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年号从元嘉换成了孝建,又从孝建换成了大明。
桓漱石渐渐出落成一位清俊公子,他最喜欢吹笛弄曲,若不去替人看诊,或不去分发资物,闲暇时他就待在浣娘身边,给她吹笛解闷,从高堂雅乐,吹到民间小曲。
宋与魏青、兖二州作战时,淮北六州几乎乱得不行,大量流民逃往广陵,桓漱石几乎天明就出,暮色归来,行走于难民间,求得其父桓老爷也出了一份力。
但不是所有人都会感谢桓漱石的帮助,以怨报德、恩将仇报之事偶尔也会发生,桓漱石带着一身伤和被洗劫一空的荷包回家,浣娘就会心疼地替他处理伤口,更换新衣。
“你看看你,又被人抢了,你长点心眼吧,下次别去那里了,你又不是神仙,你救不了所有人。”
浣娘简直要心疼死了,嘴上虽然生气,可下手动作却十分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桓漱石。
其实以桓漱石这个性子,就算疼了他也不会去怪罪谁。
“神仙也不一定要救所有人呀,这是我心甘情愿去的,帮不了所有人,那能帮一个也是一个。”
桓漱石微笑着说完,突然察觉到浣娘没反应,他立马敛了笑,小心翼翼去看浣娘的表情,果然浣娘又哭了。
浣娘抬手在桓漱石背上捶了两下,生气地哭着道:
“桓漱石你个小混蛋!你要气死我了!呜呜呜!”
桓漱石立马换上讨好的笑,低眉顺眼地道歉,哄着浣娘安慰她别哭了。
“小娘,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真的。”
浣娘只会哭着捶他两下,然后将自己的体己银子拿出来支持桓漱石。
等到桓漱石长到十八岁,因他行善积德,在广陵郡广为人知,这自然,也被权贵们所知晓。
大明元年,以郡守为首,甚至请来南兖州刺史,这一众权贵集会,单独给桓家发了一张请帖。
桓老爷受宠若惊又心生忐忑,打开请帖一看,不得了,居然是真心诚意请桓家四公子桓漱石。
桓老爷顿觉脸上有光,可又担心桓漱石不懂这些权贵间那些规矩,会惹出些是非。尤其是,他看着自己貌若天仙质如璞玉的小儿子,他担心桓漱石会叫人欺负。
桓老爷不敢叫桓漱石知道权贵之间那些龌龊下流的玩法,他几乎是肯定桓漱石会被某个老变态看中,可他又怕桓漱石会反抗,给桓家带来杀身之祸。
桓漱石看出老父亲的忧愁,柔声安慰他没关系,自己懂得宴会礼仪,不会叫他失了颜面。
桓漱石被人接走后,桓老爷趴在浣娘怀里痛哭流涕。浣娘似乎也明白了什么,抓着桓老爷就打,两人相拥而泣。
正如桓老爷预料的,桓漱石在宴席上一露面,就赢得了一片惊叹。
主位之上,骖帷暂住的南兖州刺史几乎看得入了迷,桓漱石举手投足间都似乎有一阵柔和的清风吹拂,他情不自禁地对桓漱石道:
“才比宋玉,貌若潘安。”
桓漱石知晓刺史在夸自己,起身行礼道谢,温润如玉的感觉,简直叫刺史欲罢不能。
郡守瞧出端倪,刺史的眼睛都快黏到桓漱石身上了,别出心裁地将桓漱石安排在刺史身旁。
这位刺史大人在任期间,可是谁也请不动,难得他对桓漱石有兴趣,加上他已收到皇帝敕令即将调往江州,郡守忙趁这次机会准备好好拉拢拉拢这位大人。
果不其然,宴席上,刺史谁也不理,只专注与身旁的桓漱石低声细语,他问了些简单的问题,比如祖籍何处,令尊如何,为何好善等。
都没什么好避讳的,也不怕连累桓家,桓漱石一一回答,甚至叫刺史从桓漱石口中得知了他的小字,刺史坐得更高,垂眸看桓漱石,眼神那般不清不楚。
当晚,刺史留宿郡守府,一同被留下的,还有桓漱石。桓漱石哪知这是做什么,歉疚地对刺史道:
“多谢大人抬爱,只是我若夜不归宿,只恐家父担忧。”
刺史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问他道:
“你不知留你为何吗?”
