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瑞常念叨着:鸡窝里喂不出搏击长空的雄鹰,羊群中养不了呼啸山野的狼群。他总担心儿子们实际经营能力不足,尤其是面对先险恶的江湖。他要历练儿子们的经管能力和突发事件的能力,不能让他们在福窝里坐享其成,要他们靠自己的能力从头做起。
周天瑞让周伯夷跟着上海棉花采供站的经理许士宸在上海南北两市花行实习数月,掌握了收棉花业务的基本要领后,再到各地去收棉花。周伯夷谦虚地拜许士宸为师,鞍前马后地跟随。许士宸喜他谦卑随和,尊崇礼仪,便也真心实意地教他些本事。他带着周伯夷在南市收棉花,又带他到华商证券物品交易所去学习期货交易。半年过后,周伯夷已经初步掌握了棉花交易的门道。
民国时期,上海棉花交易市场主要是南北两市的花行。做棉纺生意的必定要在华商证券物品交易所占有席位。恒昌公司的席位原先是由周培康管理的,伯夷回来后,就交给伯夷管理。
一日,周天瑞把伯夷叫到写字间,问道:“这半年多时间,你跟着许士宸学习棉花采购,又没有发现什么不规矩的地方?”
“不规矩的地方倒没有看到,看到棉花收购点纰漏不少。”
“嗯,具体是表现在啥地方呢?”
“比如测试手段基本上是用手捏、眼睛看,靠经验来测试皮棉水分含量杂质的。”
“各家纱厂都是这样收棉花的,这不是主要的问题。”周天瑞不以为然地说道。
“行业规定:棉花含水率标准最高限度为百分之十二。凡籽棉水分含量较低,则加工后的原棉百克疵点含量较少,棉纤维的组织结构松散程度均匀,轧花效能好,则能降低各种疵点粒数含量,提高产品质量和使用价值。籽棉含水较高,轧花机械性能不良会增加疵点含量。”周伯夷款款而谈。
周天瑞赞许地说:“看来你的书没白读,还是懂得纺织工艺技术的。这棉花收购么也学了半年多了,也该出山做点实事了。这些年,我多次得到河南采供站伙计赵菁的汇报,经理宋绍基与当地花行内外勾结,用提升棉花等级以次充好;在棉花中喷水掺沙子的手段,吞噬公司银两。你可前去巡查核实,再按规矩处置。”
“公司每年不派人去查账么?”
“我岂能连这点的手段都没有么?每到年底,公司就会派人到河南进行查账的。但是,他们把账面上做得天衣无缝,原始票据都是与当地棉花小贩子事先商议好的。你不在现场是搞不清楚到底收了多少一等棉花,多少二等、三等棉花。反正河南发来的货,纱厂总是反映棉花等级与标注不符。我派人去查了几次,从没有查清过原因,都是不了了之。”
“查账人不是内行吗?”
“那倒不是。查账人到了南阳走马观花地查阅账目,自然查不到什么问题,就忙着回来交差了。何况,那宋绍基是有些套路手段的,去查账的人多数是被他摆平了的。我岂能不清楚其中的名堂?只是天高皇帝远,鞭长莫及罢了。”
“那好。我这次去河南不要露出风声,让他把套路再演一遍,也好让我见识一番。”
“嗯,你倒是没在基层露过面的。”
“让公司的派一个财务会计与我同去查账,我先不露面。”
“你想引蛇出洞,再演一出将计就计?”
