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郭晓红。
眼前这个情况有些诡异。
我现在正坐在一个酒楼里面,面前坐着一个奇怪的男人,他的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皮衣,脖子向右折叠,硕大的脑袋紧紧的压在右肩上,整个人看起来都是畸形的。他斜着一双眼睛打量我的时候,色眯眯的眼神跟去发廊里的那些男人一样,让我恶心得想吐。
我连忙低头喝了一口咖啡,硬生生把胃里的翻滚压了下去,才避免了真的吐出来。旁边上菜的女服务员,全程都在好奇的打量着我们这一桌,眼睛就没移开过。我都能想象,等上完菜后她会怎么和她的同事八卦我们。
“我们家晓红啊,儿子现在都已经十岁大了。她这身板,绝对是能生儿子的!这个你们放心好啦。”我妈说话的时候,唾沫都喷到桌子上了。
我妈穿着一件酱肉色的旧棉袄,手上拎着的却是我以前专门给她买的LV包,看起来有点滑稽好笑。LV包比较大,包里除了钥匙和零钱之外,我妈就没有别的东西可放了,于是她就在里面塞满了卫生纸,硬生生把包撑起来。
“那就好,那就好,这就都对上了。”桌子另外一边坐着一个穿着大红羽绒服的中年女人,她一边笑眯眯的说着,一边不停的在我身上上下打量。这个中年女人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摆在货柜上的商品,然后不停的在跟心里的期望做对比。
我迎上她打量我的目光,皱了皱眉。
三天前,我跟高志明在覃州分开后,本来打算就在覃州市里找个洗脚城上班,一边让自己冷静冷静,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想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一边等着他从汉林宾阳回来。
结果我刚找到上班的地方,还没等我开始工作,就突然接到我妈的电话,电话里我妈语气急切的跟我说了一个让我呆立当场的消息,小辉得了白血病。
小辉是我的儿子,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心脏都停跳了,离开家的这些年虽然我再也没回过老家,但是我每个月都会通过爸妈和弟弟了解我儿子小辉的情况,他的衣服文具,我每年都是买好了新的给我妈寄回去,让她转交。
我强行平复自己的心情,让自己冷静下来后,问我妈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哭着说她这段时间发现小辉老是发烧,鼻子嘴巴还经常出血,于是就送去宜昌中心医院做了检查,医生拿着检查结果说是得了白血病,要马上住院治疗,但是住院的话每天要花好几百上千块,小辉爸爸说这病是绝症,反正也治不好,要带小辉回家。
我妈说完后在电话里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让我赶紧回来,我心绪混乱的挂了电话后,连工作都没去辞,就匆匆买了从覃州到宜昌的火车票。
一出宜昌站,就看到我弟带着爸妈已经早早等在那儿了,一路上我问我爸妈还有弟弟小辉现在情况怎么样了,他们一路上一句话也不说,我以为小辉在医院出了什么问题不好了,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却没想到我弟直接把车开到了猇亭的一家酒楼。
直到看到这个歪脖子的男人和旁边的大红羽绒服媒人,我才终于算是明白过来了,小辉得白血病其实就是一个幌子,我妈的目的是要把我诓回来嫁人呢!
“就这个歪脑壳男人,还不如王建波那个王八蛋呢!”一顿饭吃的我又尴尬又难过,好不容易吃完从酒楼出来后,我非常生气,质问我妈:“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你那会儿几岁?现在几岁?能找个这种条件的已经不错啦。我跟爸妈去歪脑壳姐夫家看过,条件还是不错的。”我弟嬉皮笑脸地拉开车门,嘴上一口一个偏脑壳姐夫,让人觉得无耻又恶心。
“你都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挑什么?再说了,男人的好处又不在长相上。”我妈也在旁边搭腔劝我。
“行了行了,我跟你们说不通!赶紧带我回去看看小辉!”我一句话也不想跟他们多说,气冲冲地上了车,我能耐着性子跟着他们见完这个男人和媒婆,就已经很给他们面子了。
汽车一路出了宜昌,开上了高速,朝着秭归县城的方向行驶。我觉得很奇怪,我弟几年前就已经在宜昌买了房子了,当时交首付的钱还用的是王建波给我的彩礼钱。并且我弟结婚的时候,我人虽然没有回来,但是也给他包了个一万块钱的大红包。
就冲这些,我这当大姐的还不能去他家住一晚上?而且小辉不是说也在宜昌吗?
“回秭归干什么?”我忍不住问他们。
我爸沉默了一路,这会儿终于开口了,一脸无奈的说:“你弟的房子断了供,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房子已经被抵押了。”
“都是这个败家子买码害的啊!”我妈咬牙切齿地骂了我弟一句,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弟上学的时候成绩比较差,初中毕业后连高中都没考上,我爸我妈前半辈子为他操碎了心。一开始我爸安排他跟着熟人去工地上干活,干了两年,后来我爸又舍不得让他吃苦,于是又出本钱承包工地,让他做了包工头。也算是运气好,正好赶上那几年房地产发展火热,我弟也挣了些钱,很快就说上了媳妇儿。
但是没有想到他从去年悄悄开始学着跟着别人买码,结果一下子就陷了进去,刚开始买的少,赢了点小钱,到后面买的多了就一直输,后来不仅把积蓄输光了,还欠了二十万高利贷。房子的贷款断了供,被银行给抵押了。
原来这才是事情的真实状况,我气得笑了起来,问我爸妈:“所以你们就打算把我骗回来卖给那个歪脑壳?”
