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到了上海的南栈码头已是第三天的清晨了。船老板对周天瑞说:“小阿弟,上海到哉。我们要去卸货了,你自己找落脚地方去吧。码头上有大饼摊头,你可自去买来吃;有个十六铺客栈,你可去那里借铺睡觉的。”
周天瑞谢过船老板,把舢板拴在了码头不起眼的角落处,顺着阶梯走上了码头。周天瑞的肚皮咕咕地叫,饿得眼睛都有些模糊了。他见前面果然有个小吃摊,便加紧走两步过去买了两只葱油饼拼命地咬了起来。他又要了一碗阳春面,也顾不得略有些烫嘴,三下五除二就倒进了肚内。一堆食物都进了肚内,他还觉得肚皮里仍是空空的,好像还没吃饱呢。他摸了摸布袋里的几两银子,心想:得节俭地过日子,不然,要不了几天就得沿街讨饭吃哉。
天色已晚了,路灯亮了起来。小吃店里人头涌动大呼小叫的,划拳声溢满街巷。周天瑞沿着码头边走去。他要找一个栖身的去处。周天瑞思量着客栈是决计不能去住的,那里花银子太多。他顺着码头走到一排木板房前问道:“阿有困觉的地方吗?”屋里伸出来个蓬头散发的花白脑袋来,说:“有。我这里有脚夫住宿的通铺,只需五个铜板一夜。”
周天瑞就摸出五个铜板递了过去。那花白脑袋驼着背,弯着腰,踢踏着木拖鞋,带周天瑞到了屋里,说:“你自己进去吧,随便睡哪里都行的。”说完,他拖着木屐吧唧吧唧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周天瑞走进去一看:房间中间的梁上吊着一盏昏暗发黄的油灯,沿着墙根有几张从码头上拆下来的包装板铺成的床铺,上面铺了一层草垫和土布床单。周天瑞走到铺前,一股霉酸腥臭的味道直冲鼻子。草铺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十来个壮汉,雷鸣般地呼噜声此起彼伏。周天瑞也实在是乏透了,也顾不得满屋子呛人的脚臭、屁臭和汗臭味,一头睡倒在草铺上。
周天瑞一觉睡到天亮。早上起来,他身上布满了红红的肿包。他揭开稻草铺垫一看,不少黑红色的臭虫,肚子胀鼓鼓地在哪里爬。这分明是吸饱了自己身上的血!还有众多的跳蚤淅淅索索地迅速跳跃逃离光亮处。他用脚拼命地一阵乱踩,铺垫间渗了出来点滴红色的液体,他才略微解恨地跳下铺来。
一个壮汉操着江北口音说:“小赤佬,你是从哪里来的?”
周天瑞上下打量着那壮汉,说:“从宁波来的。”
“来做啥?”
“挣钱养家。”
那壮汉哈哈大笑:“就你这童子鸡还想到上海来挣钱?莫不是困扁了头说胡话么!乘早回家去!”
周天瑞横目狠狠地剜他一眼,转身到墙角拿起木盆去打水洗脸。另一位体态瘦削的脚夫劝道:“你也是缺了口德呢。人家这点年纪就晓得出来挣钱养家,也是难得的一份孝心,你不帮衬着点还欺负他。”
壮汉摸摸光头,腆着脸说:“我不过是寻开心罢了。这样吧,明天我带他到码头上寻碗饭吃就是了。”说罢,他便收拾了扁担绳索朝外走去。
翌日,天还蒙蒙亮,脚夫们就起身往码头去了。周天瑞跟着脚夫们来到码头上。小贩们推着装满了水果和蔬菜的板车,源源不断地向各条街道流去。脚夫们不停地从船上下来各色水果,背到栈房里堆积起来。栈房门口涌满了批发水果的小贩们,涨红了脖子与批发商们大声地讨价还价。那个操着江北口音的壮汉对老板喊道:“老板,我给你带了个脚夫来。”
水果店的老板朝周天瑞看了一眼,说:“他这个身胚与你相比么还有点嫩,能做脚夫么?”
壮汉说:“比你总壮实些吧!咋说也是个原胞小伙子,扛几个月的活就壮实了!再说,你不是缺人手嘛!”
