皇爷?”

太监难以置信地看向皇帝,围了国丈一家?他怕不是听错了吧?

“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正明皇帝捡起手边的一卷奏章扔向了太监。太监慌忙地退下,一边还说道:

“奴婢遵旨!皇爷息怒!千万不要伤了身子。”

在殿内肆意发泄一通,正明皇帝总算是安心了下来,在御案边上批了会儿奏折,把刚刚的烦心事都暂且忘掉。怎么会交不出来呢?就是一群宁吃杠子不吃针的贱货罢了,他都派兵把洪府给团团包围了,洪广敢不交银子吗?

夜里,正明皇帝用的是最简单的素膳,这是他节省用度最普遍的方法。但御膳房的太监们却掌握着瞒上不瞒下的祖宗相传经验,把一些嫩笋、豆腐、面筋、萝卜、白菜之类的清素食材用鸡汤、鸭汤、上等酱油、名贵作料妙手烹调,素中有荤,味道不会不鲜美,而一直以来正明皇帝也只当是御膳房厨艺精湛。

尝完素膳,太监小心翼翼地撤去,用盘子呈上一盅茶。还是为了节俭,正明皇帝用的茶盅不能有彩绘。呈上来的这茶盅乃是精瓷所制,纯素到底,润白如玉。正明皇帝吃了一口茶,不一会儿便听得太监禀报。

“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正明皇帝愣了愣,不动声色间,他的眉头拧成了一团。他知道多半是皇后娘娘来向自己求情了,自己和皇后多年来伉俪情深,总归是该见上一见的,给皇后一给交代。

“唉!”

在心中幽幽叹了一口气,正明皇帝让太监去传皇后娘娘进殿。

皇后是一个端庄贤惠的妇人,年已三十多,她的样貌还是十分动人,但再寻不回年轻时的灵气。他的丈夫正明皇帝是一个每天有着数不完的忧虑的男人,她身为妻子,会对正明皇帝的忧虑感同身受,三十多岁的年纪,鬓角上已冒出不少的白发。

皇后来到皇帝跟前,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言语中明显带着一抹哭腔。

“皇上!”

随着皇后的这一声,正明皇帝心头最柔软的部位被触动着。他心有不忍,对皇后柔声说道:

“快起来吧!有什么事情,不要跪着说。”

“是!皇上。”皇后缓缓起身,稍微整理了一番仪容,便对皇帝说道:“臣妾听闻皇上要求勋贵们捐助国库,臣妾打心眼里觉得是极好的事,即便先寻找的是臣妾的娘家,臣妾心里也只有欢喜,没有怨言,以为臣妾家深受皇恩,终于有报答皇上的时候。可臣妾的叔父不肯将要求捐助的银子如数奉上,令臣妾心痛万分。臣妾恳请皇上能准允臣妾给父亲、叔父去信一封,请他们能以大局为重。”

“皇后……”

正明皇帝动容地看向皇后。有如此贤后,夫复何求啊!正明皇帝点了点头,允许皇后给洪家写信,催他们快些缴纳银子,这场闹剧离落下帷幕也就不远了。

皇后走后,正明皇帝又在殿内思索了起来。二十万两银子,对他们来说是不是有点太多了呢?毕竟是皇后的娘家啊!而且自己派兵包围洪府,这件事本身也就很不体面,传扬出去,大大有损皇室威严。自己是不是应该松一松口?他徘徊了好一阵,最终决定:还是手下留情吧!二十万还是太强人所难了,哪怕只捐助十万两——不!就八万两,那他就立马撤兵放人。

同时,趁着这股威慑还在,正明皇帝决定再趁热打铁,给太后的娘家田府也发去旨意,命他们家给国库捐助十万两银子。他已经铁了心要把这事情给办妥,再怎么阻拦,他也要坚持下去。

正明皇帝一面围困着洪府催他们交银子,一面又派人去了田府,也是让他们交银子。如果说一开始被催缴银子的仅仅是洪府一家,京城中的许多富户还是幸灾乐祸,可牵涉到的变成了两家,那就不得不令富户们人人自危起来。生怕皇帝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忙不迭聚在一起商议对策,想着如何能躲过皇帝这一刀。

洪广也正是看准了这一势头开始变大,认为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即便他已经收到了皇后娘娘的书信,催他们赶快把银子交齐,洪广依旧不肯就范。光是打点皇上派来的大小太监,洪广就散出去了三万两白银,再派人去四处求助,又是大把大把银子。银子流水般地散去了五万两,却没有一两到皇上手上。都走到这一步了,洪广干脆铁了心了,只肯捐助四万两,多一两都不能再交了。自己老洪家不但是累世勋贵,也是根基薄弱的正明皇帝少有的铁杆,他就不相信正明皇帝能把自己如何!

