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鞘岭绵绵百余里,如诗般镌刻在祁连山中间。
走省城,就得过乌鞘岭,司机的劫难之地,如诗如画的乌鞘岭把宋军困在避难线沙坑里。
宋军处在驾驶室左侧司机的位置。
半挂车车厢里厚薄不一的钢板,在车巨大惯性下错开位置。
一块4毫米钢板的棱角,顶在他后腰上。
宋军痛的如杀猪般惨叫,这样不好,会影响孩子。
人就是那么奇怪,针扎在手上都疼。
怎么现在钢板压在他身上就不痛了,难道他是孙悟空吗?
可是宋军的眼睛睁不开,凌晨两点,现在是黑夜。
宋军却看见了灿烂的阳光,慢慢的他飘移了驾驶室座位,黑夜里,他感到极度的平静,内心如此的轻松····
爸爸,爸爸……
是儿子的叫声,宋军就是睁不开眼睛。
宋向前急了,爬过去,摩挲着爸爸的口袋。
这是手机。
宋向前拨通了110,救救我爸,救救我爸····
这里是110,你的位置在哪里,请你慢慢说。
在312线,乌鞘岭大坡上···
不要急。
我们马上赶到,请你珍惜你的手机,不要乱打电话,把手机的电用光了,救护车无法和你联系。
这是110指挥中心的电话。
爸爸有救了,宋向前摸索着爸爸。
他手上没有湿漉漉的感觉。
宋向前一阵欣喜,爸爸身上没有血,没受伤。
爸爸有救了,爸爸有救了。
救救我爸,救救我爸····
车里只有宋向前,在黑夜里凄惨的叫声,
车里有人,快,快救人。
宋军也听到了车外嘈杂声,可就是睁不开眼睛。
他处在休克状态。
救援是个复杂的专业技术,消防员用千斤顶,顶住驾驶室,用抓钩把勾住钢板,然后用力。
移除了顶在宋军后腰上的钢板,血从他嘴里喷涌而出。
宋军感到一根钢棒,在鼓捣他的后腰。
急救车飞驶,向医院疾驶而去。
怎么后腰又不疼了?
宋军感觉回到了家,轻轻地,摇摇晃晃的飘在家里的沙发上,前面出现了一些光线,隐约听到妻子蓝田的骂声,大白天的开灯,省一点电。
妻子的骂声是多么的温柔。
我是谁?来自何处?又将去何方?
生活在家里,吃着酿皮子,挨着妻子蓝田的骂。
他又呵斥儿子宋向前,享受家庭温暖的生活。
这样多好。
宋军的妻子蓝田,蒸好酿皮子已是凌晨两点,
她刚睡下,凌晨三点,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
罗女士吗?我们是金城市医院120急救中心。
你的丈夫出了车祸,他受了一点轻伤。车上做的孩子安然无恙。
麻烦你到我们120急救中心,你还有一些手续要办,请你不要慌张,你来一下好吗?
请你务必不要慌张。
蓝田发疯似得奔向医院。
她在急救中心的走廊里,遇见儿子宋向前,还好儿子只是额头上擦破了一点皮,她心稍微安静了一点。
你爸爸呢?
爸爸在急救室正在抢救,宋向前说着就哭起来。
家属来了吗?家属签字,一名护士递给她一个单子。
蓝天看到是一个病危通知单。她哆哆嗦嗦在病危通知单上签字。
我们血库血液告急,你们家人和你丈夫的血液一样吗?
宋向前,去拉你妹妹,宋小静的血和你爸爸是一个血型。
宋向前飞快的转身走了。
对于蓝田来说,这是她一生最痛苦的绝望时刻,宋军急救的那个晚上。
蓝田陪在丈夫身边,却无能为力。
脾脏破裂,一个肾脏也挤坏了,我们正在止血抢救。
医生的专业术语。
医生你救救我丈夫,我们正在抢救。
你在前台压上三万元现金,一名医生不冷不热的说。
蓝田已泪如泉涌,医生你先救着他,稍等一会儿,我儿子来了,我就去凑手术费。
宋向前,宋小静急促的跑来了。
宋军已危在旦夕了,他渐渐入睡,进入了临终前的昏迷。
宋小静第一次抽这么多的血,她咬着牙,努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救救爸爸,爸爸有救了,她咬牙,再忍忍。
宋小静200cc的血液已无济于事。
宋军知道面前有他的妻子蓝田,还有女儿宋小静。
这不是儿子宋向前声音吗?
