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乐毅把银行人员重新安排妥当,把前期经管各项科目恢复起来,瞄准上海电力公司、怡和酒厂、英联船厂、中国水泥厂、永安纱厂、新星药厂、建设银公司、金融日报社等一批实力较为雄厚的企业股票,加上银行必须摊销的各类国家公债,实业银行投资高达数百万元。周乐毅的一系列运作,使得实业银行业务迅速提升,成为上海排名前八位的银行。
转眼到了中秋佳节,周乐毅带着妻儿提着杏花楼月饼探望岳父母。傅教授夫妻逗弄着一对外甥儿女,听着周乐毅夸耀自己办有奖储蓄的骄人业绩。傅教授听完他的话,当头给他泼了一瓢凉水,说:“你已经坐在了火山口还在妄自得意呢!你该立即收缩有奖储蓄的规模,并且准备好足够现银,以应对挤兑风潮。”
周乐毅大为不解地说:“有奖储蓄异常地火爆,正好扩大业务做一番大事业出来,怎能就此收手呢?”
“你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江湖的险恶。那是财政部长宋子文刚巧到美国公干,你才有机会走了财政部次长的路子,得以批准独家经营有奖储蓄业务,挣到了许多独门生意才能挣到的银子。你是成功了。但是你知道得罪多少银行的同行吗?他们的业务被你搜刮走了,他们的利润就大幅度地缩水。上海滩有近百家银行,市场上的现钱却就那么多,你那里多了别人的手里就少了,他们能不恨你吗?中国人历来是枪打出头鸟的。你还不见好就收,把挣到银子变了现,难道还要等到被人家生吞活剥,打得落荒而逃吗?”
周乐毅略有些不服地气说:“实业银行可是有财政部批文的,是做的光明正大地的合法生意呢!”
“宋子文很快就要回来了,那些银行家都会去他那里告你黑状的。那批文在宋子文眼里不值一文钱,又不是他签批的。他只需发个公告即把你现有的特权收回了,到那时你面对的是储户疯狂地挤兑风潮。你若没有足够的现金支付,银行瞬间就会被挤垮的。你将会面临牢狱之灾呢!”
周乐毅垂头沉思片刻才抬起头来,说:“阿爸毕竟在金融界涉足数十年,经验老到且看得深远。实话说,我也是留有风险防范措施的。我只需把盈利都兑现了,各项开支费用摊销干净,还清债务不留后患;随即不动声色地缩小贷款规模,只做短期贷款,不做超过三个月的中长期贷款;还需及时收回到期贷款,谨防坏账。”
傅教授点头道:“嗯,你还需防同行联手报复性的挤兑,引发的诉讼官司。官府借机纳入官股,再摊薄股本,就把银行从你手中轻而易举地拿走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人做嫁衣,却要承担经济和法律的风险。”
“这银行可是全额的私股!”
“你要看清楚社会发展的大趋势。政府正在极力把具有厚利的行业都国有化,首当其冲的就是金融业。枪打出头鸟,你先出头就先打你!”
“我怎么听得毛骨悚然呢。”
“资本掠夺本身就是血淋淋的,而且,你面临的是一个毫无道义底线的军政府。你很快会看到这些残酷恐怖的结果。”
周乐毅当然熟悉各种金融工具,很清楚把资产稀释摊薄,然后堂而皇之地把你的资产收入囊中的手段。他思虑片刻后说:“我即刻就把利润分了,把红利先拿到手。”
傅教授说:“这倒是明智之举,但要看你是否来得及做。”
周乐毅感叹地说:“中国几千年来做金融都是民间自主经营的,官府从不干涉,为何民国政府要插手呢?”
傅教授说:“当局者为了维护统治,必定会建立统制经济体系。这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和社会结构必然的结果。今后只怕是行业竞争会越来越激烈呢!”
周乐毅无奈地摇着头,垂下眼帘,陷入思索中。“先进的体制必定会淘汰落后的体制,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这是必然的,但是,有个时间的问题。”
“那倒是的,眼下我该做什么呢?”
“你必须提醒父亲,政府已经介入棉纺行业,中国棉纺公司就是控制棉纺业的机构。”
“那就是说,棉纺业也面临被官府吞并的风险么?”