光是四万两白银,当然不能让正明皇帝满意,他已经把标准一降再降了,可这洪广依旧是给脸不要脸,那也就休怪他不留情面。他让兵丁继续围困洪府,连只苍蝇都不准放走,他就不信了,这洪广难道比他还能耗?走着瞧吧!

另一边,一样收到旨意的田家同样也在犯难。田家家主田崇是太后的弟弟,他接到旨意后立马就召集家中心腹议事,他虽知道洪府因不肯交银子已经被围了,但这次商议的核心主旨仍然是如何避免缴纳那么多白银,他们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件事情糊弄过去。很快他们就商议出了一个一致答案——没有什么比请出太后她老人家更管用了。

正明皇帝心情悠然地在宫中操盘这场拉锯战。没有一大帮朝臣在自己面前唾沫横飞,自己四周仅仅是对自己百依百顺、不敢忤逆一句的太监,自己所要做的也正是给这样一帮人下发号施令,以他们为棋子对不肯乖乖就范的两家进行猛攻。

没有了朝臣的掣肘,正明皇帝感觉一切是如此得心应手,仿佛连空气都变得清新许多。他少有地处在这等从容处境下,那几家到底拿什么负隅顽抗?哼哼!迟早就会被他给拿下的,他就静静等待就好,那两家垂死挣扎,或许一开始还能像鱼一样扑腾个两下,但砧板上的挣扎有何意义?他们别无选择,迟早会向自己屈服。

正明皇帝愉快地饮着茶,他看了看杯中的茶水,茶色嫩黄青绿,飘着似有似无的轻烟。轻烟缓缓散开,就仿佛一切困难与忧虑都从正明皇帝眼前散开。

忽然,太监前来向他禀报,是太后要见他。正明皇帝怔了怔,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但自己的母亲既然要见他,他没有不去的道理。怀着忐忑的心情,正明皇帝来到了慈宁宫。

果不其然,老太后坐在躺椅上,老迈但不失神采的眼睛斜了皇帝一眼,淡淡地开口说道:

“皇上,哀家听闻皇上正逼迫洪、田两家给国库捐助,甚至还派兵围困了洪家,可有此事啊?”

正明皇帝心里打着鼓,应道:

“母亲,确有此事,但这全因国库空虚,洪、田两家深受皇恩,在此危难之际为国库做些捐助,有……”

“住口!”太后怒斥道:“哀家问你,国库空虚,就逼迫皇亲捐助,甚至还派兵连别人的府邸都围了,你怎么不直接把他们都抄家了事?皇上到底将皇家威严至于何处?”

正明皇帝闻言的确颇有愧疚,可还是壮着胆子回答道:

“社稷摇摇欲坠,还要脸面何用?倘若儿有其它办法,何至于向皇亲要钱?国家急需银子度过此劫,他们与我大昭休戚与共,捐助银两,有何不可?等天下太平,再补给他们便是了。”

太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皇上,哀家明白你有自己的考量,但哀家问你,洪家和田家再不是,那也是和皇帝你一条心的。失了这两家的心,你是指望他万家能和你一条心?还是说指望他王家能和你一条心?高鹤忠则忠矣,可到底势单力薄。尤其是洪家,是皇上少有的较为有力的臂膀。皇上要三思啊!就算国事艰难,却也不能饮鸩止渴。”

说罢,老太后合上了眼睛,安详地躺在了椅子上,遍布皱纹的手里拨弄着一串念珠,像是在祈祷着什么。

“母亲!”

正明皇帝喊了一声,但老太后还是轻轻闭着双目,挥了挥手,示意皇帝可以下去了。

正明皇帝怅然地离开了慈宁宫,离开之前,他心绪万千地看向了宫门一眼。多年来,他和自己的这个生母关系都十分复杂,他一直以来都感受得到这个生母更疼爱自己的弟弟也就是信王更多些,而对自己常常是一脸严肃。这也无怪太后,自己的弟弟聪慧大胆,而自己各方面都平平无奇,自己的父皇与母后更加宠爱他的弟弟,他又能说什么呢?只能怪他自己不争气。愈是这样,正明皇帝愈是想要证明自己,要做出一番成绩来给自己的母后和父皇的在天之灵看,自己并不比弟弟差多少,他的年号“正明”也正是由此而来。