桓漱石答:
“或许大人想与我夜谈,听听广陵民生?”
刺史没说什么,只是看着桓漱石,牵起他的手走入内室,边走边道:
“我已派人告知令尊,你无需担心。”
桓漱石谢过:
“大人心细,漱石不胜感激。”
被刺史拉着在床边坐下,桓漱石觉得不妥,抬眼一看,只见南兖州刺史正目光如晦地看着自己。
“大人?”
刺史忽然抬手轻轻扶住桓漱石,桓漱石不明所以,随即刺史便靠过来,眼神如丝,桓漱石的吐息有些乱了,他似乎意识到什么。
刺史将桓漱石的反应尽收眼底,只在桓漱石唇前顿住,随后在鬓角落下一个长长的吻。
桓漱石脑袋轰的一声炸开,再如何不经世事也不是蠢货,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可是不待他拒绝,刺史就自己起身退开,背对着他坐在另一边,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对他说:
“枕流,你会些什么?”
桓漱石心尖似羽毛挠过一般的痒,枕流,枕流,这是他的小字,第一次被人从口中唤出。
他记得小娘说,小字是喜欢自己的人对自己的爱称,刺史大人……喜欢他?
可想到方才那个吻,桓漱石脸上发烫,他想应该是比喜欢更深一些的,比如说,爱慕。
桓漱石感觉浑身烫人得紧,几乎是狼狈地低下头,丢下一句“我为大人吹笛子”,就起身朝外走去,去找府中下人寻一支笛子来。
笛声悠悠奏响,刺史只是倚在床边,静静地看桓漱石吹笛。除了那一个克制不住的吻,他什么也没再对桓漱石做。
天明时,桓漱石被完完整整送回了桓家,浣娘看着一如既往的儿子,劫后余生般地嚎啕大哭,桓老爷更是抱着桓漱石抹眼泪。
桓漱石没和他们讲有关刺史的事情,他把这件事藏在了心里,谁也没说。那一晚刺史发乎情止乎礼,也让桓漱石明白了一些道理,爱不是巧取豪夺,爱是克制与尊重。
亦如天光微白,衣衫不改的南兖州刺史与桓漱石离别,他对桓漱石说:
“庆幸识君面,得听天上音。今日一别,往后或许再不相见,望君珍重,玉质如故。”
桓漱石回了一礼,目送刺史登车离去。
刺史什么也没带走,除了那根桓漱石吹响的笛。
此后郡守对桓漱石态度极佳,常常邀请桓漱石弹琴弄笛,只要桓漱石赴宴,则郡守就以自己的名义拨善款发善粥救济有困难的百姓。
桓漱石便减少了亲自去行善的次数,他与权贵游玩,相应的权贵们会去行善积德,而浣娘也减少了忧心,对桓漱石来说一箭双雕,再好不过。
很长一段时间内桓漱石都以为是郡守喜爱自己的笛声,直到某天他才突然想明白,是南兖州刺史临行前对郡守的嘱托,希望郡守能好好照顾桓漱石。
正如浣娘所说,喜欢是一种责任。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桓漱石从来就不是什么气运之子,不会一直被幸福光顾。
大明三年,宗室相争,孝武帝先将刘诞外放徐州,后将其调至南兖州,坐镇广陵。
刘诞有异心,修治城隍,聚粮治仗,广陵城里哪个不被他强迫拉拢在一处?桓老爷几乎要怕死了,刘诞之心路人皆知,可眼下逃也逃不了,桓老爷日日诵经,祈求大罗金仙保佑。
刘诞僭越觊觎皇位,可孝武帝亦是残暴非常。