“倒也没有这么严重。只是会增加行业间的不公平的竞争。实业不像金融业,有几个专家加上行政命令就可以搞成了。实业需要专业知识,还得有经验的工人和高中低各层级的管理人才,方可能完成经营作业。现在世面上,谁都晓得纺织行业挣钱,政府和富商都在投资棉纺业,纺织机器岂能不火爆呢!国内还没有一家能够生产整套纺机的工厂,只有让日本和欧美生产商赚得盆满钵满的。你爹研制纺机很多年了,却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我建议你父亲可以大力发展纺机产业,一来可补缺国产纺机的市场缺口,二来可以获得技术创新带来短期的垄断利润。”
“是的,爹爹也是想大力发展纺机的,但是受技术和材料这两个瓶颈制约,尚未实现既定的目标。”
“嗯。毕竟工业发展是受整个社会经济基础和科技水平制约的,不可能一枝独秀的。这需要循序渐进,有个历史发展的阶段呢。眼门前你还是先理顺实业银行的经营管理,严防挤兑风险吧。”
杜镛之听说宋子文从美国回来,便带上厚礼去拜访了他。杜镛之代表银行界向宋子文提出:徐次长仅给实业银行一家开了有奖储蓄的许可证,实业银行因此赚得盆满钵满。而其他银行却无缘分享这种待遇,弄得银行界怨声四起,说什么的都有。大家都是做银行的,总要公平公正利益均沾,不能由实业银行独家经营获取暴利。宋子文听后没有直接回答,毕竟牵涉到徐次长。他承诺会让助理去调查后再做处理的。
周乐毅得到消息,立即求见宋子文。宋子文推三阻四地不肯见周乐毅。周乐毅再备礼物求徐煜撮合,方得与宋子文面谈的机会。宋子文一口咬定:要他拿出六十万银元上交政府。周乐毅一听这话,心想:这宋子文不是要钱而是要我的命呢!如果把做有奖储蓄的盈利全部吐出来,倒不如不做这项储蓄业务也省却多少麻烦。他下定决心不再做有奖储蓄了。他早预料到,一旦停止有奖储蓄,储户们必定就会来挤兑现银,如果手中没有足够的现银就要出大事情了。
周乐毅凑集了资金准备应对储户们挤兑风潮。杜镛之听说实业银行停做有奖储蓄,就到处放出风来说,实业银行要倒闭了。于是,储户们就涌到实业银行来挤兑存款。
银行是靠低息吃进储户们的钱,再高息贷给商家去做生意,从中吃差价盈利的。银行除保证金外,必须尽量把手中的钱都贷出去,这样才能获得最大的利润。因此,银行最怕的是储户挤兑存款。因为,银行贷给商户们的钱还未收回,储户的钱都在商户们的手中运转着,这边又要承兑储户们的钱,银行如无现钱兑付储户的钱,那就要破产倒闭了。
果然,实业银行公布了停止有奖储蓄的消息,挤兑风潮应声而来。周乐毅准备的现金尚不足以应对如此剧烈的挤兑风潮。他调动全体职员四处活动,千方百计去催回款,又竭尽全力到各处去拆借资金,来应付如潮水般涌来兑现的储户。
然而,屋漏偏逢倾盆雨,船破又遇顶头浪。他做有奖储蓄的那段辉煌时光早把银行业的同仁得罪个遍。当他陷入困境时,各家银行非但不向实业银行拆借现银,反而落井下石推波助澜,到处宣扬实业银行已资不抵债要破产了,唆使储户都来挤兑现银。更有甚者,有几家贷了实业银行钱的商户,见实业银行风雨飘摇之际便趁火打劫,卷了银子逃之夭夭了。
周乐毅大清早到了银行,几家大储户都坐在经理室等着兑付银票。周乐毅一眼看见几家关系最热乎的商家也坐在会客室内等候兑现。周乐毅此时方寸大乱无力回天,只得请父亲出山来力挽狂澜了。
周天瑞沉着冷静地听完了乐毅的汇报,对儿子说了一句:“成大事者,每遇大事需有静气。你大可不必惊慌失措,只需加大力度兑付储户的储单。现银的事我来办,大不了把我的棺材钿拿出来救急就是了。”
“终是儿子经验不足,考虑不周全,让父亲受连累了。”周乐毅的眼角渗出了泪水,顺着脸颊流淌。
周天瑞心疼地瞥了儿子一眼,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唉,毕竟还年轻呢,紧要关头还显得如此低软弱,须抬起头,挺起胸来承担责任;动脑筋想办法,去解脱困境才有出路!”
