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枚水晶球的作用下,尼托的宅邸终于展露出了其真实的样貌。衰败的花园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但除了那座悬浮于空中的凉亭,其他建筑却染上了岁月的颜色。
肯德里克停下了脚步,仰着头望着那座凉亭。
“上面有东西?”菲朵右手贴在眉毛上,眯着眼睛朝上望去,果然看到了在凉亭上有着五个白影,从白影的轮廓看,似乎是三男两女,她努力地想要看清,但距离实在是太远,加之白影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难以辨别出更多细节。
肯德里克收回了视线,推开了前方那扇已经朽烂的木门。
“又有新的客人来了?”一名老者坐在一把爬满了青苔的木椅上,混浊的双目望着打开的门。他吃力地站了起来,拿起了那盏摆放在木桌上的提灯。提灯的光芒将他那张枯树皮般满是褶皱的脸染上了一层浅绿,好似鬼魅一般恐怖。
“还有这个女孩,精灵族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主人一定会很喜欢你。”老者提着灯走到了菲朵的身前,用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打量着她。
“莫桑奇叔叔,您还认得我吗?”肯德里克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双手用力攥紧,“我来看您和尼托来了。”
“你是……”莫桑奇望向了肯德里克,眼中闪烁一丝迷茫,“你是谁?”
“我……”肯德里克刚想回答,莫桑奇却摆了摆手打断了肯德里克的话,“我不关心你叫什么,我只在意你们来到这里是否是因为想要成为主人的客人。”
“不了,我只想来这里转转。”肯德里克摇头拒绝道。
“那请你们离开这里。”莫桑奇的语气瞬间冷淡了下来,“主人的宅邸不容许外人进入。”
“我需要见到尼托,但我绝不会入梦。”肯德里克拔出了腰间的长剑,“莫桑奇叔叔,不要逼我。”
“这语气,我想起来了,那件事发生前,你还只有这么高,拿着匕首就觉得自己什么都做得到,根本没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多么厉害。”莫桑奇看着肯德里克颤抖的手淡淡地道。
“不一样了,莫桑奇叔叔,告诉我吧,尼托现在在哪里?就算他已经不在意自己与飨宴大公的约定了,难道他还不想报仇吗?”
“报仇?”莫桑奇低声咀嚼着这个词,“恐怕就连主人自己都不在意这件事了。在许久以前他或许还会在意这些,但现在主人就连神明赐予他的馈赠都已经放下了。
“主人现在过得很好,有很多客人陪伴着他,除此之外,主人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莫桑奇扭头看向了菲朵,“如果你愿意将她……”
“莫桑奇叔叔,您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久了吧。这座全是白影幽灵的鬼宅只有您一个人,您难道不感到孤独?”肯德里克打断了对方的话。
“那又如何,主人需要我……”
莫桑奇的头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大睁着,死死地盯着肯德里克手中粘着鲜血的长剑。
“莫桑奇叔叔,我说过,一切都不一样了。”肯德里克掏出了一块丝帕,仔细地擦拭着手中的长剑,“现在您解脱了,不用谢我,这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莫桑奇张开嘴巴,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那具无头的身体僵立在原地,幽绿色的提灯由于失去了力量的护佑而忽明忽暗。
肯德里克蹲下了身子,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水晶球。水晶球内的场景已经被完全替换,显露出了室内的剖面图。
莫桑奇终于看到了这座宅邸在外人眼中的样子,它崭新干净,就连餐盘内的食物都看起来新鲜美味。他转动眼球扫视着自己所处的这间屋子,墙壁带着细密的裂痕,墙皮大片大片的脱落,裸露出斑驳的灰褐色的墙体,房梁上蜘蛛们匍匐在自己的大网上,用一只只复眼看着下方的一切。
