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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好些了吗?”科莫特看到雅琪和艾丽莎从屋中走出,上前问道。

“你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陪护待产妻子的丈夫。”雅琪揶揄了一句,耸了耸肩道,“我们又不是医生,只能说他身上的几处烧伤并无大碍,但……”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里的问题谁也治不好。”

“我能进去看看吗?”

“我陪你进去吧,艾丽莎姐姐,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们就该离开宴织城了。”

艾丽莎打了个哈欠,用还带着擦伤的手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她今夜为了保护雅琪等人,身上受了多处擦伤,之后又马不停蹄的带着众人回到了村落,现在精神放松下来,只觉得全身酸软,头脑就像坠入了五里雾中一般迷糊。

科莫特深吸了一口气,颤抖地推开了屋门。他看到孟德利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双眼无神地直视着前方。

“孟德利。”科莫特轻轻地呼喊了一声,但对方根本没有反应,他的身体就像是石膏一样僵硬,只有嘴唇在微微颤抖着。

科莫特走上前,紧紧地抱住了孟德利:“我是科莫特,你醒一醒。能有第一次也就有第二次,命运算个什么,就算是真的有命运,你的坚持也会打动祂的。你有什么不解,我可以为你解答,我会把我的技艺传授给你,你会比我还厉害的。醒一醒吧,我们都还有大把的时间。”

科莫特越说越激动,泪水从他的眼角流下:“醒一醒,你这个样子算个什么?”

雅琪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两人。她被科莫特的情绪感染,感觉自己的眼角也有些湿润。她抹了抹自己的眼角,走上前拍了拍科莫特的肩膀:“他已经听不到了。”

“他能听到,你看他的手指在抖!”科莫特晃着孟德利的手掌,“你看他有反应!”

雅琪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发泄完情绪后,科莫特用衣服擤了一下鼻涕,坐在了雅琪的身旁:“孟德利是个好人。”

科莫特回忆起这五年多的时光,带着几分怀念地道:“孟德利不是说过五年前我在织锦会前大病了一场吗?我的体质我很清楚,我一直都体弱多病,很多普雷盖姆人都是这样,虽说离开了那片哀土,但病根还是落下了,不至于减寿,但也不会很舒服。

“那一年我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了。是孟德利用他的智慧拯救了我,甚至让我的体质比得病前还要好上一些,从此以后我便与孟德利有了过命的交情。他很少说话,就算说话也跟老师讲课一样无趣。没有人喜欢跟他交朋友,而他似乎也不怎么需要朋友。他跟我不一样,我只是想要体验一次站在台上的氛围,而他需要的是将自己的名字镌刻在宴织城的织锦会名录上,我不理解这么做的意义,但他的执着还是让我这个没长性的人有些佩服。”

科莫特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有一些甚至前言不搭后语,但雅琪没有说话,她知道科莫特多么看重这位朋友,只是坐在他的身边听他讲这五年与孟德利相处的点点滴滴。

“我有一次想要体验一次猎杀野猪,孟德利居然没有阻止我。那时候我以为朝它眼睛射上几箭,然后用刀这样剖开它的肚子。”科莫特用手比划了一下,“就是这样。最后结局可想而知。孟德利为了保护我,腰间被野猪的獠牙划开了这~么~大一道口子。那时候我也像现在一样哭得稀里哗啦的,但他挺过来了。他恢复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还没有留下名字,肯定死不掉。哈哈哈,他很聪明,却总是说傻话,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科莫特捂着肚子大笑起来:“所以我相信他这一次也能恢复过来。”

“他说过这一次无论成败都要回家了。”雅琪说道。

“承诺算个屁!”科莫特呸了一口,“吐口唾沫,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你看那些小说里的情情爱爱,什么山盟海誓,也许转眼就刀剑相向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变化了就把之前的计划撕碎了吃下去就可以了。”

“在这里陪着他,对他恢复没有好处,他需要安静。”雅琪瞥了眼窗外,此时天都已经蒙蒙亮了,所有人都一夜没有合眼,就连一向精力充沛的科莫特脸上都带上了一丝困意。

“你回去休息吧,我在这里陪着他。”科莫特拍了拍胸口,“对以前的我来说熬夜都是家常便饭,一两天无所谓的。”

