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诸侯已经许久没有对天子这么热心。
这个春日,大家都拿出了足够的兵马,开始向中原腹地挺进,大汉一片要好起来了的样子。
一月底,吕布军出兵,前锋骑兵离开陈留后直扑颍川,很快就占据了颍川全境,一个月后,吕布军在几乎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就一路进入了曾经大汉最繁华的河南尹,稍稍跟几股盗匪交战之后,他们自然大获全胜,很快就穿过重重山河,抵达雒阳。
吕布曾来过这里。
多年前,他拜董卓为义父,在这里迎来了人生的重大转折。
因为这次转折,他的勇武为天下人知,他加入了名为天下的名利场,也亲眼见证了大汉一路滑坡陨落,变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现在雒阳城一片狼藉,只有四处的城墙还高耸着诉说着曾经这个古老王朝的繁荣,而城内外的荒草早就齐腰高,大片的土地早就荒芜,只有少数百姓还在这块曾经繁荣的土地上艰难度日,他们栖身在公卿曾经神秘繁华的大屋中,砍碎大门生火,又将砖瓦石阶拉回家砌墙盖屋,至于曾经公卿豢养的走兽、飞禽则在董卓的大火中就早早化做飞灰,现在四处最多的就是野狗和老鼠,到处都是一片萧索。
吕布从马上跳下来,他抚摸着四处的斑驳,不禁轻声感慨。
宋宪也连连感慨,拨浪鼓一样轻轻摇着头道:
“当年咱们放火的手艺不太行啊,这不……唔,唔唔……”
魏续魏越两人捂着宋宪的嘴把他拖进角落里暴打,打得宋宪哇哇大叫,心道你特么还敢胡说八道。
来的路上陈宫已经想好了,让吕布说当年栖身董卓帐下是忍辱负重为了杀死此贼,不然这名声可太难听了啊。
“元直,你说咱们这次能接到天子吗?”
吕布现在自称镇东将军,并表徐庶为荡寇将军,翁婿二人此番中军兵马不少于一万,可因为走到雒阳却不能继续前进,也只能暂时在这里继续等候。
因为迎接天子的不止他们这一路。
北边的袁绍已经派遣爱将文丑火速向西,准备翻过中条山,为了策应文丑,袁绍又以张合组建大戟士,随时有进攻兖州的可能;而另一路,沉寂许久的曹军也开始北上,一路所向无敌,现在已经攻破了叶县。
如果吕布军继续前进,袁绍和曹操立刻出兵进入颍川,那他们就回不去了。
徐庶担心后路被切断,因此他们现在也只能把大军囤驻在许县,而吕布徐庶则带着前锋兵马在雒阳探听消息,顺便凭吊一下当年的繁华。
“这火,是董卓强令我放的!当时王公……王公手上有很多的典籍,都是我帮他抢出来,东观的藏书,也是我……也是我保存的。”吕布生硬地咬牙说着。
当年跟随董卓已经是抹不去的污点,陈宫帮吕布想了很多洗地的主意,可说实在陈宫的思路也就这样了,吕布这几天在琢磨着要不要让女婿给自己编点,毕竟女婿不要脸是大家公认的,不过身为岳父,他也不好意思开口,此刻触景生情,他也只能傻傻地看着周围的瓦砾发呆。
魏续和魏越把宋宪按在角落里暴打了半天,恨铁不成钢地道:
“令法啊令法,你一天不说话是不是日子没法过了?
胡轸当年怎么死的你都忘了吗,奉先这么不讲情面,说不定哪天也这么弄死你啊!”
宋宪被打的满头包,委屈地道:
“不会,奉先虽然不要脸,可咱们都是老兄弟啊,我,我这……”
“还在放屁!”魏续抓住宋宪的脑袋塞到废墟里,恨不得把他当场掐死。
可就在众人打的愉快的时候,他们突然听见一个声音虚弱地道:
“哎,你,你,你们不是吕布麾下狗腿吗?”
“娘的,骂谁呢!”魏续魏越兄弟一跃而起,却没有看见人,顿时吓了一跳。
“有鬼?”
“有个屁!你低头看!”趴在地上的宋宪有气无力地说着。
二人一低头,只见一个身材极其矮小干瘦,精赤上身浑身乌漆麻黑的男人正一脸丧气地看着众人。
那人浑身肮脏不堪,上身的长衣已经不见,腰间缠着一个布包,斜挂着一把环首刀,不少伤口正在流血,如果不是脚上的一双韦鞮(熟皮鞣制的皮鞋)颇为昂贵,简直与乞丐没有半分区别。
宋宪、魏续、魏越盯着那人看了许久,突然一起兴奋地高呼出声:
“杨大人?”
“阿定?”
“阿定啊,你也狗一样地逃出来啦?”
吕布循声望去,一看那人的个头,顿时眉头拧紧:
“杨定?”