莫桑奇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神情中带着一丝解脱。他的那具无头的尸体晃动了两下,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墙面走去。他蘸着自己脖颈处的鲜血在墙面上书写着,这是他最后的遗言与愿望。
“寻找梦的去处,为他带去希望。”莫桑奇显然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在写下了这一句话后,身体剧烈地摇晃,随后倒在了地上,扬起了一片尘埃。
在尘埃散去后,肯德里克颤抖地将头抱起,拼在了他的脖颈处。她蹲在地上,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那对已然闭合的双眼。
“你很伤心?”菲朵走到了肯德里克的身旁,“可是他是你自己杀的。”
“他太累了。”肯德里克站了起来,望着墙壁上的那行血字,“我会帮他了却心愿。”
“然后把他的尸体扔在这里?我是不明白死亡代表着什么,但这未免太不敬畏生命了。”菲朵皱着眉头看着地上的死尸。她走上前,用手在脖颈与头颅的断裂处一抹,口中低声念诵着什么。
断口在诵念声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苍白的脸色也变得有了些许红润与油光。不过这并非给予生命,只是美之神殿修补受损肉体的手段。
“这样就可以了,都说入土为安嘛。”菲朵看着尸体自己把自己埋进土里后,抹掉了额头上的汗水,低声嘟哝道,“不过这些祷词是真难背,要是美神芙拉洛能直接把这个能力赐予我就好了,我看那些赶尸的哥哥姐姐都挺省事的,就我得背这些东西。”
“走吧,你的朋友还被尼托困在梦中呢。”肯德里克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菲朵的身上,直到对方扭头看向自己的时候,才将视线转向了通往宅邸更深处的屋门。
屋门的另一侧是一条昏暗的廊道,廊道的两侧装裱着许多极具抽象主义特色的油画,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第一次来到这里是看到这些似是而非的线条与色块的不解,而现在他大概已经明白了其主人对于未来的追求。
这条廊道内有着不少白影驻足,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微光就是这条画廊唯一的光源,借助些许微光,肯德里克才得以看到停驻在一幅画像前的馨。
此时她正焦躁地围着两个小女孩白影转圈。她用力地挠着灿金的长发,半透明的薄翼飞速地震动发出阵阵嗡鸣。
此时馨也看到了他和菲朵,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仿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扑向了菲朵。
“快救救雅琪和艾丽莎。她们被困在那边了!”馨的嗓音有些沙哑,“我试着用歌声将她们带回来,但没有用。”
“你刚刚去过外面的凉亭吗?”菲朵凝视着那两个白影,突然问道。
“没有啊,我一直跟着她们。她们一直在屋子内行动,最后停在了这里。怎么了,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馨说到这里发现菲朵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我刚刚在凉亭看到了体形一样的白影,也是三男两女。”菲朵指着围在一幅肖像前的白影道。
那是一幅尼托的肖像。
……
雅琪打了个激灵,扭头朝身后看去。她刚刚隐约觉得似乎有人正在盯着她,甚至还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指着自己的手指。这种感觉有一种说不上的怪异,但最近她已经有些习惯了。自从她进入了这座宅邸,她的身上已经发生了许多怪事。一场噩梦后突然来到了别的地方,耳边不时响起的模糊呢喃,就连头顶与脖颈处都会不时刮过一阵微风,哪怕那时候她独自一人待在一处密闭的空间。
“雅琪,快看!这幅画像好抽象!”艾丽莎仰着头望着那幅由鲜艳的色块与粗重的线条拼接而成的肖像,轻轻地拍打着雅琪的肩膀。
“这就是艺术!”罗杰高声道。
“这就是艺术!”麦克维附和道。