那年刘诞杀了兖州刺史,以广陵为据点宣布叛乱,孝武帝命沈庆之率大军攻破广陵,依皇帝令大屠广陵城。
城中男丁,见者皆斩,尤其刘诞一党,女子则作军赏,犒劳将士。
后左右相劝,孝武帝改令,不杀不及五尺之男儿,其余如故。
那一夜官兵冲入广陵城家家户户,见到男子,举刀就砍,女子则被抓起来赶到城中空旷处。
浣娘得知这一消息,霎时面白如纸,桓家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她一把抓住坐在屋里等死的桓漱石,强行拖到自己房间,逼他换上女子的衣裙,浣娘抓起脂粉就往桓漱石脸上抹。
可桓漱石不愿意,他已经知道他的命运了,他不过一死了之,死也与桓家其余人一道,可浣娘要承受什么,才最令他痛心。
“小娘,要么你躲到衣柜里好么?等官兵走了,你再逃跑。”
浣娘见桓漱石不配合,抬手就是一巴掌打扇在他脸上,直接将桓漱石扇蒙了。
浣娘流着泪道:
“你忘了我和你说过什么了?你要会好好保护自己,眼下活下去最重要,你明白吗?”
桓漱石看着浣娘的眼泪,终于崩溃大哭起来:
“小娘,小娘,我好害怕,为什么要屠城?为什么都得死?我们做错了什么?”
镇定是装的,桓漱石现在处于极度的惶恐之中。
“我不想爹爹死,不想你受伤害,小娘,我好害怕……”
“为什么要屠城?我们何错之有?”
亲眼看着桓家变成尸山血海,财宝被洗劫一空,桓漱石双腿发软,无声痛哭,被官兵架着往城中走。
一名将军模样的人突然叫住架着桓漱石的士兵,他垂眸认真看了眼桓漱石的容貌,哭得梨花带雨,眼里满是破碎,面容姣好,有种雌雄莫辨之美,他很满意,当即预定下桓漱石:
“这个,直接送到我府上。”
“是。”
随后这位将军指挥手下将桓家洗劫一空,随即付之一炬,然后抬着战利品去到沈庆之面前邀功,讨下了桓漱石这个赏。
不过一个女人,左膀右臂想要,那便送给他。
这位将军的府邸其实就是广陵大户傅家的宅邸,他特意命人将傅家人拖出去外面斩了,省的脏了他的地方。
桓漱石犹如行尸走肉一般被人丢在床上,他脑子里一片混沌,眼泪怎么流也流不尽。
他不关心他接下来的命运将如何,只要一回忆起鼻尖那片散不去的血腥味,充耳的尖叫和哀嚎,倒在血泊中翻着白眼的桓老爷,以及浣娘被拖走前那忍耐与不舍的神情,桓漱石就觉得心要碎了,五脏六腑都是疼的。
有人进来了,似乎在和他说什么话,可他听不见。
直到那将军将他裙摆撕烂,才发现是个男人,当即大怒,拔刀就要斩了桓漱石。
可将军垂眸一看,这小公子肤白貌美,眼神呆滞,手被反缚在身后,长腿细腰,怎么不算位美人呢?
何况别看他现在状如死物,若真动刀动枪,指不定比得那些个狂蜂浪蝶。
思及此,将军立马狞笑着丢了宝剑……
今夜广陵城里人声鼎沸,万户千家喧声漫天。
一夜风吹雨打,春芳无力,堪垂淤泥烂土,忍叫红云挂白面,听凭银铃落满天。
这是文人墨客钟爱的江南,没有轻纱水烟,柔情似水;没有当垆对月,皓腕凝霜雪。
这里是凄厉喧号的刑场,是广陵城外尸骨成山,是邗沟水里朱红映月;是麻绳欲断沾红屑,是两只红镯腕上悬。
左手小指在尖叫声中折断,谁人纤纤玉手,不复吹笛弄柳,今夜只叫残月下西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