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蓥殿内,萧展在案几前踱步,面色凝重,双手紧握。良久,见无人发言,他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地望向坦之和贺履初。
“为何沉默?有何疑虑,但说无妨。末药不在,含儿时常啼哭不止,雪见更是忧心忡忡,每日都亲自过问此事。”萧展沉声道。
坦之与贺履初交换了一个眼神,短暂沉吟后,坦之开口,“有一事需禀报。上次积善寺大火,事后主持在禅房内自尽。寺中有传言称火灾乃人为纵火,主持畏罪自尽。廷尉署随后拘押了寺内众人,起初无人招供,分别关押了一段时日,有人开始松口,这两日有人开始互相攀咬。经过一番盘查,将口供详细记录,发现此事非同小可,似乎并非偶然,而是有人蓄意为之。”
萧展回到榻上坐定,略一思忖,追问,“不必顾虑,尽管直言。将你们的推测说出来,也好早日查清真相。”
贺履初面带倦容,缓缓说道,“白廷尉一向同积善寺亲近,他已在叛乱中伏法……不过,仍有人隐匿逃脱。”说到这里,他看向端坐的萧展,忧道,“那人或许仍在暗中作祟,搅动京城风云。末药的无故失踪,似与此事有所关联。”言罢,贺履初揉着眉尾,自末药失踪以来,他日夜操劳,忧心忡忡,夜里更是难以入眠,连日来已憔悴许多。
萧展一手不住地摩挲着,一手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放下茶盏后依旧垂首沉思,淡然道,“二位所言极是。有信使传来消息,萧复已在羌人之地安顿下来。”
坦之和贺履初面色依旧沉稳,暗自舒了一口气。贺履初这才微侧身端起早已凉透的茶盏,盯着茶汤,视线有些模糊,他摇了摇头将这团薄雾甩去。
这时,一内侍穿过重重帷幕趋行而来,禀道,“陛下,常山将军在殿外等候觐见。”
“请他进来。”
不久,常山风尘仆仆地步入大殿,拱手道,“陛下,臣今日求见实为末药,方才前往药署探望,温嫂等人言及末药,忽而想到一人,罪人紫珠,她现正被关押在廷尉狱中。”
萧展眸中划过微澜,抬手道,“速速详加说明。”坦之和贺履初更是眸中一亮,静待他言明。
常山舒了一口气,将此事说来,“温嫂说,想借除夕之日入狱探望紫珠,毕竟朝夕相处一场,晓之以情或许会有所收获。温嫂携了食盒,正赶往廷尉狱。得知李廷尉、贺将军在宫中议事,下臣便冒昧进宫求见,说明此事。紫珠身为重犯,闲杂人等不得探视,现在需廷尉手书,温嫂才能进去。原本云娘也想一同前来,诸人想着她怀有身孕,不宜长途跋涉,便劝阻了她。”
常山话才落,萧展便点头含笑看向坦之,吩咐道,“坦之,你速去办理此事。”
坦之忙起身,拱手道,“臣遵命,先行告退。”
贺履初也随之起身,说道,“我与你一同前往。”
萧展摆了摆手,“去吧。”
三人相携而去。待他们离开后,萧展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片刻后,他转身大步朝殿门走去。一旁侍女忙抱起大氅追了上去。站在紫蓥殿檐下,萧展向西远眺。只见天色微沉,雪淅淅沥沥落下。
温嫂挎着柳筐穿过廷尉狱大门,沿青石路朝狱室而去。又穿过一道门,她不由地放缓脚步。两侧都是狱室,有犯人脚带镣铐坐在狱室檐下,有的舂米,有的编织蒲席,更有甚者,竟在织布。这番光景非她所想,她本以为这里会是阴森恐怖之地,未曾料到,他们需劳作以自给自足。
这条青石路有百尺长,温嫂边走边环顾四周,不觉间又行至一道门前。见常山领着人来,守门的士卒忙打开门,放两人进去。穿过院门,走下石阶,温嫂抬眼望去,只见这院落方正,小了许多,四周被十几丈高的冷峻高墙紧紧包围,冷寂无声。
行至院落西南角,常山停下,手指向角落的一间囚室,耳语道,“温嫂,我就在此等候,您自己进去吧。”
温嫂推门而入,踏入那间狭小的囚室。一眼望去,只见墙角处一简陋的炕上,紫珠正蜷缩在破烂的被褥中沉睡。炕桌上,一陶罐,一只碗孤零零地摆放着。见此情形,温嫂眼眶一热,她将柳筐放在炕沿上,靠近紫珠,低声唤道,“紫珠……”
半晌,紫珠没有应答。温嫂心中焦急,俯身贴近紫珠,摸了摸她的额头,只觉一片滚烫。她连忙焦急地喊道,“紫珠……快醒醒!”
终于,紫珠悠悠转醒。她的嘴角干裂,脸色苍白如纸,呆滞地望着温嫂好一会儿,才勉强撑着双臂坐起身来,沙哑的道,“温嫂……您怎么来了?”