可之后,正明皇帝却发现自己似乎错怪了自己的母亲。父皇驾崩后,自己仓促登基,并以父皇名义召信王回京。这些举动,他的母后都看在眼里,却没有作任何反对,甚至还鼎力相助他的登基,支持正明皇帝打压弟弟一系列的行径,只对正明皇帝提了一句简单的要求——留住信王一命。正明皇帝感激不已,同时许诺母亲必对信王厚待有加,绝不辜负。

正明皇帝知道,自己的母亲确实也很宠爱信王,可也一样爱着自己,爱着大昭,如果其它人都打着属于自己的小算盘,唯有太后,永远全心全意为他考虑着。

正明皇帝动摇了,夜里他独自坐在御案前,纠结不已地思索着,可怎么也没个结果。他是真的骑虎难下啊!那两家肯怪怪就范,什么事都不会有的,可现在局面却演变成了这样的难堪,他该如何收场?

皇帝想起了今天还有奏本要批,他打算先批示一番奏折,以转移当下的忧虑。

正明皇帝读到了王沧的奏折,王沧在奏折中写道自己深知国家当前的困难,自己身为朝臣,必须做出表率,愿意变卖家产,凑出一万两白银捐助国库,缓解燃眉之急。

正明皇帝读完后立马心情大为愉悦。不愧是名士啊!不愧是名士啊!这才是名士该有的风范啊!要是朝臣都像王老大人一样深明大义,自己又怎么会如此艰难?很好!非常之好!

想到这里,正明皇帝不免有些可惜,他对那位天下第一名士王洵其实是推崇备至的,并为他久受严万忠一派打压而深感不平,本想在继位后对此人委以重任,整肃朝纲。可林骁之死却搅乱了这一切,王洵忿然呈上辞官的奏章,不等皇帝批示就回到了老家。只有王洵的弟弟王沧还愿意在朝堂上任职。

皇帝爱屋及乌,对王沧也算重用,可皇帝还是隐隐感觉王沧和自己貌合神离,时常与自己意见相左,之前有关和谈的议论就是典例。但皇帝想到王沧毕竟是名士,有自己的立场倒也无可厚非。

唉!要是朝臣都这样就好咯!正明皇帝叹了一口气,继续翻开奏折。

他又读到了高鹤的奏章,高鹤也在奏章里说自己体谅朝廷难处,并且严厉痛斥了那些迟迟不肯为国库捐助的皇亲们。高鹤本人很想为国库做些贡献,但家境并不富裕,只能凑出五百两捐给国库。

五百两吗?这自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数目,堆到国库聊胜于无。可正明皇帝知道高鹤家境并不上佳,不像王沧那样累世名门或者严万忠那般贪墨无度,而且朝廷还时常拖欠工资,高鹤能在这个交出五百两,已经足够令他欣慰了。

正明皇帝继续往下翻看,没一会儿找到了严万忠的奏折。仅仅是把这份奏折翻开,正明皇帝的眉头就已经皱了起来。他认真看了看老丞相的这份奏折,老丞相在奏折里劝说皇帝放弃对洪、田两府的围困,这样的行为已经极大损害皇家颜面,豪夺人家产,势必令天下士人心寒,恳请皇上三思。

正明皇帝看了一半,就心情烦躁地暂时把奏折丢到一边去,继续往下翻看奏折,果不其然,包括汪亿在内的众多严万忠党羽写的奏折都提出了和严万忠一样的建议,请求皇帝放弃对洪、田两家的逼迫,切莫再要一意孤行,否则将会有严重的后果。

“混账!”

正明皇帝气得将手里汪亿的奏折扔到了地上。他就不明白了,自己分明是在找皇亲要钱,又没有把严万忠他们给怎么样,关这些个大臣什么事?怎么什么事情都要来掺一脚?严万忠的势力已经集体下场了,只怕捐助之事再不解决,很快就要被推上朝堂,而一旦推上朝堂——正明皇帝的脑袋一阵眩晕。

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大大超出了皇帝的预料。那么,自己是该放弃对洪、田两家的进攻吗?似乎只有这样做了,再拖延下去,恐怕仍然难有一个好结果。可要是自己放了这两家,如何能让其它勋贵就范交钱?他朝思暮想的银子哪里能有着落?困扰大昭已久的财政困难又如何得见好转?这些问题,不是朝臣能回答自己的,他们只会给自己出难题!

银子啊!银子啊!放了那些勋贵,自己还能去哪弄到银子啊!正明皇帝忧心忡忡了好一阵,他这才发现手边严万忠的奏折自己还有一半没有读完,他决定先将这剩下一半折子读完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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