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何止是平静?
在装殓骨灰的过程中,我还保持了一颗旺盛的好奇心。
抓第一把时,我是这样想的:“为什么骨灰会这么烫手呢?如果我没带手套的话,一定会被烫起泡吧!”
抓第二把时,我是这样想的:“这两块比较长的骨头,就是爸爸的胳膊吧?”
我还悄悄的,在心里将它与骨灰盒中,被十二姥爷当成是大腿骨的遗骸,进行了一番对比。
“十二姥爷会不会挑错了?我抓着的这根,其实才是爸爸的大腿骨呢?”
直到抓取第三把时,我才想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我爸到底是怎么死的?!直到现在都没有人告诉过我,我的爸爸,他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这时,我的老叔,忽然从围观的人群中,探出了头来,指着托盘中剩余的骨灰,对我的奶奶说道:“妈,你看这些绿色的,是不是火药?”
此言一出,我的周围瞬间站满了一群好事者。
推搡间,弱小的我,再次被挤到了边缘的位置。
使得我那抓着骨灰的手,一时间竟无处安放。
无奈中,我对十二姥爷投去了一个求助的眼神。
收到我的求助信号后,十二姥爷朝人群大吼道:“都让开!让孩子把骨灰装完!”
话音一落,众人立即识趣的为我腾开了一条,可以容我通过的缝隙。
即便如此,却也还是保持着围观的队形。
很快,我便在大家莫名其妙的注视下,与奇奇怪怪的议论声中,装完了余下的骨灰。
十二姥爷走过来,将骨灰盒盖好盖子后,又把它递给了我。
随后,我们一行人便晃晃荡荡地,走到了殡仪馆的骨灰盒寄存中心。
路上,奶奶不止一次地,指着抱着爸爸骨灰盒的我,对众人赞叹道:“我大孙子好样的,喜国得到他儿子的记了。”
“得记”,是东北话,形容长辈得到了小辈的福报的意思。是专门对孝子贤孙使用的,规格最高的褒奖之词。
这其实很讽刺。
我只是抱着爸爸的骨灰盒,走了这么一遭后,就得到了如此的殊荣。
待到工作人员,将盛装爸爸骨灰的骨灰盒,放置好以后,葬礼就算是结束了。
离开那里的时候,大人们还不忘互相提醒着:“不要回头看!”
当我这个使爸爸“得记”的“大孝子”,下一次来这里“见”他的时候,已经是二十年以后的事情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就一直被两个问题困扰着:“爸爸焚烧过的骨灰上,为什会有绿色的痕迹?”,“为什么我的老叔,会怀疑那是火药?”
读过《小学生十万个为什么》的我,当然知道火药是什么。
我不知道的是,它怎么可能会出现在爸爸的骨灰上呢?
这两个问题,又合成了一个更大的疑问:“我爸到底是怎么死的?”
但我却一直都没有鼓起勇气,敢就此事,去问一问我的那些所谓的家人们。
葬礼完毕以后,爷爷家的那个平房,便立刻冷清了下去。
除了我的爷爷、奶奶外,就剩下了我的老叔、老婶了。
其他人,再度消失不见。
一直到爸爸的“头七”之前,也就零星的会有几人,前来探望一下而已。
因为我的爷爷,根本无法承受丧子之痛,所以,他并没有出现在爸爸的葬礼上。
在爸爸的至亲之中,还有一个人,缺席了他的葬礼。
我的二叔。
我的奶奶,一共生了四个孩子。
从长到幼,分别是我的大姑、我爸、我二叔还有我老叔。
在爸爸死之前不久,我曾亲眼见到,他与我的二叔,在我爷爷的家中,发生过一次激烈的“交锋”。
起因,好像是我的爸爸,找我的二叔借钱。
然而,我的二叔不肯借。
于是,我的爸爸便恼羞成怒,用一个铁皮围制成的水舀子,狠狠地砸了我二叔的头。
水舀子被砸出了一个很大的坑。
我的二叔,也被砸的坐在炕上愣了好半天。
他盯着我的爸爸看了许久,没有还手,也没有说任何话。
随后,便摔门离开了。
当时,我的奶奶和我的二婶,都在现场,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大家都很惧怕我的爸爸。
二叔离开后,奶奶便拉着我,随着我二婶,一起追了出去。
追上之后,我们又一起走了一阵。
直到走出了很远以后,我的二叔突然来了精神。
他大喊着我爸爸的名字,破口大骂了起来。
或许,是因为守着我奶奶的面,他不是很好发挥。因此,骂的并没有多难听。
我只记得,最后他对着我的奶奶,反复重复的一句话:“妈你记住了,就是他死了,我都不会去送他的!”
几个月后,一语成谶。
二叔也没有食言,在送他大哥最后一程的人群里,确实没有他的身影。
按理来说,我妈也应该出现才对。
但她没有来,我却一点也不奇怪。
其实严格上来讲,在爸爸头七之前的那段时间里,爷爷的那个平房,也不算是很冷清的。
因为,就算是在晚上的时候,还经常会有狠狠地砸门声。
每当这个时候,奶奶都会嘟囔一句:“又有要帐鬼来了!”
我知道,奶奶的话,只有一半是真的。
那些人并不是“鬼”。
但确实是来要账的。
爸爸生前欠了很多人的钱,但并不是每份钱,都能做到“人死账清”。
真实情况是,知道他的死讯后,朋友的账,最后都清了。
但亲戚的账,却一分也没跑了。
这期间,喜欢卖弄学识的我,又出了一次大糗。
因为爸爸的死,大人们给我请了很长时间的假。
一直被憋在家里,实在很无聊的我,终于决定主动找个人聊聊天。
本应是首选的,我的爷爷,却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
他总是黑着一张脸,坐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每当看见他的身体,被他抽泣的呼吸,带动微微颤抖之时,我就知道,他准是又想他的大儿子。
只是哭的久了,眼泪已经哭干了。
若不是情难自持地抽泣起来的话,单从外表上,已经无法辨别出,他是否是哭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