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去尽,夏草隆肥。北狄国主南宫治隆诏令东场狩猎,北狄是以畜牧打猎为主要生产,狩猎行为极是常态,春夏秋冬皆有。
皇族贵胄狩猎不为糊口养家,乃是一种消遣娱乐的方式,也是一种锻炼兵势的行为,更是不忘祖宗本领的一种传承。
然而此次狩猎与以往不同,南宫治隆要求无极特殊情况,凡贵族子弟年满八岁者都必须参与,是要从小就培养他们的杀伐意识。云梦昭作为琼瑶公主之子,国主外孙,又刚好八岁,自然也在其列。
六月十五清早,初阳高升,晨露渐没,红霞映满了天际。东郊林场上密密匝匝排满了人,八百校官劲装革履,如狼似虎,腰悬弯刀,肩挎硬弓,个个精神抖擞,好如天兵临界。
南宫治隆座跨一匹黄鬃高头大马,背靠大纛,居中昂然挺立,神态威严,气如山岳;左右两侧是两位皇子,楚王南宫楚才和赵王南宫楚俊。
依次挨排着梁王萧蚩尊,驸马云振南,解阳候萧寒,平原候耶利玉泰,以及朝中诸位栋梁,随侍架鹰牵犬,与队而行。
云振南骑着骓风驹,在众人间威风凛凛,显得极为耀眼。
此次与行的皇贵中人所骑骏马无不都是万中挑一的千里良驹,然与骓风驹相比却矮了大半个头,拙显黯然。
说起骓风驹,乃是云振南当年下椋山,路经漳沼溪,见七匹野狼围攻一匹黑马,那黑马独战七狼不但丝毫不落下风,稍的时长竟渐渐占了上风,踢死三匹,骇走四匹。
云振南深为此马之能所震撼,知道是万中无一的神骏良驹。他下山是以投身军旅为职,宝马良驹或缺不得,如此神驹他岂肯放过?直花了大半日时间才将其驯服。
他见马身通体黝黑,锃亮反光,无有半根杂色,便取名曰“骓风驹”,是追前人英雄“乌骓”之名。
战场上骓风驹确带给了他莫大的优势,黑色闪电,疾如旋风,往来驰骋,冲突如入无人之境。
人如虎,马如龙,人亦雄俊,马亦矫健,直如天降神将,八面威风,论气魄他本就骄人一等,值此际人仗马威,更显得与众不同。
稍大点的孩子还好,八九岁的多数尚不能独自骑猎,便同父伯长辈同乘一骑,云梦昭便是坐在云振南前面,腰里挂着一柄小小的短剑,背上背着一张小弓,他随父亲样貌,剑眉星目,英气冉冉,这番装扮倒也有模有样。
他突然伸头看向南宫治隆,叫道:“皇外公,我坐你的马好不好?”
一众人都望向他。
南宫治隆听他叫唤,笑道:“哈哈,哈哈,好,你来,坐皇外公身边来。振南,把他送过来吧。”
云振南道:“父皇,昭儿顽劣,还是跟着我吧,免得扰了你狩猎的兴致。”
南宫治隆道:“不妨事,我就喜欢顽皮的孩子,让他过来吧。”
正所谓:爱屋及乌。
南宫美伦是南宫治隆最疼爱的女儿,其受宠程度远超南宫楚才和南宫楚俊。在南宫美伦出生之日恰逢北狄下降第一场雪,南宫治隆挖空心思为女儿封号,赐名“琼瑶”便是讲“美玉”之意,也是对她喜来人间瑞雪垂降的纪念,其对她的喜宠之心可见一斑。
在云梦昭降生之时,南宫治隆亲赴驸马府守在产房外,要于第一时间看一看这宝贝外孙,更见于他对琼瑶公主的珍视。
随着云梦昭一天天长大,他见这孩子聪敏精悟,英俊文秀,复揽南人、北人之长,无论品貌、智力在同辈孩子中都属翘楚,即便是他南宫家族本家中人也是无人能及。
琼瑶公主又时常回宫探视父皇、母后,更加促进了爷孙俩感情的亲近,自然而然,南宫治隆对这宝贝外孙更是宠爱有加了。