雅琪打了个哈欠,她确实太累了,当下没有坚持,回到了房间。

“科莫特没事吧。”艾丽莎趴在床上,看到雅琪终于回来了,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他想继续陪着孟德利。你怎么还不睡,我们今天就要动身回家了。”雅琪坐在了艾丽莎身边,敲了一下艾丽莎的脑门,“我不信他们能把信徒打扫干净,我还要靠姐姐保护我呢。”

艾丽莎揉了揉脑门,低声道:“睡不着,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晚上的事情。”

“那也要睡觉!”雅琪将艾丽莎扑倒在床上,又把躺在角落里的馨戳醒,“别睡了,发挥一下作用再睡。”

话虽这么说,但雅琪同样睡不着,馨的歌声仍然舒缓优美,但却无法让她产生睡意,她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用了多久才合上了眼睛。

一股浓重的机油味儿将雅琪唤醒,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周围摆满了发条和齿轮的狭窄小屋中。

“嘎吱、嘎吱。”一名男子正身穿一件脏污的长衫,用扳手用力地拧动一个螺丝。在确定这枚螺丝严严实实地嵌合住两根金属长片后,他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呼了口气。

雅琪看不出那是一个什么东西,那件机械造物目前连骨架都还不够完整,一根弯曲的金属杆与中间一个粗大的金属圆筒连接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某种巨兽的肋骨与脊柱。

自己又做梦了?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望着悬挂在半空中的金属骨架与那名沾满了黑色油污的男子。他看起来很年轻,眼中闪烁着自信的光彩,但雅琪仍然一眼便认出了他。

“今天就这样吧。”孟德利将扳手放在了一边,看着面前的“杰作”满意地拍了拍手。他脱掉了身上脏污的工作服,从一个机油味儿很重的金属箱子中取出了一件干净的衣服。

孟德利照了照门口的镜子,用台子上的梳子拢了拢自己头发,走出了房间。屋外是一个同样逼仄的小屋,一名梳着双马尾的小女孩,此时正坐在一把与她娇小的身体不相称的金属椅子上,她的双腿轻轻地摆动着双腿,眼睛不安分地四处看着。在她的身旁,一名身穿棕黄色布裙的女子正搅动着稀粥,她舀起一勺,吹了口气,喂给了小女孩。

“你的破机械怎么样了?”女子问道。

“很好,骨架很完美,接下来再进行几次测试,校准一些细节就可以了。”男子端起碗,仰头将比水稠不了多少的稀粥喝进了肚子。

“法布尔先生说他的计划完美无缺,只要我能完成这一部分,他会在最后的文章上写下我的名字。到时候我就是一名出色的机械师,我们会有钱,我向你保证过,我会给婕西做一个好榜样的。”

女子叹了口气:“也许我们走错了路呢?”

“阿芙拉这里不是布鲁耶的宴织城,想在这里闯出名气就需要这个东西。”孟德利敲了下身旁的闹钟。它的表盘内数不清的齿轮绞合在一起,发出“嘎达嘎达”的声音,三根指针随着齿轮的转动,忠实地摆动着。

“我听说宴织城城主的三子来我们这边深造,或许我们可以去宴织城生活。”

“没有名气哪里都一样。”孟德利重重地将碗砸在了桌子上,“没人会看得起你,难道你忘记了那些自诩聪慧的人是怎么看我们的吗?一个个都忘记了当年谁才是老师最得意的弟子,就因为我不上道!我就是气不过,我走自己的路照样可以有名气!”