还好儿子安然无恙。
怎么,我怎么飘起来了?
他好像又回到十八年前,他在课堂上课,那种顽皮,现在又变成自责。
老师愤怒的指责声,你今天不努力,以后将在悔恨与眼泪中渡过一生,没想到被老师一语成谶。
此时,昏迷休克的宋军没有想起,凑三万元手术费的妻子蓝田,没有想起拨打110急救电话的儿子,也没有想起给他输血可爱的女儿,宋小静。
突然想起来一堂数学课。
sin2Kn+n在第一象限,那么sin(2Kn+n/2)在第几现象。
二十年前的事情,居然印在他脑海中。
那个农村娃祁连雪知道答案,他现在是一名市长。
而他就不知道答案,现在是一个受尽苦难的半挂车驾驶员。
假如时光让他选择,他会重新学习。
生活的漫长,已人到中年,岁月的短暂,人生的短促,只能粗线条勾勒他的人生,他才知道人的沧桑与无奈。
他在病危时刻,找寻十八九岁生命的跨度。
那个不能复制的年龄,二十年的甜酸苦辣,哪怕一个人再幼稚,也能体会他在校园的无知与浅薄。
那堂课引领他一生,让他感触,让他体验,那道题,丈量他走的路程有多远。
宋军是一名差生,差的高考预选都过不了关,他连高考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他才懂得人生的起步,依赖于高中的根基,高中荒废了,再恢宏的伟业,也会在一瞬间回归到零。
真正走得远,坎坷多了,他心里有一种悲楚的感觉。
反省自己是一种情操,也是一种高贵的品质。
苦难居然装在他的灵魂里。
这种苦难就好比是在重力作用下,雪变成了冰,一层层叠加,从百米到千米,最终变成了冰川。
印在他的灵魂里。
记得在高三有一堂课,是数学课,老师专门为他讲了一堂课。
常回忆往事,从中品味细节,现在想起来还是有点奢侈,老师在数学课堂上提问。
宋军记忆犹新,上课的情景历历在目。
他的头压得低低的,藏在同学的背后,害怕老师在课堂上提问他,但老师还是叫起了宋军。
sin(2Kπ+π)在第几象限,老师发问了。
他懵懵懂懂的站起来,旁边的好友张亦然悄悄地对他说:”在第一象限。
他赶紧重复张亦然的话:“在第一象限。”
张亦然在旁边提醒他,还是被老师发现了。
老师装作没看见, 他重新提了一个问题,那么 sin(2Kπ+π) \/2在第几象限?
宋军傻了,回答不上来,他尴尬的立在那儿。
其实高三已在复习阶段,这是一个基本的数学常识,但是求证非常困难。
老师以前在课堂上演算过,讲的也详细,可惜他打了瞌睡。
时间就是分数,面对好学生祁连雪对他的鄙视,弱智,给他讲纯粹就是浪费时间。
以前的农村娃现在的市长祁连雪用一种鄙视的眼光看着他,于是祁连雪主动站起来回答:“在第一或者在第三象限。”
他打祁连雪,不仅仅是祁连雪碰了他心仪的张亦然的胸部。
也是这道题结怨,因为祁连雪侮辱了他。
老师示意祁连雪做下。
这堂数学课是专门为宋军讲得。
老师是省城大学数学系高材生,课程越讲越深,而且是专挑难的三角函数给他讲了一堂课。
他坠在雾里,后来他才明白。
老师不是讲课,而是教他做人。
张亦然没有他背后撑腰,也不敢把祁连雪的书包丢在粪坑里。
他是一条狗,一名打手,跟着张亦然脚步,总比人家慢半拍。
那堂数学课他听不懂并不重要,老师让他知道,人生就好比做学问,是不能有一点虚假的。
儿子上学回来,经常在饭桌上说,谁谁是一名弱智,在课堂上那么一个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上来。
宋军也只是笑笑。
宋向前怎么知道?