“是啊,啥事也瞒不过父亲的眼睛。”
“就让主管纱厂财务的苏会计随你同行。我看宜早不宜迟,你们明日就动身吧。”
第二天下午,公司派车把周伯夷和苏会计送到了火车站。苏会计精瘦的中等身材,瘦长的脸上戴着近视镜,提着一只棕色的皮箱。周伯夷提着一只黑色的皮箱和一只柳条箱。蒸汽火车头哼哧哼哧地接上了车厢,长鸣了一声汽笛,标示着一切就绪可以上车了。周伯夷和苏会计上了开往南阳的绿皮火车。
拥挤的车厢里人声嘈杂,且散发着各种难闻的气息。周伯夷关上了软卧车厢的门,躺在与苏会计对面的卧铺上聊着话。苏会计说:“眼前公司的收入主要是靠五金公司和纱厂。机器制造公司的营收是最大的,但大部分产品都积压在仓库里了,沉淀了巨额的资金。”
“不如把这不赚钱的纺机停了,机械维修还是赚钱的。”周伯夷说。
“怕是不会停的,董事长坚持要把这纺机做成功,说是公司将来就靠纺机赚钱的。”苏会计摇摇头说。
“十多年了,纺机公司像只吃银子的机器,不停地吞噬公司的利润。”周伯夷不以为然地说。
“外围机器还是卖得不错的。”
“赚不了多少银子的,整机才能赚大钱。”周伯夷缓缓地摇着头说。
“整机是最赚钱的,若是质量超不过日本樱花牌机器,那就只能积压在仓库里。唉,存放机器的仓库再不断地扩大,公司每年赚的利润都填了进去。”苏会计感叹地说。
“棉铁联营消耗了不少机器,但偌大的机器制造公司只为自家的纱厂生产产品,是不能长久的。”周伯夷感叹地说。
周伯夷关照苏会计不要在南阳站透露他的身份,只说他是刚接手棉纺业管理,到各个站点来走马观花的。另外,他要苏会计私下里在伙计那里探听些消息,弄清楚南阳站的交易内幕。苏会计频频点头承诺着。
傍晚时分,周伯夷从柳条箱里拿出一瓶红葡萄酒和两只酒杯,一盒熏红肠,一盒土豆沙拉,一盒蜜汁鸡块,一盒叉烧排骨,还有一只切好的火腿匹萨。他说:“这是夫人给我们准备的中西餐合并的冷餐,来吃点吧。咱们边吃边聊。”他给苏会计倒上了葡萄酒。
苏会计开始有点拘谨,喝过两杯红酒,脸上有了些颜色,便活泛了起来话也就多了。两人酒足饭饱后,便蒙头大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火车也到了南阳站。
周伯夷和苏会计下了火车,雇了一辆人力车前往南阳采供站。周伯夷推门走进写字间,宋绍基便迎了上来。苏会计介绍道:“这位是公司主管棉纺业的周经理。”
“呵,周经理,坐了一夜车,辛苦,辛苦,快请坐。”
寒暄后,周伯夷问:“你这里有几个人啊?”
“五个人。”宋绍基挨着个把五个人向周伯夷介绍了一遍。
“你这采供站主要做哪些业务呢?”
“主要是推销公司的棉织品、五金件和机器,也带些纺机的推销。收棉花的季节为公司采购棉花。”宋绍基洋洋洒洒地讲了十来分钟,把收购棉花的业务讲得十分详细,顺带列举了南阳城镇里几家做五金生意的商户,都需要那些五金件。乍一听,你就会觉得他还真是个人才,丝毫不会怀疑他会做什么手脚的。
周伯夷耐下性子,且让他尽情地表演。宋绍基满口浓重的河南腔,周伯夷只能听懂一半内容,许多地方是听不懂的。宋绍基叙述的事情听起来似乎头头是道,无可挑剔。从表面上来看,他有很强的能力,精通业务且精力旺盛,是个称职的经理。因此,周伯夷只能是勉励几句。宋绍基听到周伯夷带有褒奖意思的话语,便乘机提出把南阳购销站扩大为分公司,进驻郑州,筹建河南棉纺销售公司。周伯夷说:“我会把你的建议提交给董事长的。”
说话间,就到了中午,宋绍基热情地邀请周伯夷去菊潭酒店,给他们摆酒接风。
进了酒店,老板热情地迎了上来,说:“还是老包间吧。”宋绍基对老板使了个眼色,说:“你给安排个包间吧。”
周伯夷马上就察觉到宋绍基的虚伪。这个酒店必定是他常来的,因此,老板才会说出还是老包间的话语。宋绍基却说让老板随意安排个包间,这分明是说给我听的。些许小事都要作假,如何值得别人相信呢?
