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映地吕玲绮双颊绯红。
她跟徐庶一起坐在榻上,相对无言。
她的气息好不容易稍稍平静,这才发现自己两指之间依然夹着那防身的铁片,赶紧把铁片丢在一边。
当啷。
铁片落地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徐庶忍不住呼地笑了一声,吕玲绮有点紧张地道:
“徐郎为何发笑。”
徐庶拉着吕玲绮的玉手,立刻想起刚才吕玲绮素手伤敌,连杀三人的迅捷模样,他轻声问道:
“夫人这招练了多久?”
吕玲绮涨红了脸:
“自进入雒阳开始练,已经有五年了。”
“这么久……”徐庶讶然,“为何操练此法?”
吕玲绮索性也不隐瞒,怅然道:
“我随父亲一路颠沛,看着父亲从小将做到名动天下的温侯,仇人却越来越多。
天下未定,我见多少健儿破家惨死,妻女为奴,惨不忍睹,总想着日后若是落在贼人手中,我一女子,便是拼死厮杀也是无用,可若是练好这番本事,总能涉险逃脱,不至于遭受侵凌。”
她修长的双腿下意识地晃了晃,又把双手放在腿上:
“我不善诗书女红,但也能勤俭持家,相夫教子也能学。
若是徐郎日后与家父相争,莫要逐我走,能给我一日两食一地栖身,此生无恨。”
吕玲绮从小跟着吕布转战,一路颠沛流离,也见证了吕布身边的聚散、背叛。
五年过去,父亲这强大的武力依然没有平定天下,并州铁骑像一群没头苍蝇一样一会儿去这一会儿去那,数量越打越少,年纪越来越大,吕玲绮也认定父亲没有平定天下的希望,可身为女儿,她也无可奈何,只能暗暗学习这种技法,希望如果真有这一天,起码自己不会像其他女子一样任人蹂躏,无可抵抗。
徐庶把吕玲绮缓缓搂到怀中,吕玲绮的身体紧绷僵硬,紧张地呼吸急促,可她把脸贴在徐庶胸口的时候,却又难得感觉到了一点温暖和安慰,情不自禁地抱住了他。
“这次不会再颠沛流离了。”徐庶笑吟吟地道,“夫妻盟誓结为一家,自当患难与共,祸患同当,之后的日子,家有贤妻,庶心中甚慰。”
徐庶一开始还以为吕玲绮在吕布身边长大,定会染上吕布乖张暴躁的习气。
没想到吕玲绮虽然杀人时辣手无情,却极其明白事理,想到她在艾先生讲述的历史中作为吕布和袁术联姻的筹码被随意摆布,而吕布败亡之后肯定也遭受了难以言说的惨痛结局,徐庶轻轻拂了拂她的侧颜。
“对了,徐郎!”吕玲绮突然想起什么,“毕谌的事情我觉得有点古怪。”
“哦,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徐庶笑嘻嘻地道。
吕玲绮道:
“毕谌在我军中许久,此人若是想要刺杀我等,一定不会只带这十几人。
他与昌豨从不相识,岂能将大事托付给此人,我料军中定有人与此人同谋,徐郎还要小心才是。”
徐庶认真地盯着吕玲绮的脸看,吕玲绮缓缓低下头:
“我自己胡乱猜测,徐郎见笑,若是不喜欢我乱猜,我以后便不再说,专心学女红,不再……”
徐庶笑道:
“这有什么,我只是觉得你能识大事,我心甚喜。
毕谌当然不会选昌豨,他选的人是费县令李典。
只是毕谌也不傻,发现自己已经被陈公台发现,因此索性将此事说给我,,还好卖我个人情。
正好昌豨来贺,我让昌豨助我,他便欢天喜地的去了。”
“啊?”吕玲绮瞪大眼睛,“这是为何?”
徐庶告诉吕玲绮,毕谌确实是个反复无常的人。
他之前背叛曹操投奔吕布是真的,但之后见吕布不是做大事的人,且明显势力极其微弱,又开始动了别的心思。
当时兖州豪族也出现了分裂,在吴资和王楷等人的推动下,不少人准备投奔徐庶,而郭嘉也敏锐地注视到了这一点,多次派万潜出使,偷偷表达了对毕谌的善意,表示毕谌只要重新帮曹操做事,之后还能回到曹操帐下,曹操会既往不咎。
毕谌觉得吕布没有前途,早早为自己考虑也是不错。
于是他利用跟随在陈宫身边的机会,巧妙利用郝萌想取代吕布的念头,策动了郝萌之乱。
虽然郝萌终究没有杀死吕布,可他战死也算是给吕布军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得到了曹操的认可。
这次郭嘉再次通过万潜向他传达指令,命令他利用这次事件刺杀徐庶。
除了给他可以调动的精英此刻,更交代他联系李典,让济阴李家发动,给徐庶致命一击。
“原来如此。”吕玲绮听完这来龙去脉,忍不住攥紧了拳头,“那李典……”
“李典是自己人。”
“哎?”