“今日除夕,我特地来看看你。”温嫂边说边打开柳筐,掀开覆盖在磁瓮上的绵毯。她摸了摸瓮壁,一股温热,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给你带了粟米粥和饺子,趁热快吃吧。”
紫珠不解地看着炕桌上冒着热气的粥和饺子,却未有任何动作,眼中满是困惑,定定地望着温嫂。
温嫂察觉到她的不解,连忙将粥碗向前推了推,感慨道,“你正在发烧,快趁热吃吧。无论如何,我们相识一场,来看看你是人之常情,你尽管放宽心。况且时至今日,有些事也该放下了。”
紫珠低垂着头,沉默不语。听了温嫂的话,她微微动了动,伸出那双红肿的手,端起了碗,低头默默地喝起了粥。
看到紫珠那双发肿的手,温嫂的鼻尖不禁一酸,眼泪簌簌地滚落下来。她一边用袖角擦拭着泪水,一边哽咽着叹道,“你为何会走上这条路,如今身陷囹圄……落得如此田地……”温嫂哽咽得难以继续言语。
紫珠的手在颤抖,她依然埋头喝着粥,微弱地问道,“云娘她们还好吗?”
“哎,还好云娘有孕在身,才活了下来……末药却不见了,原本这两日便是她成亲的日子,可人却不知所踪,众人都急坏了。”说着,温嫂再次伤心地落泪,“末药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好不容易有了盼头,如今却下落不明,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忌讳。”
紫珠抬起了头,诧异道,“怎会如此?末药那样的性子,怎么会结下什么仇家?”
“这话不假,只是如今人没了,也没个头绪。想来想去,便想到那陆郎头上,只是他人也没了,还能有谁呢?”温嫂如实说道,见紫珠也是一脸惊讶,便小声道,“紫珠,那些人可还有人逃匿在外?会不会是盯上了末药?”
紫珠凝神思索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外面的情形。也不知道若真有人逃匿的话,他还敢不敢在京城做这些。这不是自寻死路吗?他们若真有所图,也应该等风声过了,养精蓄锐以待时机。他们不会这么冒险的。”她看着温嫂,言辞恳切道。
“我也不懂这些,紫珠你仔细想想,还有什么人能做这些?”温嫂急切追问。
紫珠眸中闪过寒意,她放下了碗,直视着温嫂,冷冷道,“温嫂今日来此,是为了末药吧?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消息?”
温嫂长叹一声,将饺子端到紫珠面前,目光平和地望着她道,“说是为了末药,也不全是。末药失踪这些日子,我们都很着急,又不知怎么办。一时感慨,便提起往日药圃相守那些时日,故此想到你,这才病急乱投医,一来是想看看你,二来或许你能知道些什么线索。”说着,她推了推饺子,“只是方才我一进屋,瞧见你这样,心里更是难过。末药、紫珠、云娘,你们几人在我心里翻来覆去,只剩下惋惜。若当初你没走这条路,好歹也能在药圃,大家相依为命。”说完,温嫂默默垂泪。
紫珠埋头继续吃饺子,微弱地解释,“我只知有一个人,他应该还活着,他有没有做,做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温嫂赶紧拭去泪水,小声问道,“那个人是谁?”
“复王殿下,不过陛下应当知道此事……况复王殿下不会伤末药的,我觉着是这样的。”紫珠平心静气似话家常一般。
“紫珠,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何会走上这条路?又是如何认识这些贵人的?若没有他们,你至少还能过上安宁日子。”温嫂再次感慨道。
“若没有复王殿下,我可能早就死了。”说完,紫珠也哽咽起来。
“这话怎么说?”
紫珠吸了一口气,娓娓道来,“七年前,父亲也因病去世,我流落到京城,在积善寺乞讨。有一日,我在山门前守了一日,好不容易有位香客赏了我一块饼,却有人上来抢。我不肯放手,他们几个人就将我围起来拳打脚踢……后来,等我醒来,发现躺在寺庙的禅房里。住持告诉我,是一位贵人救了我,后来我才得知那个人就是复王殿下。”
“你为何说复王殿下不会伤害末药呢?”温嫂边抹泪边问。
紫珠抬起头,怔愣一会儿,眸色温和道,“若复王殿下想要伤害末药,他早就那样做了。旁的,莫说我不知,就是知晓定是不能言,如今紫珠只求一死。若温嫂不弃,待紫珠去后,将我尸身焚烧撒入河中,从此再不入轮回。”语罢,紫珠向温嫂伏首叩拜。
“有些话,我不说不快。他既对你有救命之恩,你几次三番为他卖命, 如今又深陷牢狱,这份恩情也该还清了。若万幸你能活下来,从此也该抱着再世为人的心,好好活着。”温嫂哽咽嘱咐。
“紫珠不敢如此想。”
“哎……”温嫂不住抹泪,“甭管将来如何,日后我会想法送东西进来。”
对面的紫珠,边吃边泪水悄然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