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令虞却用上全部的力气,从里面把徐若仙拽入了密道里。
而后她走出来,快速从外面关上密道入口,听见徐若仙在里面的痛哭,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相公。
宋令虞毅然决然,“我不会死,我有自救的方法,你快走,去幽州找岳父!”
“你们要活下来,哪怕是投敌叛国,投入到耶律军中,也要活下来。”
“只有活下来,我们才有重逢的那天,仙仙,我等着你——”
她预料到了,徐将军也有生命危险。
但愿徐若仙能来得及,赶回去救下徐将军。
“不,相公!你跟我一起走,我们一起走,相公!”徐若仙肝胆俱裂,在里面用力拍打着门,也没能出来,只余痛哭声。
那是她一生中最绝望,恐慌的时刻。
太后的人在得知天子赶过来时,迅速清理现场,而后离开了宋家。
湛淮玦一路走进来,整个丞相府可以称之为尸山血海。
这让他眼前天旋地转,耳畔轰鸣,脚下无力虚浮,一切都变得很虚幻,好像自己被拉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不知道今夕何年。
他身躯摇晃着,几次栽倒,衣摆上都沾上了宋府人的鲜血。
湛淮玦没在主院找到宋崇渊,却在书房里看到了宋崇渊写到一半的奏章。
那每一字每一句,都让他肝肠寸断,心口痛到弯下腰,站不起来,嘶喊,“舅舅……舅舅……”
湛淮玦几乎绝望,抓着奏章,踉跄着冲出去,继续找宋崇渊。
没过多久,他在郑姨娘的院子里,看到抱着一尸两命的郑姨娘的宋令虞时,他更是跌入地狱,几乎无法呼吸。
然而,宋令虞却放开郑姨娘,慢慢站起来,朝着湛淮玦走去时,一件件脱了身上的衣服。
那裹胸的布条一层层被解下后,湛淮玦瞪大瞳孔,像是被雷劈了,失去了所有的反应,只觉得这个世界好像魔幻了。
他看到了什么?
他的令虞,竟然是女儿身?!
这明明是他梦中才奢望的,他在做梦吧?
湛淮玦久久没有回过神。
直到宋令虞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少,来到了他的面前。
湛淮玦的第一反应不是得偿所愿的狂喜,眼里看到的是宋令虞身后的郑姨娘和那个成型的男婴,画面血腥残忍,还有靠坐在椅子上嘴角溢出鲜血,没了声息的宋崇渊。
湛淮玦手脚发冷,从来没有这一刻那么害怕过,恐慌和绝望席卷他全身。
他的手哆嗦着脱掉身上的外袍,紧紧拢到宋令虞身上,薄唇颤着,有些语无伦次,“令虞,你不要这样,你听我解释……”
“我没有要杀你姨娘和宋家满门,我只是流放了宋家,并且还是置死地而后生,是舅舅误会了我。”
“他宁可玉碎不为瓦全,所以服毒自尽了,让宋家上下六百多口都给他殉葬了……”
是啊,宋令虞在心里想,这是宋霓想要达成的结果。
宋霓要世人以为宋崇渊是畏罪自杀,不愿让家中老小受辱,他就让他们陪着他一起死了。
墙倒众人推,在太后和“保皇派”的主导下,世人只会人云亦云,不去深究,只会觉得这场灭门惨案合情合理。
可若真探究起来,就会发现漏洞百出,不合逻辑。
尤其是参与到其中的人,如湛淮玦,只要他看一看,就会找到很多显而易见的证据,来证明宋霓对宋家满门的屠杀。
但湛淮玦没有。
人的大脑有时候会自动规避对自己不利的一切,他或许处在她是女儿身的震惊中,也或许他只想自欺欺人,不愿和宋家的灭门惨案沾上一点关系。
宋霓是他的亲生母亲,他要是查出了罪魁祸首是亲生母亲,他就得承担罪孽。
他在极力为自己辩解,让自己自动摒弃掉摆在眼前的破绽,也同旁人一样,把此判定为是宋崇渊畏罪自杀了。
这样,她和他就不会成为仇人。
他还能和她在一起。
“玦哥哥不用解释,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宋令虞抬起手指压住湛淮玦的薄唇,打断了湛淮玦的话。
她从来没有用过女声,所以说话的声音没有那么柔,介于男女之间,对着湛淮玦露出一个笑,“父亲祸乱朝纲,多年来贪污受贿,残害百姓,以权谋私,控制帝王,染指后宫,还纵容手下的官员作奸犯科草菅人命……”
“他做尽丧尽天良之事,种种罪名罄竹难书,天理难容。”
“这样的人就应该被诛九族,死无葬身之地,反复鞭尸,挫骨扬灰,遗臭万年,结果只是让他服毒自尽,全府上下六百多口给他殉葬了,这样体面的死法,太便宜他了。”
宋令虞在说着宋崇渊罪有应得,可她强调的有些话,如“六百多口人”,只让湛淮玦更加绝望,“令虞,你别这样……舅舅劳苦功高……”
湛淮玦的薄唇泛着乌青色,冰冷又僵硬。
宋令虞的手指碾着,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和眷恋,仿佛是要用自己指尖的温度给他暖热。
可她的手指更冰冷,说出的话也让人彻骨生寒,“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没有个朝代能千秋万代。”
“家族也一样,盛极必衰,在时代的更替中,没有哪个家族能真正的在历史的长河中屹立不倒。”
“玦哥哥一直在保宋家,你为宋家做的已经很多了,不是你的错,是父亲咎由自取,也是时代的选择。”
宋令虞伸出胳膊抱住了湛淮玦的腰,依偎在湛淮玦的胸膛里,轻声说着,“玦哥哥,我从生下来起就女扮男装,每天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在入了朝堂后,我更是时刻胆战心惊,晚上做得都是自己的女儿身被发现,身首异处的噩梦。”
“可我只能继续伪装着,被宋崇渊控制,处处听从他的安排,明明我也是很久之前就喜欢上你了,却被他棒打鸳鸯,被他逼迫着娶了女子,让我沦为了政治联姻的牺牲品。”
“我怨他恨他,多想摆脱掉这一切。”
“如今他死了,玦哥哥,再没有人阻止我们两人在一起了。”
“我好累啊,玦哥哥,你还爱我,还愿意要我吗?”