雅琪抬头看了一眼那件艺术,看不懂,但隐约可以辨认出那是一幅尼托的肖像画。她和艾丽莎都是流落街头的孤儿,自然不懂什么艺术,因此只看了一眼也就失去了兴趣。
“我们不是要去探望莫桑奇哥哥吗?”雅琪拉着艾丽莎的手往画廊的尽头走去,“你又看不懂,你这样很丢脸好不好。”
“别啊,多看看就懂了。你看那个红苹果画得多大!”艾丽莎踉踉跄跄地被雅琪拖着朝前走去,指着不远处一个通红的圆,嚷嚷道。
“艾丽莎小姐,那个红色的圆其实是太阳。”奥拉夫一脸严肃地纠正道。
“谢谢啦!艾丽莎姐姐,咱就别丢人了,你这样别说找个白马王子了,黑马白痴见了你都要绕道走!”雅琪瞥了眼奥拉夫,从他的脸上寻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稍稍用力地拽了一下艾丽莎。
艾丽莎面色一红,将头埋进了胸口,安静地跟在了雅琪的身后。
画廊的尽头只有一个房间,那就是尼托的管家莫桑奇的房间。莫桑奇很年轻,看上去也就只比奥拉夫大上一两岁,但却已经是这座宅邸的管家。这个位置是莫桑奇自己选的,但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处与花园和画廊相连通的房间并不是一个休息的好地方。这里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总是吵闹的,那些客人显然不全是有教养的人,他们指着那些看似意义不明的画作大声地评头论足,说着许多不堪入耳的话语。至于花园,那更是一团糟,每天清晨,仆佣们就要重新修整仿若古战场一般的花园。
总而言之,这并不是一个多么诱人的位置。但莫桑奇却已经在这里住了数年,并对此甘之如饴。
他喜欢画廊中抽象的画作,也喜欢整洁或凌乱的花园。在大多数成年人的眼中,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人,但却因此得到了尼托的青睐。
不过他在孩子的眼中就不一样了。至少从罗杰和麦克维的口中雅琪了解到的是一个风趣幽默,温文尔雅的大哥哥,就连奥拉夫这样自大的人在提起莫桑奇的时候眼中都会不自觉地带上几分敬佩。
“莫桑奇哥哥!我们来看你啦!”罗杰兴冲冲地推开了屋门,大声喊道。但下一秒,他的喊叫声转变成了尖叫。
“怎么了?”奥拉夫上前一步,搂住了颤抖的罗杰,朝屋内望去。他脸上的神情瞬间凝固,大睁的眼睛中带着几分惶恐。
“麦克维,帮我照顾罗杰。不要朝里面看。”奥拉夫挡在门前,将罗杰推给了麦克维,麦克维刚接住罗杰还没等问出什么,门就被咣当一声关上了。
“发生了什么?”麦克维的脑袋有些懵,扭头朝艾丽莎和雅琪问道。
“你为什么不问问罗杰呢?”雅琪的鼻子抽动了两下,“我闻到屋中有股淡淡的血腥味。”
没过多久,他们便知道了原因。莫桑奇遭到了偷袭,据当事人说偷袭者是一帮荒芜的信徒。这些信徒伪装成了来访的客人,潜藏在宅邸中,如果不是莫桑奇突然有事回到屋中,恐怕还撞不到这些家伙。
“他们在寻找东西?”雅琪双手托腮,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不会是在找姐姐吧。”
“你最近是不是小说看多了?”艾丽莎瘪了瘪嘴,将双手按在雅琪的双肩上,“奥拉夫虽然说问题不大,但我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来,这里不安全了。”
“这里可是尼托老爷的宅邸。他都解决不了,丰年城也没有地方更安全了。”雅琪抱住了艾丽莎,“我听说荒芜的信徒最喜欢吃小孩了。”
“唉~”艾丽莎重重地叹了口气,“希望不要影响到今年的丰年庆。”
“听说今年的丰年庆上飨宴大公就会选择出自己的继承人,应该就是奥拉夫吧。你说我们都跟奥拉夫玩过了,是不是也算傍上大人物了?”雅琪双手托腮,趴在床上幻想道。
“有人在吗?”雅琪刚说完,奥拉夫的声音就从屋外传了进来。雅琪一个翻身站了起来,抢在艾丽莎前面打开了屋门。
“这不是奥拉夫吗?想我姐姐啦?”雅琪一脸笑容地将奥拉夫迎了进来。
“雅琪!你天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艾丽莎瞪了一眼雅琪,后者朝艾丽莎做了个鬼脸,躲在了奥拉夫的身后。
奥拉夫被雅琪和艾丽莎搞得有些懵,但毕竟是飨宴大公的长子,很快就清醒了过来。他右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尼托叔叔想要见一下你们。”
“见我们?”这显然出乎了雅琪和艾丽莎的预料,“为什么要见我们?”