这似乎是孟德利年轻时候的经历,雅琪站在旁边,这一次的梦又有些不一样,他们看不见自己,而自己……

她伸出手,手掌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孟德利的身体。

雅琪想要离开这里,但如同之前一样,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她试了许多过去看到过的方法,但都没有什么效果。时间就这样一点点的流逝。

她决定离开这间屋子出去看一看,当她穿过长满了铜锈的金属门,一股黄铜的锈蚀味道呛得她眼泪都流了下来。屋内的味道虽然也很不舒服,但阿芙拉还是精心打理过,会喷洒一些带有芬芳味道的液体,因此她还勉强能够接受,但显然没有人有能力处理外面的味道。

雅琪捂着口鼻抬眼望去,远处全都是高耸的圆柱形黄铜建筑,它们紧密地排列在一起,上方冒出灰黑色的浓烟,雅琪不知道再远处是什么样的,那些建筑组成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将这里的居民与外界阻隔。

“法布尔先生的计划,涉嫌违反了伊德利特机械建造安全法,现在已经被强行中止。”一名腰间别着机械枪支,身穿黄灰色制服的警卫站在孟德利家的门口,掏出了一张单子,上面写满了帮助法布尔先生的机械师,他们大多数都有着一身本领,但却因各种原因被困居在这片黄铜之地。

“你们是不是听了邓利的诽谤?法布尔先生的计划十分安全,我看过他的计划,它会让我们更接近智慧!”孟德利撕碎了警卫手中的名单,“就因为他比法布尔先生更有名,你们就质疑法布尔先生?”

名气,果然名气是最重要的。雅琪听到了孟德利的心声。从那一天开始,孟德利变了,他不再执着于技术的精进,更多的是在为名气奔走。梦境并非连续的整体,雅琪只知道他有一天选择了离开这片生养自己的悲伤地。他没有跟妻女说过自己的计划,在他的认知中尚未有名时的承诺都只是空谈,他只会给妻子描摹必然的结局,他知道妻子了解自己,所以打算在宴织城博得名利后,身穿锦衣带着妻女在宴织城度过美满的后半生。他会对女儿说,理想终会实现,并用自己的名气为她铺就一条坦途。他会对妻子说,你没有看错人,你未来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妻子。

“用这些血肉,我就可以做出最美味的佳肴。我缺少的食材,我一定可以。”最后的画面是孟德利跪坐在一条大船上。深蓝色的湖水微微荡漾,周围晶蓝色的柱子与那些攀附其上的动物让她瞬间知道了这些血肉的主人。

“我会拥有名气,我的理念会被别人认同,我的理想也会因此实现,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那些发表亵渎智慧言论的人,我会将他们踩在脚下,我会嘲笑他们的迂腐,我会唾骂他们的高傲!这才是我应得的未来,阿芙拉、婕西,我会给你们一个美好的未来。”

他的神情狰狞,眼白中布满了血丝。他被压抑了许多年的痛苦仿佛在那一刻完全爆发了出来。也许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的他哪里像是一个虔诚信仰智慧的人,更像是一个狂妄的疯子。

雅琪终于从睡梦中惊醒,那个梦是如此真实,就连对方的情绪似乎都感染到了自己。她揉着自己的额头,打开窗户。晚秋的冷风吹在发烫的脸颊上让她清醒了不少。她打了个哆嗦,又将窗户紧紧地关上。

艾丽莎被冷风一吹,悠悠地醒转了过来。她看到雅琪正坐在床沿上,手肘支在腿上,双掌托着脑袋。

“想什么呢?”艾丽莎为雅琪披上了一件外衣,坐在了她的身旁。

“我们该向他们道别了。”雅琪将外衣穿在身上,“我们已经在这里耽搁太久了。”

开门的是科莫特,他的精神比自己睡前还要糟糕。

“孟德利怎么样了?”雅琪瞄了一眼孟德利,她已经在尽量克制,但语气仍然有些冷淡。

不过科莫特并没有听出来,他的眼睛上有些浓浓的黑眼圈,他揉了揉眼睛,又拍了两下脸颊道:“他醒过来了,就是一直在说胡话。”

“我说的是真的。”孟德利茫然地望向窗外,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梦到了自己的过去,也梦到了现在的自己。他在黑暗中沉沦、沉沦、一直沉沦。他本可以抓住那一束光,却任由光芒从自己的身边掠过,最终坠入到连自己都无法宽恕自己的深渊中。