现在抢救的爸爸,以前也曾经是一名弱智。
“不好好学习,你到中年,将在眼泪和悔恨中度日”。
老师的这句话象一句魔咒坠在他的脑中,似一柄在高温中淬火的利剑,穿透他表皮,直刺他的心灵。
潜藏在宋军情感记忆的角落里,那堂三角函数课,他濒临死亡时居然还记忆忧新。
挣钱多不容易,濒临死亡居然不想钱,而去想那道破题。
宋军跌入了黑洞,一颗迷失的心灵,只需将他轻轻开启。
宋军心脏骤停,心肺复苏···
他一动不动躺着,呼吸机维持着他自身的呼吸,脑电波、心电图······
红色的、绿色的、白色的、蓝色的····
形形色色地导管与荧光屏滚动的半波曲线,构成他跳动的生命音符。
宋军眼睛紧闭着,凹陷地眼睛下,泛着一层白色的泪珠浑浊结晶物。
嘴里插着呼吸机提供氧气的导管,他与各种仪器成为一个互动的整体,他就像干涸池塘里的一条肺鱼,张开嘴等待最后一滴雨露。
医生看着宋军,内心有点焦虑,现在只能救他的命,后续还有比生命更艰难地生活。
生命与生活比起来,生命只是一刹那的事件。
生活就像泥潭里奔跑的小鹿,蹄子拔出来跳跃,然后又插在泥潭里,小鹿走出泥潭生活也到了尽头,岸上有一只狼等待小鹿。
急救室的标签,姓名:宋军,年龄:45岁,职业:自由职业半挂车司机。
一个壮硕得中年人,就被钢板压成这个样子,他就像掉落在地上的枯树枝,一动不动地躺着。
呼吸机仪表前的指数,有氧浓度80%,他已接近生命极限,那是走向天国的预警。
呼吸机报警,显示着最危险的红色。
宋军嘴唇发紫,呼吸机红灯亮了。
主治医师,麻醉师,护士长围着他各司其职。
呼吸机参数,病人心率突然从110次\/分,快速下降至30次\/分。
医生专业术语:心跳骤停危险。”
一名护士大惊失色叫喊:“病人,心跳呼吸骤降”。
一名医生扑上宋军,双手给他胸外按压。
“加西地兰、胺碘酮拿药去”。
医师做出诊断,一名护士跑步拿来两瓶药物,迅速挂上,针头穿刺在宋军的静脉里····
“我坚持不住了”。
又有一名医生接替,对他进行胸外按压。
医生脸上冒着白气,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汗水渗透脊背,病人的心律四十次、五十次……
妈的,病人心率不上升,一名医生愤怒的骂心电监护仪。
这台仪器是不是发生故障。
心电图一条直线,预示着抢救的失败。
心率,又下降了,心电图成了一条直线。
仪器只有嗡嗡的报警声。
宋军干涩的眼角挤出一滴浑浊的泪珠,挂在眼角的泪珠,是他拼尽全力挤出来得。
这是他最后的挣扎与努力,这一滴泪珠是他踏上天堂之前,跋涉在荒漠中的最后一滴水。
宋军上了天堂,躲在云层里,他太自私了,不顾他的妻子,孩子。
他只有在清明时节雨纷纷。
雨落时来到人间,现在再也不在人间吃苦受累了。
他躲在云层中看看妻子,孩子,天堂好美。
这样也挺好的,宋向前独立了,他也不用牵挂了。
妻子蓝田酿皮子味道还不错,清明时给他带一碗。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诗人写错了,人生只有悲欢,没有离合,因为意外总是不期而遇。
这不又发生在宋军的身上。
救救我爸,在抢救室外只有二名孩子,凄凉的哭喊声
爸爸……爸爸……
你醒醒。
爸爸……你活过来。
还有一个女人的哭声。
妻子蓝田的哭声,孩子的叫喊声这些已不重要了。
氧气管、鼻饲管、深静脉留置管、导尿管、输液管····
宋军身上形形色色的管子,被护士一个个拔取。
有一些话却穿越了二十四年的重量,想从头再来,已不可能。
他头上被盖上一条毛巾。
一条阻隔人间与天堂的薄纱。
生命中所有的灿烂,终将用寂寞来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