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东升所在的医院,关怀病房都是单间,挺高级的,带着小客厅和全部的家电,像是住酒店。
请来的护工是个四十几岁的女人,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温和笑容,看见齐意走了进来,笑呵呵的对齐东升说:“齐哥,你儿子长得可真帅,跟你一模一样。”
转过身跟齐意点了一下头,安静的退了出去,还把门轻轻的关上了。
齐东升鼻子里插着吸氧管,看起来比前几天好多了,能靠着床头坐一会儿,可齐意知道,都是靠药吊着呢。
都这个时候了,也不管什么药了,不让病人疼的死去活来就是好药。
齐东升看了眼旁边的椅子,示意齐意过去坐,他没动,靠着墙,静静的问:“你找我什么事?”
齐东升咧开嘴笑了,笑声像是块漏风的破布,声音也是,呼哧呼哧的,可齐意还是听清了。
他说:“别光问我呀,你见我什么事?”
齐意静静的看着他,轻轻的说:“妈妈她没那么在乎你,也没那么在乎我,她唯一在乎的是她辛苦半生开起来的这几家饭店,还有她手里的钱。”
齐意叹了口气,很轻的,但还是让齐东升抬起了耷拉的脑袋,一下子来了精神。
“爸,你帮我,我想要那几家店。”
房子是他们夫妻买的,都是位置很好的门市,卖或租都很抢手,算是很大一笔钱。
齐东升看着齐意,自己的亲生儿子,头一次这么仔细的看了好几分钟,乐了:“我都要死了,凭什么帮你?我现在明明可以快活一天是一天的。”
齐意也一乐,像是看进了他的心里:“因为你恨。”
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可少年夫妻也可以在半老的时候坑死你。
齐东升不是没问过高远为什么要这么费尽心机的瞒着他的病情,可人家口口声声一句我都是为了你好,让他说不出话来。
心里却知道,不是这样的。
她明明就是想让他死。
没错,是他先背叛,是他先动手,是他按耐不住那颗不安分的心,是他在外面养女人在家里装大爷。
他错了。
却也不至于该死。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他也吼过:“离婚!”
高远轻蔑的笑了,瞧不上他的样子,手摸了摸他的脸,又甩了甩,像是不小心摸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别傻了,都这个时候了,还离什么,我只要等着你死就好了,没什么可急的,二十年都熬过来了,还差这一个月。”
那是她第一次明晃晃的坦坦荡荡的说着自己的真心话。
真心话能杀人。
齐东升那天就被她杀死了。
病情可能不会发展的这么迅速,只是一股急火,身体遭了殃,他还没死,还有一口气,咽不下,闭不上眼睛,也的确是恨,恨意让他直咬牙。
齐东升好像很难受,眼睛都红了,抬头纹皱到了一起,他捂着嘴咳嗽了一阵,齐意终于走了过去,递给他纸巾,又递给他水。
水杯里有个吸管,他现在只能靠那个喝水。
齐意俯身,手拄在膝盖上,一眼不眨的看着齐东升:“很疼吧?”
废话,当然会疼,比疼更让人难过的是被耍了,她还是会来,帮着缴费,找护工,或者只是静静的坐着,再也不闹了,看着他濒临死亡的样子,脸上带着解气的笑。
齐东升用纸巾捂着嘴,又咳嗽了两声,在咳嗽的间隙问齐意:“你想怎么做?”
齐意半蹲着看他,特别认真:“把你的财产全都转给我,我给你送终打幡,风光大办。”
齐东升胳膊肘拄在床上,说话很困难,但他笑了:“我都死了,谁知道你说话算数不算数?”
“可是,除了我,你也没什么可相信的人了,我叔?我姑?你们家啊那些惦记着你的钱的亲戚?还是,你外面的那些女人?你心里知道,他们只会昧下钱,才不管你死了会不会去找他们呢。你信得着?”
齐意说完就走了,他不指着一次谈话就能让齐东升改变主意,但也知道他动了心。
毕竟现在只有儿子肯站在他这边儿。
当然也会和他清清楚楚的算账,算的门儿清,谁都不吃亏。
齐意小时候见父母的时间少,可却天然的和妈妈更好一点,齐东升那时候小富即安,回来竟显摆,每天坐在牌桌前不肯下去,无论输赢。
当然,赢了他会高兴,输了回家会喝酒,然后耍脾气,齐意总是躲得远远的,即使他喝了点小酒,想要抱抱他,他也是不肯,自顾自的跑回房间,哐当一声关了门。
听见齐东升在门外骂:“小兔崽子,敢这么对我,看我不他妈打死你。”
奶奶会吼一声,行了,赶紧去睡吧,你都不管孩子,还指望给你抱,做梦吧。
他那时候年轻,还没有完全泯灭人性,可能也会有些失落吧,但那些失落在他第二天又走向牌桌的时候消失殆尽,看来也没那么重要。
齐意的记忆里和齐东升之间完全没有温情可言,有的只是互相指着鼻子骂,较劲,谁也不服谁,然后自己后脑勺被拍两巴掌。
直到现在,如果背对着齐东升,他还是觉得后背一股股凉风吹着。
虽然他连坐着都吃力。
可那些伤痕一旦有了,就抹不去。
不是一道两道,是二十年划下的无数道。
齐意靠在出租车的玻璃上,静静的看着窗外,顺手就摸出了手机,看着是午休时间,几乎没有犹豫的给方野打了电话。
占线。
他也没想太多。
方野却急匆匆的对着电话说:“刘滨,先不说了啊,意哥给我打电话了,你帮我继续跟着他,有什么事及时告诉我。”
还有两天,他就要回去了,心里放不下,没着没落的,似乎一个小时都开始过得很慢很慢。
刘滨说,齐意一个人去了医院,他爸病的挺重,在那个什么临终病房里住着。
方野点点头,知道了,其实他也很惊讶,他知道齐意和齐东升关系并不亲近,就像方甜和林雪一样,可能死都不会和解。
他觉得齐意一定有事瞒着,却又料不定是什么事。
心里很急,本能的急。
他拜托了刘滨,跟着齐意,刘滨很乐意,觉得自己成了福尔摩斯。
他静静的给齐意回了电话,喂了一声,就听见了齐意的笑。
齐意笑得很欢快:“方野啊,让刘滨回吧,跟出租车并排两次了,那张脸化成灰我都认得,就不用戴什么帽子了,你说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