“只要我退一步,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虽然不够多,但我足以承受。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拉蒙特祭司不是做不到,他知道我的极限,他给了我机会,但我却没有把握住。”

科莫特,第一其实是你的,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宴织城,我玷污了织锦会还有你们这些高尚的厨师那颗纯粹的心。我犯的错太大了,如果真的有办法拯救宴织城,我会用自己的生命去补救。”孟德利的脸皱成了一团,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但我做不到,我只能看着他们在我面前死去,他们前一刻还那么开心,是我害死了他们。”

“不,你可以。”窗户被一阵强风推开,一名男子从窗户跃进了屋中。他凝视着孟德利,从自己的怀中掏出了一个闪烁着微光的水晶球体,“只要你抱着牺牲的觉悟。”

……

“寂静历三百七十六年晚秋,宴织城再一次爆发了虫食病,短短一夜,就有数千条性命被饥饿夺走。拉蒙特大祭司与众多神官虽及时出手,但也仅仅是遏制住了虫食病的蔓延,为了与曾经那场苔丝狄蒙娜·弗洛发起的虫食之灾区分,这场灾难被学者们称为虫食之会或无宴之会。”

“老师。凶手是谁呢?您说当时那位拉蒙特大祭司已经剿灭了潜藏于地下的虫食会,阿瑞斯也抓住了衰败的信徒,难道还有潜藏于暗处的信徒?为什么课本上没有凶手的名字,您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凶手是一名逐宴师。”老师合上了课本,用那双通透的翡翠色眼眸看着那名举起手的孩童,“他的名字并不重要。如果留下名字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嘉奖。”

“最后他的结局呢?”

“他啊……”老师抬起头,朝窗外看去,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松树,一条松毛虫正攀附在松针上贪婪地吮吸着,这时一只飞鸟从空中俯冲而下,一口将它吞入了肚中,他收回了视线,看着课本中有关那场灾难的描述。

多日后,神殿的神官们在织锦林发现了一具抱着水晶世界的尸体,这具尸体的面部被捣烂,已经难以辨别出样貌,经拉蒙特大祭司确认,他的身上带有饥饿的气息。有人猜测是水晶世界反噬了信徒,也有人认为是某人在拯救了宴织城后以这种方式归还水晶世界,但唯独没有人在意这名饥饿的信徒究竟是谁,他死前又做了什么,大家都在唾骂这名死去的信徒,为灾难的结束与神明的注视而欢庆。

这是书面上的内容,但她却看到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上,一名男子正用刀子划破尸体的面庞,他的哭声很低,但她听得很清楚。在做完这一切后,那名男子站了起来,他将染血的衣服塞进了包中,取出了两瓶酒。他拔掉瓶塞,仰头干掉了一瓶,然后将另一瓶倒在了雪地上。

“以后我就是孟德利,你需要的名,我替你赚。”男子朝尸体说完这句话,便拎着包离开了。

“他啊,回到了欢宴的身边。”她清醒了过来,微笑着对学生们说道。

……

已经过去了半天,死亡的人数越来越多,维克看着面前堆叠如山的文件,显得十分烦躁,他自认为已经做好了一切,最后仍然把织锦会办砸了。不过谁也没有想到还会有荒芜的信徒潜藏,更没有人想到有人会有让虫食之灾重现的能力。

拉蒙特已经召回了所有神官,比起水晶世界,宴织城百姓的性命显然更加重要,但宴织城的百姓太多了,神官和祭司就算不休息也仅仅是遏制住了虫食病的蔓延,并不能从根本上治愈虫食病。

“抱歉,我没想到那个衰败的信徒骗了我。”阿瑞斯坐在沙发上,面带歉意地低下了头。

“这不怪你。那个沙漏也确实存在问题,拉蒙特祭司已经解决了。不然两件事一同爆发,只会更难处理。”维克摆了摆手,“现在还是专心想一想怎么把虫食病治愈吧。”

“上一次是依靠水晶世界……”阿瑞斯将面前的书翻到了那一页,“这是我找到的唯一办法。”

“但水晶世界现在找不到。神官没有精力,难道让护林人去找吗?他们找得到吗?”维克用力捶打着桌面,“我们必须想一个新的办法,达雷尔应该已经动身前往丰年城了吧。”

“嗯,欢宴的圣女想要赶来需要时间,而欢宴的神官不是神,他们也会累。”

“卫斯理呢?一些简单的事情交给护林人解决。织锦会已经结束了,宴织城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没人会有心思偷猎,让他们的人进城!”