宋绍基点了镇平烧鸡、黄牛肉这两道南阳名菜和几样新鲜蔬菜。宋绍基介绍说:镇平烧鸡色泽鲜艳,皮香肉烂肉质鲜美;南阳黄牛肉肉质细,断面有大理石花纹。宋绍基拿了两瓶杜康酒,说是河南历史名酒。他给周伯夷倒上了酒,举起酒杯说:“周经理第一次到南阳,我权当尽地主之谊,来,先来干了第一杯酒。”
周伯夷举杯干了酒。宋绍基殷勤地招呼着周伯夷吃菜喝酒。几杯酒入肚,周伯夷浑身燥热了起来,说:“听董事长说,这些年来,你把中原地区的棉花收购经营得有声有色的。”
“全凭董事长抬举,我只不过尽力维持罢了。上海的工厂等着棉花去生产,底下的员工要吃喝花销的,那都是马虎不得的事情,总得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才算是尽了职呢!”
“可不是吗,这四面八方的事情你都处理的不错呢。”
“谢了,总算来了个懂道理的人呢。”
“哦,难道以前来的不懂道理吗?”
“岂止是不懂道理,来了就似太上皇,要吃要喝要礼物;还得到楚楼秦馆几度销魂,方才肯验货查账,把他们伺候得满意了,才批准了我们年度的报销账目。咳,一言难尽呢!”
“哦,这可得好好聊聊了。”
“那是,今日只喝酒,明日再聊吧。”
第二天,周伯夷把南阳站的五个员工分别约谈,要求伙计们根据不同的采摘期,棉花的质量,按不同等级分开存放、分别打包发货;以保证棉花品质的一致性和稳定性。
周伯夷要求到棉花收购点去查看实际操作业务。宋绍基便带着周伯夷到就近的棉花收购点,去实地考察收购业务。所谓收购点,不过也就是几间能放棉花的平房而已。有几个棉农在交售皮棉。周伯夷走上前去查验了皮棉。棉花的绒长、含水量、杂质含量、色泽,都合乎规格,便签订合同定五吨皮棉,交由宋绍基负责跟进发货。
临行时,宋绍基送了一大堆的南阳土特产,八盒烙画筷子、二颗足有巴掌大的独山玉雕刻的白菜。南阳烙画筷子是用野生冬青木制成的筷子上面,手工烙烫汉唐仕女形象或花草。这种筷子早在明末清初就被列为皇室贡品。独山玉因产于南阳独山而得名,有南阳翡翠之称。这二棵玉雕白菜的价值不菲,周伯夷来者不拒一并笑纳。
周伯夷和苏会计坐上火车返回上海。下了火车,他即到公司董事长的写字间,向父亲汇报南阳之行查账的经过。周天瑞拿起玉雕白菜,仔细端详着,说:“这是拿我的钱来孝敬你呢!”
“我定了一批的棉花。”
“嗯,且看你定的棉花品质如何。”
一个月后,河南收购的棉花运到了公司的仓库。仓库的库管依照惯例打开棉花包验货,只见棉花包里有不少的沙子,且棉花的含水量很大,便打来电话告知周伯夷,说:“从河南发来的棉花验货时出了问题。”
周伯夷不由地心头一阵悸动,问:“有啥问题?”
“棉花中掺入了不少沙子和水,棉花湿得无法入库呢!”
周伯夷放下电话就朝仓库赶去。一堆工人围在仓库的门口,指手画脚地叫嚷着:“这种掺了沙子、浇了水的劣质皮棉,如何能纺纱么?”
“这是谁进的货啊?准是吃了回扣了!”
“这棉花得梳多少遍才能用啊?”
仓库站台的地上,堆放着几包已经打开的棉花包,边上有一堆沙子。潮湿的棉花包皮沾了不少污垢。周伯夷伸手捏了一把棉花包,手都湿了。他揭下了包皮,有不少沙子散落在地上。他喊道:“退货!打电报,全部退货!”
周天瑞也来到了现场,查看了棉花,说:“退货?退给谁呀?你定的货,还能找谁算账呢?”他转身对严经理说:“你抽调十来个人,把这批棉花除沙、晒干后再入库。”
“亏的重量怎么算。”
“按实际进库的重量入账,差额做了损耗吧!”