云振南见南宫治隆不避不嫌,再而要求,他若是再不同允便是违逆旨意,过显矫情了,只得驱马上前,将云梦昭递了过去。
云梦昭坐在南宫治隆前面甚是欢喜躁动,道:“皇外公,你今天可一定要打多多的猎物,不能输给了别人。”
南宫治隆笑道:“好孩子,你就看皇外公的吧。”他精善骑射,虽已早逾花甲之年,但对自己的武功仍信心十足。
一声锣响,人马催动,鹰唳狗欢,泼洒向前,好一片广袤林场,青郁苍翠,遮天蔽地。
刚近林场外缘,但瞧一只灰毛野兔突然从草窝里窜了出来,“飕”的一声,南宫楚才眼疾手快,弦响处那野兔翻身倒地,踢蹬了几下便即不动。
“哈哈,哈哈,父皇,今日围猎可是儿臣拿了头彩。”他颇是意得志满,唤身边侍从去将那野兔捡回。
云梦昭笑嘻嘻的拍手叫道:“好哎,大舅舅真厉害。”
南宫治隆轻轻点了点头,说道:“不错,好样的,只是这野兔乃是小物,要猎到大家伙才算你本事呢。”
又朗声道:“诸位,我北狄马上征战,铁骑纵横天下,你们都曾身经百战,然值逢这太平年间却不可失了本志,今日及岁的孩子都在此,你们要各显本事,好好给这些娃娃们看一看,今日凡猎获猎物最多者,朕重重有赏。”
“万岁,万岁,万岁。”
八百校官挥拳齐呼,势动山岳,如轰雷一般。众人也欢声叫好,无不都想在洪烈帝面前崭露头角,大显锋芒。
人马开进,驶入林中,这片林地圈禁,是专供皇家围猎所用,其中大家伙不少,兵士四下分散去驱赶猎物。
倏忽间一头麋鹿从林中窜出来,萧寒张弓搭箭,正要猎射,梁王忙按下他手臂道:“哎”,向他使了个眼色。
萧寒微微一怔,顺父亲目光瞧去,但见南宫治隆已扣满弓弦,侧头眯眼,瞄准了那麋鹿。他心中稍有不平,但随即明白了父亲的深刻用意便释然了。
只见南宫治隆五指松动,弓响箭出,那羽箭擦着破风之声,旋着转,直直的朝那麋鹿飞去。
那麋鹿听到弦响,知道危险迫近,本是直溜溜的奔逃,却突然纵身一跳,闪到了右边,那支羽箭落空,插在了地上。
云梦昭十分惋惜的一拍大腿,叹道:“啊哟,跑了。”
南宫治隆轻泄一口气,眉头拧攒,眼射冷光,忽地双脚在马肚上一踢,喝道:“驾”。
黄鬃马高嘶一声,前蹄扬起,如一阵黄色飓风,疾卷而出。
北狄上下都十分清楚南宫治隆傲强的脾气秉性,既是他盯上的猎物,谁敢与之争抢?他没有射中,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射?眼睁睁的望着他纵马追那麋鹿而去,要看他兴烈驱前,得胜而归,无人敢败他的兴致。
那麋鹿脚步矫健,奔跳如飞,奈何黄鬃马日行千里,快似猎豹,它又如何赛的过它?一丈,两丈,三丈……距离一点点被拉近,眼看箭矢已可企及。
云梦昭紧紧薅着马鬃,双腿力夹马胯,听着耳边呼呼啸叫的风声极显兴奋,兴高采烈的扯着嗓子喊:“近了,近了,能够到了,皇外公,快射呀,快射呀……”
南宫治隆冷目凝神,心想:“畜生,看你往哪里逃?”说道:“好,看皇外公射来。”抽箭在手,搭上弓弦,“飕”的射出。
那麋鹿确实当真滑溜,听见响声,后蹄一蹬,急向旁跳开四尺,那羽箭定定的射进了一棵树干内,又落了空。
云梦昭又气馁又恼怒:“哎呀,又没射中。”
南宫治隆恨的心火大起,他年年围猎,季季张弓,不说神射百发百中,却何时有过两射而不中的道理?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想到自己老了,他更是气息不顺,吆喝一声,加急紧追那麋鹿。