“晓红啊……你是不知道,这些催债的天天往家里打电话!有时候还来家里闹,一家人都没有办法正常过日子了!”我爸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我冷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从猇亭上高速,到了秭归县城,再拐弯开进沙溪镇,到了马家山的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十点过了。山里的人睡得早,四周只有零星的几点灯火,我们一路开车过来惊起一路狗叫。老家的这个二层楼房,也是用我寄回来的钱建的,房子建好后,这还是我第一次住到这个房子里来。
“晓红啊,你是从小看着你弟长大的。”晚上我妈跟我睡一张床,又开始做我的思想工作:“亲两姊妹,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你弟也答应我们了,这次之后他就踏踏实实过日子了。并且你这么多年一个人在外地,也挺辛苦的,也是该找个人照顾自己了。”
她苦口婆心地劝我,让我不要以貌取人,说歪脑壳的爸爸在猇亭开着挖沙厂,一年少说也得挣几十万。媒人跟她透了口风,说今天见面歪脑壳对我很满意,说我是宜男相,肯定能给他们家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只要我点头,那边愿意给三十万的彩礼。
“时间不早了,睡吧妈。”我闭上眼睛,在黑暗中闻到她身上的味道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可是我心里的绝望快要把我淹没了。
歪脑壳第二天给我打了个电话,我本来不想接,没想到我妈抢过电话一把接起。他们俩自顾自地商量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我生气之余又有些好笑,我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了,已经不是他们想对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了。
简单吃了个早饭,我抬脚出门准备出去走走,但是不管我去哪儿,我妈都会跟过来,好像生怕我跑了一样。但是其实真的用不着,从村里到镇上差不多十来公里,没有车,我哪儿也去不了。
村里的样子变了很多,家家户户都盖了小洋楼,很多楼房的门口还停着小汽车,但是由于没有修车库,这些车就停在稻场里,车外面蒙着一个防尘罩。可是那些被车轮碾出深深辙沟的黄泥路,还有家家户户盖在猪圈里的旱厕,又让我觉得一切似乎都没变。
村里的留守妇女看到我,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对着我指指点点的。我隐约听到她们说,那个歪脑壳以前也娶过一个老婆,不过生完二胎后没多久就伤口感染死掉了。
女人们挤眉弄眼,说歪脑壳就是想要生个儿子,之前那个老婆就是因为第一胎生了个姑娘,天天在家里被他打,月子也没有坐好,得了一身的病。生第二胎的时候由于孩子胎位不正,是剖腹产,生完又是一个女孩,这下被歪脑壳打得更凶,导致伤口没有愈合好,反复感染就死掉了。
其中有个女人还是故意很大声地说:“那个女的可能根本不是得病死的,是被歪脑壳打死的!”
我听到这些感觉有些愤怒,同时又感觉有些悲哀。
同样都是女人,因为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她们对于另外一个女人遭遇的苦难没有所谓的同情,更别提什么帮助,一切在她们眼里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料。可是又有哪个女人能保证自己的这一生都不会遇上这种事情呢。
就比如我现在就被我的父母逼着要嫁给那个歪脑壳,那个女人的遭遇大概率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最后我也只能沦为她们嘴里的谈资而已。而我的父母怕是也只是假惺惺的为我难过一下,然后向歪脑壳的家人索要一笔可观的赔偿了事。
我妈听到这些女人的谈论,脸色很慌乱,骂那些女人背后乱嚼舌根生儿子没屁眼,然后着急忙慌拉着我转身就往家里走,一边走一边骂这些人都是在胡说八道,说她们其实就是眼红我有这个福气,二婚还能找到歪脑壳家这么好条件的。
然后还跟我说,歪脑壳的父母已经找算命先生算过了,歪脑壳要是想要生个儿子,就得找个比他大三岁,属鼠,生过儿子的女人。而且在我回来之前,两家人已经拿我和歪脑壳的八字合过了,特别合适。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直直的看着前方,然后突然往地上一坐,哭了起来:“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我妈一边哭一边拍自己的大腿,像个泼妇。
我顺着我妈看的方向看过去,几个男人站在我家门口,正在陆陆续续的往外搬东西,我爸佝偻着腰,和领头的男人站在院门口说话。
“电话都打了一个星期了,不管你说什么,今天这个车我们必须要开走。”领头的男人不耐烦地说。
“这个车能抵一半儿不?”我爸陪着笑脸,从兜里掏出一包烟,准备散给几个男人。
“还抵一半儿,怎么可能?”领头的男人发出一声讥笑,打掉我爸递上来的烟,不客气的说:“你们家这个车买的时候一共才十五六万,已经跑了一年多了,现在最多也就能抵个七八万。你这个老汉儿,养这么个败家儿子也是倒霉哦,我要是你,就现在赶紧去筹钱还账。要是一直这么拖下去,你们家到时候还利息怕是都还不赢。”
家里这么一闹,周围陆陆续续围过来一些看热闹的。
我妈还在地上打滚嚎哭,我也实在丢不起这个人,只能用力把她搀起来,在她的哭声中,那些人脚步不停,把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都搜罗了出来,然后打包放在车里一起拖走了。整个过程中,我爸坐在稻场上一根接一根抽烟,整个人看起来老了十岁。
而我的弟弟郭晓凡,却一直躲在二楼,一点都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晓红,爸爸从来没有求过你。”我爸扔掉烟蒂,一双发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一脸恳求的说:“你就应了那个偏脑壳吧,晓凡的还款期限只剩下最后三个月了,那些人说要是再还不上钱,他们就要砍了晓凡一只手。”
我看着他们自私的嘴脸,冷笑一声,说:“十二年前,你们就已经卖过自己女儿一回了。如今是还想再卖自己的女儿一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