凉州大人杨定,原名杨整乃是董卓从凉州羌人中选拔的勇士。
此人的身材矮小,脾气暴躁,却胆识过人,心思缜密,在凉州一群莽夫中堪称鹤立鸡群。
嗯,也只是跟这些人比算是鹤立鸡群。
杨定之前是胡轸的手下,吕布也跟随胡轸出征,而胡轸这人结合了宋宪的嘴臭和麹义的脾气,当年吕布和杨定都非常不满,两人经常一起设套坑骗胡轸,搞得胡轸逢打必输,逐渐失去了董卓的信任。
董卓死了之后,杨整改名杨定,自称是大汉纯臣,跟着吕布等人一起迎战李傕郭汜,被暴打之后二话不说就投降了,之后的事情就是听说这厮居然是护驾的股肱,跟白波军一起成为天子的左膀右臂,阻挡李傕血战郭汜的大汉纯臣。
吕布等人听说杨定这厮都成大汉纯臣了,当真是气的吃不下睡不香,心道此人要是凭借迎接天子的功劳被天子封个什么大将军之类的,那兄弟们迎接天子不是白迎了?
不怕兄弟吃苦就怕兄弟开路虎是大家的共同特点,这会儿见杨定狗一样趴在这里,吕布军上下都像三伏天喝了冰蜜水一样欢欣鼓舞,一个劲地嘘寒问暖。
“哎呀,阿定护驾有功,当真辛苦,我们惭愧极了。”
“呜呜呜,杨大人为了护驾都成了这副模样,你看我们都胖成什么模样了,当真惭愧啊。”
“阿定啊,来了就别走了,我们这狗窝不缺啊,安心住下吧!”
杨定被这些人气的嘴都歪了,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混账东西,你们被打的狗一样地跑到这来,还敢如此狂吠。
当年我们凉州人的脸都让你们丢光了。”
宋宪嘻嘻笑道:
“我们是并州人,,跟你们凉州人可没有关系。”
吕布冷笑着看着杨定,淡然道:
“杨兄,不是听说你与杨奉共迎天子,怎么来到这了?”
杨定哼了一声,冷笑道:
“关你屁事。”
吕布看着杨定叫花子一般的模样,从容地道:
“尔等死活自然是不关我的事,可我吕布乃大汉温侯、镇东将军、兖州牧,自当奉迎天子,尔等把天子挟持到何处了?
若不如实招来,呵呵,小心我吕布不念同袍之情了。”
“你?兖州牧?镇东将军?这是谁给你封的?”杨定挖苦道,“你还迎接天子?
你当年扔下天子从长安逃走,说去找援兵,好几年屁都不放一个,任由天子沉沦李傕郭汜之手备受折磨,你还敢自称兖州牧、镇东将军?
嘿,我告诉你,天子听说你在廪丘被曹操部将徐庶大败,杀得人头滚滚,当即欢喜非常,连说了几个好字!”
“你放屁!”吕布大怒,一把掐住杨定的脖子,狠狠给了杨定一个耳光,“你放屁!还敢离间本将与天子!
本将这就宰了你!”
杨定也冷笑道:
“去你娘的,你都被人打的跑到这来了,还敢在这狂吠?
你不信是吧?我告诉你,天子现在就在大阳,听说你被曹操击败,欢喜非常,派我持节封赏曹操徐庶,这印信就在我腰间,不信你看!”
吕布扔下杨定,一把夺过他腰间的布包,颤抖着拆开,果然看见两枚印章和几封书信。
杨定咧嘴大笑道:
“天子闻说曹操大胜,知道曹操能把你打出兖州,索性直接封曹操为兖州牧,又以徐庶为讨逆将军。
嘿,这还有黄门侍郎丁冲写给曹操的家书,请曹操迎接天子,你还道天子当真不恨你?”
吕布眼前一黑。
这位纵横无敌弓马娴熟无比的猛将如遭雷击,居然久久呆立不动,一双紧抓铁戟所向无敌的大手也忍不住缓缓颤抖起来。
我……我……
他下意识地抓住腰间的玉玺,往常如此,他能立刻感觉到一丝安慰和温暖。
可此刻抓着这玉玺,他只能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冷和恐慌。
他似乎能看着天子站在青琐门前,面如寒霜的看着自己。
年少的天子脸上满是失望,随即脸色居然变得极其狰狞恐怖,一脸怨毒地缓缓向吕布走过来。
“吕布!你辜负了朕!”
“朕把国事托给你,你却为朕引来大祸!
你说你去找援兵,援兵在哪!
你无能!你卑劣!你是逆贼,朕要杀了你!”
吕布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看着面前的兖州牧印信,他不停地颤抖着,喃喃自语道:
“不,不是的。
我是,我是一直在,一直在寻找援兵……我……莪没有辜负天子,没有辜负天子啊!”
救回天子,完成当年临别时对王允的诺言,吕布认为这样就能抬起头来,真正告诉天下人自己是个大汉纯臣。
就算曾经投在董卓帐下也只是误入歧途,他有这个底气,也相信天子一定会更加信任自己,并且将自己视为唯一的大汉纯臣,解救天子的希望。
可是……
天子居然……居然如此怨恨埋怨自己。
我……我……
这位并州勇士感觉到了难言的委屈,可就像他曾经栖身董卓麾下这点难以辩驳,他之前号称去叫救兵,可大多数时间都在争权夺利。
人能欺骗别人,可很难欺骗自己的内心。
如果吕布还能冷静一些,像个真正的权臣一样冷静且面厚心黑,他一定能顶过去。
可毕竟他只是一个并州武夫,尽管心里不住地告诉自己要冷静,眼泪还是不断地流下来,顷刻间已经意识模糊,理智也开始渐渐涣散。
天子封元直为讨逆将军,是让他来讨伐我这个叛逆吗?
可笑,可笑,当真可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