徐庶微笑道:
“毕谌的选择救了自己一命,因为他根本没有联络李典。”
毕谌和李典都是兖州豪族出身,之前在曹操帐下的时候,毕谌与李典、李整都有过交往。
更重要的是,曹操知道自己跟徐庶翻脸在即,这是要逼迫李典站队。
如果毕谌找到了李典,并要求他对徐庶发难。
李典不听,就说明济阴李家已经背叛了曹操,在进攻之前,曹操一定会对李典的族兄李整做点什么。
这个难题很难化解,可谓是抛给了李典一个巨大的难题。
但曹操还是低估了毕谌的反复无常。
这位兖州名士在出发的时候就感觉到陈宫已经怀疑了自己,更是琢磨一番,认为自己绝不是徐庶的对手。
于是,他虽然领了曹操的任务,可在抵达费县的时候并没有联络李典,而是利用婚前仪式的机会,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徐庶。
完全不与李典联络,自然不会让李典落入两难,这是给徐庶一个人情,更是救了毕谌自己一命。
刺客是曹操派来的精锐,戏还是要演的,除了艾先生犯畜,其他都在徐庶的预料之中。
毕谌在计划中布置好行刺方案之后就应该藏起来,自然有人接应他再逃出泰山,回到吕布身边继续扮演老好人。
不管刺杀成不成,只要能把李典牵扯出来,徐庶为了给大家一个交代也暂时不能让李典继续掌管费县,这会大大拖慢徐庶的进程,更能逼迫济阴李家不再首鼠两端,而是紧紧跟曹操贴在一起。
可毕谌更改了亿点点方案。
他从头到尾没有提李典半句,不至于让李典陷入尴尬的境地,还故意送掉了曹操精心培养的精锐刺客,更是假装无奈被昌豨擒住,一路拖到众人面前,并在众人面前一五一十地交代了郭嘉派人行刺的罪行。
今天宾客众多,袁谭、刘备、臧霸也派出了使者,毕谌的交代无疑会载入史册,让之前只是说说而已的“郭嘉嫉贤妒能”成为板上钉钉的事实。
徐庶之前一直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竖起反旗,这次毕谌正好给了他这个机会。
徐庶开心得很,又怎么会杀毕谌?
不仅如此,正好自己手下缺人,这个人先后背叛了曹操和吕布,我徐庶用起来倒是不错。
反正我特别擅长跟这种反复无常的人交往。
吕玲绮听完徐庶的讲述不禁瞪大了眼睛,久久说不出半句话。
这实在是太离奇了。
他们这些武人连第一步让毕谌主动交代自己的罪行都做不到,更别提利用这个反击,将主动权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中。
奔波多年,多次逃难,吕玲绮始终感觉心中惴惴,并州众人靠着每日饮酒麻醉自己,她则只能苦苦练习逃生脱身之法,以求最终时刻来临时自己能寻到一个稍稍反抗的机会。
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面前这个男人虽然远不及父亲和诸位叔父一般强壮豪迈,却有一股难言的掌控一切的能力,怪不得之前父亲也曾经败在他的手上。
她把脸贴在徐庶的身上,徐庶刚搂住她的后背,吕玲绮突然身子一动,竟把徐庶压在身下。
她冷峻的脸上此刻满是娇羞,用蚊子般的声音道:
“多谢你,徐郎。”
·
曹操居然派遣刺客在徐庶的婚礼上意图行刺。
昨日的宾客都吓得魂不附体,可昨日毕竟是徐庶大婚的好日子,大家辗转反侧了一夜,天一亮就赶紧来查探消息。
吕玲绮早起梳妆,将发饰改成出嫁妇人的模样,又平添了几分冷艳和娇羞。
她含羞帮徐庶穿好衣衫,又有点笨拙地帮徐庶梳头,最后则忐忑地奉上自己起个大早做好的羹汤。
这是新妇必备之能,母亲多次教导她婚后不可贪睡,一定要比丈夫起的更早,还教她如何烹制羹汤,看着徐庶把一碗羹汤缓缓喝下,吕玲绮妙目中露出一丝欢喜,幸福地打了个哈欠。
“味道如何?”
“味道好极。”
“可助徐郎今日旗开得胜?”
“必助我旗开得胜。”
徐庶点点头,微笑着推开屋门。
盛夏炽热的晨光洒在他的脸上,照的徐庶的脸似乎反射着精芒。
鲁肃、管统在内的宾客都焦急地等待着,李典、昌豨、宋宪等人也垂手而立,见徐庶出门,目光都投在了徐庶的脸上。
徐庶朝众人投来温和的笑容,脸色随即变得冷峻骇人。
“诸君都知道,昨日我遭到刺客突袭,若非莪夫人吕氏将门出身,拼命护卫,几乎送了性命!”
众人心跳都猛地加快,知道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
坐镇泰山一郡的徐庶即将做出他的选择,这选择有可能改变兖州战场的走向。
“郭嘉欺徐某恩主程府君在先,又趁着南下讨袁,搬弄是非祸害徐某在后。
此番又在徐庶成婚时遣人行刺,人证物证俱在,是可忍孰不可忍?”
“今日诸君皆在此处,烦请刘使君为我做证,烦请袁使君为我做证!
这次我先礼后兵,若是曹公愿意杀郭嘉谢天下,那我既往不咎,若是曹公不肯……徐某只能为自己讨回公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