不,湛淮玦摇头,疯了疯了,这根本就不是他的令虞!
她肯定是受的刺激太大,疯了!
湛淮玦两手放在身体两侧,浑身震颤着没抱住宋令虞,面对宋令虞的投怀送抱,深情示爱,他没有丝毫欢喜。
若是以前宋令虞这样,他只怕会疯掉。
但此刻,他恨不得这还是他做的一场梦,在心里嘶喊着快醒过来快醒过来!
湛淮玦手上推开宋令虞,“令虞,你别这样……”
宋令虞披着湛淮玦的外袍,身躯伶仃,像是从外面飘落进来的雪花,软软地侧趴到地上。
她眼中的泪涌出来,抬起一张被浸湿的脸,委屈又难过地看着湛淮玦,“玦哥哥你不爱我了,不要我了吗?”
“为什么呢?明明我是女儿身,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宋令虞的头发也全都散开了,披散在了她的肩上、胸前,后背,在郑姨娘和那个血肉模糊的男婴身旁,这一幕看起来是那么诡异又惊悚。
湛淮玦摇着头,不断地往后退,在这场“梦里”奋力挣扎着,猛地转过身,大步而去。
他要走出去!
只要走出了这宛如人间炼狱的丞相府,他就是破了这个梦境,他就能醒来了!
湛淮玦听到背后宋令虞的大笑声,凄凉悲怆,给尸山血海的丞相府增添了几分惊悚骇人感,如影随行,听得人只想逃离,快点逃离。
直到宋令虞的笑声停下,说着话。
湛淮玦一下子顿住,僵硬机械地转过头,只见宋令虞爬到宋崇渊身边。
宋崇渊的胳膊垂落,原本握在手里的一个瓷瓶掉落在地。
宋令虞捡起了那个瓶子,喃喃自语着,“玦哥哥不要我,我的亲生父亲和母亲都死了,在这个世上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保皇派和太后肯定不会放过我,我活不了了,倒不如陪着父亲一起去了,到了地底下,我们一家人还能团聚……”
宋令虞终于在这一刻痛哭出来,泪流满面,没有服毒却已经肝肠寸断,活着的人,才是最痛苦的。
宋令虞仰起下巴,把瓷瓶往嘴里倒。
但那里面一滴都不剩了,这样的剧毒,只需要一滴,可父亲竟然全都喝完了。
父亲死前经历了多大的痛苦啊。
宋令虞尝到的都是泪水的咸涩。
她丢掉瓷瓶,又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爬到郑姨娘踩过的那个凳子上,去拉还悬挂在梁上的、勒死郑姨娘的那三尺白绫。
宋令虞的身子前倾,把自己纤细的脖子送过去,闭上了眼。
结果三尺白绫被男人扔过来的暗器割断,紧接着,她的身体就被湛淮玦紧紧抱住。
“令虞,别这样……别这样……”
宋令虞还站在凳子上,湛淮玦的脸便埋在宋令虞胸前,感受到那团柔软。
他眼中的热泪却汹涌而出,带着哭泣请求着宋令虞,“我爱你,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呢?”
“我愿意用一切来换你,正因为我太珍视你,我才不能让你恢复女儿身,将你纳入我的后宫。”
“令虞,你往后还女扮男装,这辈子都不要恢复女儿身。”
“我给你自立门户,封你为摄政王,我们共享这天下……好不好?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皇位也给你。”
湛淮玦的眼泪滚烫,浸湿了宋令虞的胸口,可她只有满心的冰冷和嘲讽。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宋家只剩下她一人,势力派系也都分崩离析。
太后和群臣只会不遗余力地杀了她,怎么可能还会让她立足朝堂,手握重权?
但她要是恢复了女儿身,那些仇人就不会再把她当成威胁。
或许还会害她,只是不会那么在意了。
毕竟她一个没有母族无依无靠的嫔妃,还是罪臣之女,还能翻出什么浪呢?
她很快就会死于后宫的各种毒害中。
再者,湛淮玦是真的放过了她,还是在等着他能为所欲为时,还会抢占了她?
父亲死了,没有人再压着湛淮玦。
她失去了父亲这个强大的后盾,没有父亲的保护和善后,她怕是很快就会暴露了女儿身。
她是男子,湛淮玦就不顾一切了,要是知道了她是女子,湛淮玦会更疯狂。
现在没有了父亲这个阻碍,湛淮玦不再受掣肘,她不愿,湛淮玦就真的会对她强取豪夺,让她沦为他的禁脔。
所以与其有一天女儿身会被发现,不如她自己曝出来。
她只有入了湛淮玦的后宫,才能活下来,才能复仇!
父亲在的时候,她因为父亲更在乎家族利益,而没有多在意父亲,跟父亲没有那么深的感情。
如今父亲死了,她才意识到父亲真的如一座巍峨的高山,能撑起一片天,为她遮风挡雨,护住她。
往后,没有人再庇护她。
她只能孤军奋战,踽踽独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