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宁抬头看了眼青黛,瞧见她递过来的眼神时,放在氅领上的手顿了下。
手中不染杂色的白狐皮,极其稀有,尤其是在冬季,常年捕猎为生的猎人都难得射来一只,往年射来的白狐也只贡献给皇室。
她倒记得,早年圣上曾赏赐过皇后一件,皇后每逢冬日便会让人拿出来,满眼都是欢喜。
没两年圣上又赏赐给惠嫔一件,皇后便将狐氅压了箱底,再未拿出来过一回。
惠嫔倒是个聪明的主,再喜欢也只在自己宫内穿穿,从不出去招摇。
许承言把这个烫手洋芋送给她做什么?
陆嘉宁合上盖子,招来青黛,“先拿下去吧。”
青黛接过,未察觉到她脸上有一丝欣喜,再如何说,狐氅市面上可买不到,姑娘家都喜欢漂亮稀有的东西,为何姑娘这般平淡?
难道是殿下这几日没来,姑娘觉得被冷落了?
“姑娘可是不喜欢?”
陆老夫人摆摆手,遣青黛下去,手中热茶升腾起水雾遮掩视线,有些看不清旁边人,“嘉宁是不喜欢这狐氅,还是不喜欢送狐氅的人?”
她也不急着陆嘉宁回答,轻抿了口茶水,悠悠道来,“这茶倒是好茶,初起偏涩,回味生津。”
“这人生啊,没有人能替谁感同身受,嘉宁何不如放下心中芥蒂,尝一尝生活的滋味。”
“这世间待女子多苛刻,偏偏男子行走于世,而女子被困于宅内料理琐事,若女子也能入仕,倒也未必输于男子。”
陆老夫人单手拉过陆嘉宁,手中温烫落在她手背,面目慈爱,“所以我才希望嘉宁能寻个好夫婿,真心疼你爱你的枕边人,日子圆满些。”
“圣上赐婚既推脱不得,便不如心中顺畅些,程将军倒是挂念嘉宁,时不时派人送些稀有物件来,想来心中是有嘉宁的。”
“凡事莫放在心上压自己,要学会疏解情绪,往前看,外祖母虽年纪大了,但还是懂些人生哲理的。”
陆嘉宁应着,“外祖母说的是,只不过屋子里暖和,若解了身上绒氅去试狐氅,忽冷忽热的也甚是麻烦。”
“狐氅在我院子里,也跑不了哪去。”
陆老夫人点点头。
陆嘉宁在乐康院多待了会才回去,稀疏冷风灌进衣领,迎着冬雪疾步回到院中。
这场雪洋洋洒洒了三日,压断了院外枯树枝头,差点砸到府中小厮。
陆老夫人愈发惆怅,这种极端天气甚是少见,日日询问陆贞阳有无寄来书信,在屋内急的乱转,实在待不住便起身去了祠堂。
赵景是在腊月二十赶来的,跟着小厮一路疾步到乐康院,站在屋外清理掉鞋上积雪才进屋。
陆老夫人见他满面春风,比上次来时还精神些,多关心了几句,不想他一来便把人拘束在这,派人将赵景带回厢房。
赵景欣喜不已,回到厢房还没来得及暖暖身子,看向一旁整理书箱的连翘,“你知道宁姐姐在哪个院子?”
连翘低头整理着书卷,“知道的,奴婢先前去过,公子可是要去寻陆姑娘?”
“来了陆府,总归是先要见宁姐姐的,我好久没见宁姐姐了,心中甚是想念。”
连翘觉得此话在理,放下手中书卷,“陆姑娘帮了咱们不少,奴婢这便带公子去。”
禾善来告知时,陆嘉宁正揪着秋秋毛发把玩,毛茸茸小脑袋被揉的蓬松杂乱,惹的秋秋伸着爪子拍她,得知赵景前来,从躺椅上站起。
“宁姐姐。”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陆嘉宁抱着秋秋朝屋门走去,正瞧见赵景刚上台阶。
毕竟也是男子,总不好迎进屋内,领着赵景去了旁边书房。
“阿景总算来了,外祖母前些日子还总念叨着。”
赵景迎着她坐下,“我刚从老夫人那里回来,便来见宁姐姐了。”
瞧见她怀中秋秋,浑身通体雪白,半眯着一双蓝色眼眸,懒洋洋地趴在怀中,“宁姐姐哪寻的小猫,甚是可爱。”
“旁人送的。”
陆嘉宁察觉他喜欢,将秋秋放到案几上,本想推到赵景面前,秋秋不动弹,眯着眼睛叫了几声,又跳进她怀里。
“一入冬它便不愿动,也知道哪暖和往哪钻。”
秋秋闻声抬起小脑袋,不满朝她叫了几声,梳理腿上毛发,又懒懒埋下头。
赵景道:“它还挺有灵性,也知道宁姐姐在说它,是程将军送的吗?”