“这我就不知道了。”奥拉夫耸了耸肩,“但不用担心,尼托叔叔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
一只背部有着白色花纹的蜘蛛,匍匐在顶部的岩石上,享用着刚刚用蛛网抓住的猎物。一阵响动让它停了下来,用那四对复眼朝下方看去。
奥拉夫提着一盏散发出幽绿色光芒的提灯走在最前面,后面的两个女孩不安地朝两侧看着。雅琪抬起头,看到岩顶上趴着一只足有两个拳头那么大的黑底白纹蜘蛛,吓得抱住了艾丽莎,她总觉得那只蜘蛛正在用盯着猎物的目光盯着自己。
艾丽莎也看到了那只蜘蛛,也紧紧地抱住了雅琪:“为什么尼托老爷的宅邸下方还有暗道?这是通往哪里?”
“规避仇人,这是很常见的事情。”奥拉夫用很平常地语气回道,“只是尼托叔叔建造这座地下室的原因不是为了这个,单纯是为了藏一些东西。”
奥拉夫刚刚说完,不远处便传来了一声鞭响与数声惨叫,让两人的心都颤了一下。
在走过了一个拐角后,他们看到了声音的来源。一名身穿早已被鲜血染红的皮衣的男子手中握着一条用百炼精钢制成的金属长鞭抽打着另一名男子。
被抽打的那个人身上灰色的衣服几乎被鲜血浸透,只有零星的一部分露出灰白的颜色。他的皮肉上全是血痕,脸几乎已经看不出人的模样。
他的头低垂着,只有被长鞭抽打的时候才会像是被注射了强心剂一样努力地发出几声凄厉的惨叫。
在这片较为空旷的空地上,同样的事情足有十多件。他们用着各种手段逼问着,血腥的味道在这片密闭的空间中弥漫。
“这些都是荒芜的信徒。”奥拉夫说道,“荒芜的信徒已经根植于丰年城太久了,它们贪婪地吞咽着丰年城的血肉,吞噬了近三百年,现在的丰年城已经太虚弱了,而它们也开始露出自己的獠牙。”
“为什么告诉我们这些?我和艾丽莎姐姐都只是普通人。”雅琪低着头努力地让自己不去看那些血腥的场景。
“我不知道,尼托叔叔和父亲都希望我将这些事情告诉你。尼托叔叔说你很特别,不过我们看不出来就是了。”奥拉夫看向了雅琪。
“我很特别?”雅琪回忆起这段时间自己察觉到的异常。
“尼托叔叔和父亲就在前面那里,我也该回去了。罗杰没人看着,我很不放心。”奥拉夫指着前方岩壁处一扇古怪的巨大铁门道。
那扇铁门上的浮雕由圆弧、波纹构成,勾勒出一只似羊似鹿似渡鸦又似虎豹的扭曲兽首。在兽首的喙部或者说嘴部衔着一个红色的半圆形金属环,它在无风的地下空间中前后摆动着,敲击着那扇铁门,发出了绝非金属可以发出的沉闷钝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雅琪在穿过那片空地的时候,她总觉那些被捆绑在岩柱上的信徒全都在望向了自己,那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让她怀疑自己今晚一定会做一个比平常还要可怕的噩梦。
她咽了口唾沫,跟在艾丽莎的身后走到那扇大门前,当她们靠近大门时,门上金属环猛地敲击了一下铁门,发出了一阵刺耳的尖鸣。
“嘎吱嘎吱”门缓缓地向后打开,尼托坐在一张沙发上,手中端着一杯猩红的液体,他的怀中坐着一名身穿淡紫色薄纱长裙的娇媚女子,对方捂着嘴微笑着看着面前的两个小姑娘:“你觉得真的是她?”
“莫妮拉,你要相信我的判断。”尼托抿了一口酒,望向了雅琪。
“她就是荒芜的信徒们正在寻找的残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