赶到一处深草丛前,那麋鹿忽而蹿身一跳,没入草中,倏间便没了踪影。而同时黄鬃马突然扬头一声嘶亢,急刹住马蹄,险将云梦昭掀了个倒栽葱,望着草丛摇头摆脑,蹄踏错乱的后退,再不肯往前。
南宫治隆诧异不已:“好端端的,这马怎么突然显出惊惶之态?”疑惑间蓦然心中一寒,一种极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他紧紧攥着缰绳,附近云梦昭耳边悄声道:“昭儿,攥紧了,千万别动啊。”禁不住声音稍稍发颤。
云梦昭感知灵敏,也察觉到了不太对劲儿,心里怦怦乱跳,扭头道:“皇外公”,眼睛里充斥着害怕,叫了声“皇外公”不知说什么了,身子瑟瑟颤抖。
南宫治隆屏息凝神,双眼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深草,眼中充满悸怖的冷峻,不再说话,慢慢捋缰转马,发着极低极低的哨声掉头后退。
就在这时,那草丛里突然发出“呜……呜……呜……”的低沉嘶啸声,似风声,似兽声,又似鬼泣声,这声音让人听来只不觉的心头凛苦,不寒而栗。
转瞬之间草丛中忽地刮起一阵狂风来,风压草地,乱摇乱摆。
南宫治隆慌张到了极点,正待纵马驰逃,“嗷……”的一声吼叫,好似晴空炸响一个霹雳,树木乱晃,回声绝空,枝上的叶子被震的扑簌簌坠落,一只吊睛白额猛虎猛然从草丛中窜出。
那黄鬃大马双眼惊瞪,咧着嘴振鬣长嘶,前蹄高扬,后腿直立,一阵乱踏乱踢。南宫治隆勒缰不稳,和云梦昭一起被撂翻在地,那马嘶叫疾蹿,奔逃而去。
南宫治隆见这斑斓猛虎赫然凌空而降,龇牙咧嘴,獠牙森森,吓的魂断天外,魄归九霄,身体直凉透了半截,瘫坐在地上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背脊上、额头上冷汗一阵接一阵滚流。
云梦昭眼睛发直,乌溜溜的圆,定定的望着那猛虎,好像吓的痴了。他忽地抖了个激灵,指着那黄鬃马逃去的方向道:“马……马跑了,你快追呀,快追呀。”
那猛虎如何能听得懂人言?更如何能为他言语所动?引亢一声咆哮。
云梦昭只感一股巨大的热浪激在他的身上、脸上,心悸非常,道:“皇……皇外公,它……它不听话,怎么办?”
若在平常南宫治隆定会被这宝贝外孙的天真童言逗的发笑打跌,可值此命危时刻还如何笑的出来?只见那猛虎两只宽厚的前爪搭前,躬身拔背,在地上按了按,作势就要扑上。
云梦昭从腰间拔出短剑,起身挡在南宫治隆身前,短剑指着那猛虎乱攒乱刺,叫道:“咻,咻,咻滚,滚……”眼神中充斥着惊惧,然于这惊惧之中却饱含了无比的坚毅。
那虎竟似突然之间被这顽童唬的愣住了,呆了呆,向后退了两步。
云梦昭蓦然想起娘亲给他讲的故事,说老虎不会爬树,他忙还剑入鞘,叫道:“皇外公,快上树,快上树呀。”
口说不停,已如一只毛猴一样一溜烟儿爬到了树上。
可这却为难了南宫治隆,他虽说不上武艺精湛熟渊,可也是身经百战,一世豪杰,千军万马之中也曾指将挥令,身先士卒,可偏偏于攀树一道一窍不通。
若放在十年前,他可以仗着强健的体魄跃然树顶,然而他如今已年近古稀,叫他老汉如何当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