身后青黛开口,“是姑娘相识已久之人相赠。”
怎么什么好事都挂在程则绪头上,她表示不服。
赵景也知不好多问,“我听季世子说,圣上给宁姐姐与程将军赐婚了,倒是提前恭喜宁姐姐。”
“上次季世子来寻我时,还与我抱怨说,宁姐姐这些时日不愿见他了,因何事闹的不愉快?”
陆嘉宁抬头看他求知的眼眸,仿佛嗷嗷待哺的小雀,等着她回答。
“没什么,就是上次身子不舒服,便没见季世子。”
赵景日有所思点点头,“季世子人挺好的,有次醉晕晕地来寻我,说宁姐姐不如以前待他好了,还说宁姐姐成亲之后便不要他了,想来心中已有郁结。”
“他既是宁姐姐兄长,宁姐姐何不找个机会说清楚些,你们二人莫要生了隔阂。”
青黛冷眼看他,“公子,我家姑娘身子不适,冬日不便出院门。”
总觉得眼前这人一会替程则绪说话,一会替季敬川说话,问一些没头脑的问题扰了姑娘安心。
赵景恍惚察觉一道冷光,一抬头消失云散,总觉得面前这丫鬟对他有敌意。
他做什么了?
疑惑摸了下额头,“是我急了些,等下次我见到季世子便告知他,只要宁姐姐没生他气便好。”
陆嘉宁道:“没生气,阿景倒是来我这当说客了?”
赵景倚着靠椅,“我来寻宁姐姐自然不是来喝茶,宁姐姐也不问问我这些时日过得如何,我只能与宁姐姐讨论一些其他的。”
陆嘉宁看他一副委屈模样,打趣道:“逢年过节我最怕长辈问学业,你倒是上赶着让我问?”
赵景坐起身,“那算了,宁姐姐也别问我了,我也不喜欢。”
抬头瞧见她身后书架上寥寥无几的书卷,“宁姐姐一看就不爱钻研学业,书架上空荡荡的,平日里都看些什么书?”
“一些游记、画本子之类的,打发时间罢了,你若想看自己去拿。”
赵景摇摇头,“不用了,回头我送宁姐姐几本有营养的书。”
“你说我这书没营养?”
“没,只是我不喜欢看。”
_
陆贞阳是次日晚间有的音信。
陆嘉宁带着赵景正在乐康院陪陆老夫人闲聊,她明显看得出来陆老夫人有些心不在焉搭着话,手中茶盏端了两刻钟都没放下。
于嬷嬷接过茶盏,“茶水凉了,再给老夫人添些热茶?”
陆老夫人有些无力,“不用了,我也不渴,这几日该采买的便赶紧让人采买,莫要再遇见极端天气。”
抿了抿唇,刚想问陆贞阳消息,看了眼屋子里两人,终究没再开口。
于嬷嬷放下茶盏,应下话。
小厮喜洋洋来报,陆老夫人重重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贞阳多久能到?”