“逐宴师聚集的村子也需要人守卫。护林人的人数不多,我已经派卫兵协助欢宴神殿的人了,只是还是不太够。”

“父亲那边有消息了吗?”

“父亲那边没事,就是路上被衰败的信徒耽搁了几天,再过几天就能回来。”

维克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么需要父亲。他一直都对自己那个大大咧咧的父亲不太满意,但每一次遇到困难,他又总是能果断地下达最正确的命令。

“把所有还有空闲的卫兵都派出去,能多拖延一天是一天。”维克说道。

“好的。”

“那就动身吧,我还要……”维克捂住了自己的脑门。

“大哥,你没事吧。”阿瑞斯担忧地走到了桌前,“你休息一下,剩下的工作交给我来处理吧。”

“我没事,跟父亲比起来这算不上什么。”维克揉捏了几下太阳穴,“你也有自己的任务,下去吧。”

在阿瑞斯离开后,维克从抽屉中取出了一根长针狠狠地戳在了自己的食指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的精神稍微好了一些,他低头看了眼手指上的数个针眼,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很清楚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就算要休息,也要等见过拉蒙特再说。

自苔丝狄蒙娜背弃诸神投入荒芜的怀抱,虫食病就成了宴织城挥之不去的噩梦。虽然水晶世界已经将灾难压制了下来,但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卷土重来的趋势,只不过每一次规模都不大,而宴织城也有了一套完备的流程,所以能将伤亡压制在一个能够接受的程度。

据说上一次虫食病爆发还是父亲小时候,那一次甚至波及到了麦芒城,让本就人丁不兴的莫奇诺家族只余一根病弱的独苗。维克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在他们面前讲到这件事的时候都会提高声调,手舞足蹈,似乎想用自己的肢体来展现虫食病爆发时宴织城的惨状,但他们三人都对此不以为意,一致认为父亲在夸大,以此衬托出他年幼时勇武过人的英姿,并借机数落他们三个都是不成器的废物。

现在维克有些理解父亲当时的心情了。他走出了城堡,骑马赶到了欢宴神殿。欢宴神殿内外全都是人,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一片,这些都是寻求欢宴救治的虫食病患者,有些人病情不显,只有神官掰开他们的嘴时才能看到口腔内的白斑。

但这样的人只是少数,大多数人都失去了部分身体,有些人没有了胳膊,有些人没有了腿,维克甚至还看到了一名胸口洞开的患者,呆愣愣地看着胸膛中跳动的心脏。

有人静默地坐着,有人抓着神官与祭司的手泪眼婆娑的述说着,还有人干脆躺在草席上,无神地望着天空,等待着消失的瞬间。

神官和祭司在人群间奔走,他们一个个神情疲惫,显然已经一夜没有合眼。但就算他们已经十分疲倦,他们仍然用温言宽慰着患者,用欢宴的力量试图修补他们残破的身体。但这并不是普通的虫食病,而是苔丝狄蒙娜用自己的血肉带来的饥饿,这股力量暴虐磅礴,远不是那些显露出一丝饥饿力量的虫食病可以相提并论的。欢宴的力量一旦注入身体,他们身上残留的饥饿就会贪婪地将其吞噬。修补好的肢体转眼间便再次消失。患者看着身体消长,精神上承受着致命的打击。有些人甚至有些嫉妒那些直接失去了重要器官的患者,他们可以干脆的死去,不用忍受精神上的折磨。

欢宴的神殿现在就像是一座人间地狱,徒劳地延长着每一条注定会死去的生命,他们所做的只会给患者带来痛苦,并不会带给他们任何希望。

这还只是信徒展现出的灾厄之力。维克看着这一幕,神情愈发凝重。以他的想象力很难去想象寂静纪元前的灾厄纪元——那个灾厄行走于人间的年代——是一幅怎样的地狱绘卷,那时候的人们又是以什么样的精神直面灾厄,又是依靠什么与灾厄抗衡?