老板说:“那你就带着他试试工吧,能做了就留下,做不成就趁早卷铺盖滚蛋。”
壮汉带着几个脚夫下到了船里。周天瑞也顺着过山跳下到了船舱,学着壮汉的样子咬紧牙关把装水果竹筐扛到了肩上。他迈开两条腿,摇摇晃晃地朝前走。刚走上连接码头和船之间的木板两条腿就开始打颤,他一步一晃地往前挪动,硬撑着走完了过山跳。他的左脚刚踏上码头沿,右脚一软就跌倒在码头上。竹筐里的桔子倾倒在地,不少滚进了黄浦江中。
水果店老板跑过来飞起一脚踢在周天瑞的屁股上,口中骂道:“真正是倒霉透顶,弄了个拆家棚的小瘪三来破我的财!你摔死了倒不要紧,这一筐水果可是值几两银子呢!你赔得起么。”
壮汉过来扶起水果筐,对老板说:“算到我的帐下吧。我来赔你的钱。”他转身拍拍周天瑞的肩头说:“小阿弟,算了,你不是吃这碗饭的料,趁早到其他地方寻碗轻松饭吃吧。”
周天瑞一瘸一拐地走上码头,坐在岸边上望着东逝的江水,不由地心头一酸,就掉了几滴眼泪下来。瞬间,他觉得自己真没出息。男人么,就要顶天立地的,咋能像个婆娘,酸兮兮的掉眼泪呢!他擦着眼睛站起身来,一颠一拐地向客栈走去。
天黑严了,脚夫们方才回到了客栈来洗漱歇息。那壮汉走过来抬起周天瑞的脚看了,说:“呃,伤得不轻呢!脚脖子都肿成了猪蹄膀了,得请接骨大夫去治治呢!”
周天瑞说:“不用的,养两天就好了。”
“你小子倒蛮会过日子的,省下钱来讨老婆啊?”
周天瑞咬着牙不吱声。壮汉拿来一只粗瓷大碗,往里面到了小半碗烧酒,敲打着火石,碗里腾起起蓝色的火焰。周天瑞只是疑惑地望着他。壮汉笑道:“你不用怕,我不会向你讨医药银子的。”壮汉用手蘸着冒火的酒在周天瑞红肿的脚腕上来回地搓揉。半碗酒差不多用完了,壮汉的手也搓揉成了通红的。他又从床头的木箱中摸出一小包中药粉末,用烧酒泡了,又调入一只生鸡蛋,调成了蜡黄色的浆液,用条裹脚布把浆液裹在了周天瑞的脚上,说:“好了,小赤佬,用了这黄枝子明天就可以下地了。”
“多谢大哥,你怎会治伤呢?”
“做苦力的么,常有受伤的时候,得常备些治跌打损伤的药材,不然难吃这碗饭呢。”
第二天早上,周天瑞的脚果然消肿了,能踮着脚一瘸一拐到码头上去了。他坐在岸边看着脚夫在过山跳上忙碌着,心里盘算道:我得找点其他挣钱的活干。这一天天地坐吃下去,衣袋里的银子很快就会花光的,要不了几天我就要当叫花子了。
一群挑着担子,提着竹筐的商贩涌上码头,周天瑞顺着商贩们的身影向黄浦江望去,有几条小船在黄浦江里来回输送着两岸摆渡客。周天瑞眼前一亮:我用自己的船来回送摆渡客不就有了钱挣嘛?
于是,他就踮着脚走下江边来解了船,把船摇到了码头边,吆喝道:“阿要坐摆渡船咯?一只铜板就送你过去啦!”
码头上立即有几个人走过来:“小阿弟呀,你船摇的保险吗?不会摇到半当中把我们跌进了黄浦江里去啊!”
“不会的呃。我是老摇船的了!”
“瞎三话四,你莫非是你在你娘的肚皮里就会摇船了?”
周天瑞恨恨地挥浆击水,江水溅在了那人的身上。那人跳着脚骂着:“戳你娘的小瘪三,讨打呀?”
其他摆渡客就打抱不平了:“你们不要欺负人家乡下人嘛,人家挣口饭也是不容易呀!做人要讲点良心嘛。”
“小阿弟,摆渡过去要多少钱啊?”
“一只铜板。”
“那好,我挑担子就给你二只铜板。”
随后,有六七个摆渡客上了船。周天瑞喜孜孜地摇着船,把他们送到了对岸。他再从对岸接挑着担子的小贩到这边。一天下来,居然也有几十只铜板的收入。周天瑞心里舒畅极了,刚到上海居然就能自己挣钱了。这样做下去一年要挣不少钱呢!周天瑞心中充满了成功的喜悦和对未来的希望。他系好了船,到附近的小吃店要了一碗阳春面外加两只葱油饼,大口地撕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