小厮道:“约摸半个时辰。”
“好好好。”陆老夫人往木板上戳着拐杖,又急切吩咐于嬷嬷,“让厨房备些姜汤,把贞阳屋里炭火燃上,回来便能暖和暖和。”
于嬷嬷应下,“老夫人莫急,大人回来总归是好事,老奴这便去吩咐下人。”
陆老夫人摩挲着手中拐杖,“你舅舅也真是的,这么大人了还让人操心,嘉宁以后可不准学你舅舅这般行径吓唬我,凡事让人告知我一声,我心里也少分担忧。”
听着陆老夫人提醒,陆嘉宁点点头,“我懂的,不会让外祖母操心。”
陆老夫人察觉赵景默默垂下头,急忙道:“阿景也是,平日里休了课业便来府中,就当来陪我说说话。”
她到底心软,见不得这般小的孩子受苦,况且赵府也曾收留过嘉宁一段时日,这份恩情总要报答。
这孩子聪慧,这两日在她耳边叽叽喳喳不停,讲些书院里的趣事,给府上总算添了几分人气。
赵景眸子亮晶晶,“好。”
不到半个时辰,陆贞阳匆匆赶来,身上沾了一身冷意,拱手道:“母亲。”
陆老夫人见他回来,心中再有气也发泄不出来,没搭理陆贞阳,吩咐于嬷嬷端来姜汤。
陆嘉宁发觉气氛不对,看得出来外祖母心中挂念舅舅,估计要说些体己话,悄悄将赵景带下去。
陆贞阳喝了碗姜汤,站在原地未动,“母亲生儿子气了?”
陆老夫人冷哼,偏过身不再看他,“这些时日不知让人告知我一声?”
“这些年你在外,我知你不易,你去苏州我又没有阻拦你,大雪封路,我日日在这屋子里等待,生怕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困在半路。”
耳边传来低沉一声,陆老夫人转身去看,面色诧异,“你跪下做什么?”
“儿子知错。”
于嬷嬷福了福身退去。
陆老夫人叹了口气,“地上凉,你又刚从外面回来,起身吧。”
陆贞阳未动。
陆老夫人也知他是个倔脾气,压下眼眸看了眼陆贞阳,“见到怜儿了?”
“她不愿见儿子。”
陆老夫人将拐杖放到一旁,眼底有些落寞,“怜儿还是不愿见你?”
见陆贞阳垂着头不吭声,陆老夫人又觉得说的话有些伤人,缓下语气问道:“怜儿身子怎么样?”
陆贞阳面色凝重,“走了。”
这些时日他寒风中赶路,却无一人诉说,脱口而出这两字,压着他心底的郁结散了一丝。
“她不愿见我,托人给我递来话,说这辈子最愧对的是您,您当初将她赎回,这份恩情她终生难忘,她辜负了您的期盼。”
陆老夫人静默一会,听他字里行间的语气,怕是心中还淤积郁气。
说到底也是惋惜,怜儿带着儿子不愿改嫁,贞阳苦守二十多年不愿娶妻。
竟连生前也不愿见上一面。
良久,陆老夫人开口道:“我不怪她,那件事也不是她的错,怜儿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在咱家住了两年,凡事都抢在我前面,她心眼不坏。”
“怜儿也有她的难处,你不娶妻我也没多催促,但我不想贞阳年岁大了还孤身一人——”
“全凭母亲做主。”
陆老夫人差点没反应过来,“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陆贞阳抬起头,喉咙仿佛被堵住,“是儿子不孝,未能为陆家延续香火,没能让母亲承欢膝下,儿子如今愿意娶妻。”
陆老夫人微微眯着眼睛,“我并非催促你娶妻,只是见阿景那孩子不错,赵府满门忠烈,又曾善待过嘉宁,想问你愿不愿收为义子。”
“这两日阿景常来陪我,字字透露着对你的敬意,若不是赵府被奸人所害,或许他是要从军的,我上了年纪,也喜欢身边热热闹闹的。”
“阿景若是年纪再大些,我便想收在膝下,做你义弟。”
陆贞阳眼珠微转,“母亲看上那傻小子了?还想收为义子?那嘉宁怎么办,怕不是乱了辈分?”
陆老夫人没好气瞪他,“竟说什么胡话,我是问你愿不愿收他为义子。”
陆贞阳没什么意见,那傻小子也合他眼缘,“母亲看着办便好。”
“你打算跪一辈子?”
陆贞阳默默站起身,朝一旁落座,“儿子方才说的是心里话,我身为陆家子,便该尽本责,母亲若是有空便为我择位新妇,我也该成家了。”
陆老夫人见他反常,郑重询问道:“你是打心底愿意?”
陆贞阳道:“儿子愿意。”
“是怜儿说了些什么?”
陆贞阳眼底有些黯淡:“她派人说,她早已经放下当年过往,之前多次不愿见我,是因为不想与我扯上关系。”
他微微垂下头,语气不似以往粗犷,“是我还停留在原地,放不下那些过往,这些时日我想了很多,也该向前看了。”
“年后多劳烦母亲,儿子对新妇没什么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