尚未静默的诸神?

维克望着那如火焰般升腾的神殿,他多么希望亚多能够降临,用欢宴抚平荒芜带来的伤痕。

但这终究只是个奢望,诸神已经太久没有发声了。若不是仍然有人能够获得神明的毫末之力,若不是神殿仍然能够忠诚地执行诸神的意志,恐怕大多数人都会认为诸神早已抛弃了他们。

如果亚多能再一次注视人间。维克抬头望向天空。今天本是一个明媚的好日子,湛蓝的天空上漂浮着几朵洁白的云彩,就像是一块干净的蓝色桌布上码放着几块优质的。此时尚未到中午,太阳悬挂在偏东的位置,看起来格外的大,但却仍然无法驱散晚秋的寒意。

一抹寒凉从天上落入了维克的眼中,他低下头抹了抹自己的眼睛。

“下雪了!”有人惊呼出声。维克伸出手,看到一朵晶莹的雪花落在自己的手掌上,转眼间便被掌心的温度融化、蒸发,最后消散得无影无踪。

雪对宴织城的人来说并不罕见,每一年入冬后,宴织城总是会迎来几场或大或小的雪。但这一场雪却来得格外的早,早得令人怀疑是不是就连上天都在为宴织城的遭遇感到哀伤。

“我好了?我好了!”一名躺在草席上的男子突然站了起来,摸索着自己的身体,然后神情激动地面朝神殿跪在了地上。维克刚刚从他的身边经过,知道他之前凄惨的模样,而现在他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哪里还有被虫食病折磨过的样子?

随着这一声惊呼,越来越多的人发现自己身上的虫食病正在痊愈,他们激动地相拥而泣,随后全都面朝神殿,跪在了地上。

雪越下越大,硕大的雪片如同被风吹起的鹅毛,它们在空中翩翩起舞,最后在大地上、在火红的神殿上、在人们的身上终了。所有人虔诚的跪拜在地上,任由冰冷的雪在滚烫的身上越积越多,他们的眼眶中溢满了热泪,高呼着欢宴之神的名字。

维克站在拉蒙特的身边,空气冷硬如冰刮蹭着他裸露在外的肌肤,但维克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暖得甚至灼痛了他的心。

“欢宴之神终于再一次瞥视了人间。”维克摊开手,看着手心中的雪片。

然而拉蒙特并没有说话,维克扭头看去,发现他正凝神望着远方。

……

“下雪了。”艾丽莎从行李中取出了一件厚实的棉衣,为雅琪披在了身上,“别冻到了。”

雅琪朝手心哈了口气,用尚带余温的手拍了拍冻得通红的脸蛋。她眺望向前方,穿过这片林地后再走上几天就能抵达丰年城了,这场大雪虽然会减慢她们的速度,但最长也不会超过二十天。

那里是艾丽莎的家,一提起家,雅琪就会想到很多。想到年少时总是严厉地管教自己的父亲,还有替自己求情的母亲。他的父亲去的比她还要早,甚至没有等到自己去看他最后一面。至于母亲……

雅琪抬起头眺望着天空,没有了自己,她现在又过得如何呢?

“喂!”馨的大嗓门吓得雅琪打了一个激灵。

“想什么呢?”馨飞到了她的面前,伸出自己的纤细的小胳膊,挥动了几下。

雅琪将馨推到了一边,转身抱住了艾丽莎的胳膊。她用嫩滑的脸蛋在她的肩头上蹭了两下道:“艾丽莎姐姐,我们以后就住在丰年城吧。”

艾丽莎扭头看向雅琪,脸上带着几分困惑:“你在说什么?”

雅琪吐了吐舌头,松开了手,大踏步地走在前面。大雪仍在飘飞,与她银白色的长发交相辉映,让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位雪中的精灵。她伸出被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指向前方,大喊了一声:“终点站,丰年城!”

(《贪得无宴》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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