“这损耗也太大了,怎么做呢?”
“按实际差额做,我来签字吧!”
周伯夷跟在周天瑞后面走进了写字间。周天瑞问:“说说吧,怎么会跌这么大的跟头呢?”
周伯夷把收棉花的经过叙述了一遍,周天瑞问:“那么你认为问题出在哪里呢?”
“问题出在我大包大揽,让宋绍基钻了空子。”
“你不是要撤换他吗?”
“我本意是要让他以为又成功地躲过一劫,让他放手去做,才好收拾他。”
“我看还是你和苏会计今晚就赶往南阳,全面刚接手南阳站的管理。同时,发电报让宋绍基明天就坐火车到上来,我给他来个三堂会审!你到南阳去查发货的经过,凡涉及贪渎案的人全都送警察局,要把历年来的老帐都算清楚了。”
“这动静闹得太大了。”
“我要拿宋绍基给全公司做个样版,看谁还有胆敢吃里扒外,做这样的事情!”
“那我就去安排。”
周天瑞望着周伯夷离去的身影,心里很是郁闷;儿子们还是太嫩了,要担起公司管理的重担,还须经过磨砺方能堪用!
周伯夷和许会计再次赶到南阳,在离车站不远处借了旅馆。周伯夷略作安顿后,即打电话把南阳站的会计赵菁,叫到了房间来谈话。赵菁满腹狐疑地来到了周伯夷的房间,畏畏缩缩地站在门边不敢就坐。他眼光掠过周伯夷,心里就是一阵抽搐,身体发软直想往下坠。周伯夷接连两次赶到南阳站,让他感到大事不妙。周伯夷询问棉花收购的经过,一谈到等级与实际质量不符时,赵菁脸色大变,满头是汗,吞吞吐吐地不愿意交代。
周伯夷递给他一杯茶水,直接告知他说:“宋绍基已经回不来了,等待他的是判刑坐牢。你要是不想坐牢,就把你们结伙营私以假充真、以次充好,掺沙子、喷水倾吞公司钱财的肮脏事给我讲清楚。我念你是被宋绍基胁迫的,还可保全你;不然的话,你就跟宋绍基一样,去坐牢吧!”
赵菁思虑了片刻,就交代了。他把宋绍基勾结棉花贩子以次充好、掺沙子喷水、侵吞公司钱财的经过。
周伯夷问他:“这次我看好的棉花怎么会变成掺了沙子和水的次等棉花了呢?”
“你前脚走,他后脚就让棉花贩子掺进去沙子、喷了水,再撒些滑石粉;然后再打包发货;多出来的棉花就成了他的利润了。”
“这种事情你们也是熟门熟路了,就没有被人发现索赔么?”
“多数情况是买家收了回扣银子,知道被坑了也不敢发声的,生怕揭了自己的老底。假如,有不顾死活的买家硬要出头闹事的,他就把责任推到棉花贩子的伙计们身上,拿几个伙计开刀问斩,演出戏给客户看,消了客户的火,略给些赔偿,还能接着做生意。”
周伯夷愤恨地哼了声,立即让他在记录上签字按手印。随即,他让苏会计带上证据连夜赶回上海。
宋绍基到了上海,依照惯例先到总公司来见周培康。周培康让负责总务的人安排他住进了旅馆,不露声色地稳住他。周培康拿到了苏会计带回的证据,便立即通知警察局的陆局长去旅馆去抓人。陆局长派两名巡警把宋绍基送进了提篮桥。审问的警察把证据给宋绍基一看,说:“你还有啥说的?”
宋绍基一转眼珠说:“那是他信口雌黄诬陷我的,就没有这回事!”
警察把几套刑具扔在宋绍基的脚前,说让他试试到底是他的嘴硬还是这刑具硬!说着,警察就把刑具往他身上套。几套刑具使下来,他便一股脑儿交代了上下联手勾结棉花贩子,贪污公司钱财的事实。而后,宋绍基被判刑五年,他妻子变卖家产退赔公司的损失。周天瑞召开公司大会把判决书在会上宣读,以警示员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