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杳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若说好,在时府中过得还不如一只狗爽快;若说不好,却是比在外流离失所要有保障得多。
桃杳神色淡淡,只说道:“既然现在我已经逃了出来,那往日种种,便不再提了。我们兄妹能再见面,自然是好。”
陆澈的脸上露出笑容,道:“你说你什么都不记得,那你又如何相信,我说的这些是真的,愿意与我以兄妹相称?”
桃杳也随他笑了一笑,从一旁扯了一根荆棘条,将陆澈的拇指与自己的拇指捆在一起,咬牙狠劲一绞,任荆棘划开两人的指头血,交融一处。
“那就以血为媒,天地为鉴。我桃杳,你陆澈,从前孤零无依,今后便以彼此为依靠,永不分离。”
没有月亮的夜晚,稀落的星光洒落在桃杳眼眸中,是陆澈所能捕捉到的唯一的亮点。
久违了。
如今夜这般隐秘的,独属于他们二人的夜色星光。
一切羁绊,一切誓言,一切血浓于水的情谊,独属于他们彼此而已。
十几年来,陆澈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地活在仇恨与恐惧之中。每个夜晚都是冰冷的梦魇,每个白昼也只能潜伏在漆黑的阴影中,似乎他此生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复仇。
他所要面对的敌人,是如此强大的楚国权贵。他出生于大漠中一个名不经传的微不足道的小族,要向楚国权贵宣战,无疑是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
在过去短暂的温暖的几年时光,是母亲和阿诺留给他的,那些记忆本就是陆澈一辈子藏在心底的珍宝。
如今那莲已杳然无踪,与桃杳重逢,是陆澈人生中不可多得的幸运。
此刻,漫漫星河之下,他们放下一切防备,彼此相认。失而复得的喜悦几乎要将陆澈的神智淹没。
这种从未拥有过的幸福,让陆澈不敢确认。
眼前桃杳笑得如此干净真诚,她已经忘记了一切,她应该去抱拥灿烂明媚的未来。可他的身后是血海深仇,他不像桃杳,那些家仇怨恨,他无法忘却。
陆澈的嘴角抽搐了几下,沉默良久,最终才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
“这算什么,又不作数。”
他用另一只手去解开他们指间的荆棘结,很快把自己的手指抽离出来。
“我只是想提醒你,如果想要保命,就离楚国人远一点。”
桃杳急忙抓过他的手,道:“怎么不作数?!如你所说,我们现在好不容易重逢了,我们彼此就是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管它什么仪式,相认不就好了吗?以后我们就是兄妹,你帮我,我帮你。”
陆澈知道桃杳的心中所想,以她现在的处境,不找个本领高强的依靠,恐怕很快就会被楚欢隽抓回去。
于是,陆澈又说道:“你放心,既然相认,我不会丢下你不管。但我还有我的事要做。等你伤好了之后,我送你回漠北,到时候你自己想办法找个营生养活自己,好好过日子。”
“不是,你什么意思啊?”桃杳有些急,“你要做什么?报仇?你别告诉我,你要找楚国权贵报仇,你要找皇帝老子报仇?!”
桃杳一脸不可置信。
陆澈想凭自己,单枪匹马去报仇,仇人还是大楚国的皇帝老子,这简直是笑话。
陆澈像是看穿了桃杳心中所想,忿忿道:“怎么,你觉得很可笑?”
桃杳立马回答道:“可笑。而且不光是可笑,还很可怕,可悲,可怜!”
陆澈别过脸,不再看她,闷闷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桃杳却不容许他逃避,双手将他的脑袋掰转回来,目光直直地看着他,也逼迫着他的目光无处躲藏。
“我知道这么说或许很残忍,但你不得不看清。拜月族之于大楚,犹如蝼蚁与巨树,楚国要灭一个拜月族不费吹灰之力,这是弱肉强食。而你要单凭自己的力量想要杀楚国皇帝,是痴心妄想,是不自量力。”
听着桃杳将这些字句说出口,陆澈眉间的小山便愈隆愈高。
他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可是在仇恨面前,什么真道理假道理都只是浮云,他没有别的选择。
陆澈冷笑一声,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阿诺,不对,应该叫你时桃杳。你说得好轻松,因为你早已经把那些过去遗忘了,仿佛过去的你已经死了,和那些不可忘却的仇恨一起死去了,你当然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这些。”
看着陆澈冰冷的眼神,桃杳不由得有些生气,也有些失望。
认识陆澈这么久,桃杳多少了解他一点——他的性子是十分执拗的。很显然,他听不进去任何意见,尤其是在这件事情上。
但是,且不提他们之间有这些深厚的渊源在,就是在这几天的相处下来,情分多少也是有的。
桃杳本着能劝还是劝一劝的心理,又说道:“陆澈,你别怪我啰嗦。这世间生存之道,弱则保命,不可作强。我知道,这些道理你心里也深知不过,若你执意要走上这条不归路,我也没有资格劝你。可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你可有想过?”
一瞬间,陆澈的心头像是被什么忽然击中了,头脑间顿时间有半晌空白。
“想过。”
他声音有些嘶哑,夹杂着些许叹息,听起来闷闷的。
桃杳像忽然得到了希望似的,忙接着劝说道:“若父亲母亲还在,族人还在,他们也一定希望你摆脱那些仇恨的阴影,去过属于你自己的人生。”
“我的人生,是拜月族给的,为拜月族报仇雪恨,就是我人生的意义。你不必再劝我。”
陆澈一字一句说着,眼眶湿漉漉的,目光坚定。
桃杳再也无话可说,也没有资格再说什么。若是换位思考,在陆澈的角度,没有强求她与他一同走上这条报仇的不归之路,已经算是他在执念之中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或许是风太冷太大,刮得眼眶酸涩生疼,吹得头脑也有些昏昏沉沉,不知不觉间,桃杳的眼前也渐渐升起一层水雾。
水雾晃动之间,陆澈的脸庞却在一片朦胧虚无间愈来愈清晰。
少年年纪尚轻,可眼神间却蒙着一层久经风霜的阴郁。
他其实长得真的不赖,功夫也了得,放在英雄辈出的西域大漠,也是一等一的人中豪杰。
如果他没有仇恨,或许可以凭借一身胆气功夫在大漠中做一个沙匪头领,肆意潇洒,快活一生。
如果他没有仇恨,或许可以觅得良缘,与心爱之人执手白头,于红尘滚滚中寻到心之所归。
如果他没有仇恨,或许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管,随意而生,随意而活,骑一匹骏马驰骋天涯,天大地大任他逍遥。
可惜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