周天瑞从容地召集了公司董事会,让周乐毅地从各家工厂抽调资金来补足银行的准备金,应付各处储蓄所的挤兑。他让朱宝根去钱庄借贷资金。朱宝根找到几家钱庄,钱庄老板似乎是一个腔调,都装聋作哑地不肯淌这浑水。
周天瑞从工厂调来几辆卡车,拉着银元在各大马路上转上几圈再送到各个储蓄所。他请报社记者沿途拍照,刊登在《申报》的头版头条,并配以文章,评说同业嫉妒蓄意造谣制造混乱,意在挤倒实业银行。实业银行业绩超人,资金充足完全能应对兑付。实业银行开了日夜兑付窗口,凡要兑现的储户不分日夜只管来兑。
报纸登出消息以后的头几天,各储蓄所门口不分白昼,人山人海来挤兑银元。三天后,就少有人来兑现了。周天瑞又给警察局陆局长送了几根金条,请他派警察把携款逃走的几家商户的家产抄没来抵债。周天瑞的系列措施得力很快就稳住了局面,惊天动地的挤兑风潮消退了。
宋子文随即在全国范围内发售了航空有奖储蓄活动。储户们立即从实业银行兑现银子,转手存入航空有奖储蓄中去了。实业银行没有了有奖储蓄,储户日渐稀少,业务再也没有大的起色。周乐毅只得考虑收缩实业银行的业务规模,来避免亏损了。
财政部紧接着又对实业银行施展那套空手套白狼的手法,以银行管理混乱需加强管束为借口,要求实业银行增资扩股。实业银行的大小股东经过挤兑风潮,只剩下二百多万股本。财政部要求实业银行的股本扩大到一千万,官股占八成,民股仅占二成。周乐毅被调到中国银行上海分行任协理。中央银行派了一名司长来担任董事长兼总经理,实业银行实际上也就被官府掌控了。周家只占一成多的股份,成为小股东。
银行风波使得家族财产大幅缩水。周天瑞才感悟到金融业的水实在是太深了,不是他所能掌控的。周乐毅担心实业银行的股票会似秋日的枯叶,在空中飘荡起舞,不知哪日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劝说父亲把剩下的股票全都出脱了,以免再被摊薄稀释。周天瑞有点拿不定主意,便带着乐毅来到亲家傅教授的家中,要向傅教授当面请教解困办法。
傅教授耐心地听完他的陈述,说:“我劝你尽快把股份卖掉,还能保全现有的资本少受些损失,迟了就连这点资本都会被吞没了。”
周天瑞道:“我现在就是个小股东,坐享其成靠分红取利也是不错的选择嘛。为何要出手呢?”
傅教授笑道:“你老人家想得太乐观,恐怕你那一百多万元的股本会逐年缩水,要不了二三年就会所剩无几了。”
周天瑞不解地问:“此话怎讲?”
傅教授笑道说:“金融行业的水深不可测,没有实力和经验的门外汉蒙着头就往里跳,结果只能是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股票在我手中捏着,我不去股市炒作,只在年底分些红利,金融专家或政府官员能奈我何?”
“他们只需继续注水扩股稀释股份,股票就会不断地贬值,你的份额就会不断地缩水。而且,政府会不断扩大纸币印发使物价通涨,直接就从百姓手中抢钱。要不了几年,你的资本所剩几何,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所以,我也劝父亲尽快把股份出手,回笼资金投到实业中去。”
“乐毅说得对。”
周天瑞略略点头表示认可,当即让乐毅去把银行股票悉数卖出,哪怕是不赚什么钱都要尽快出手。此后,他给家族立下规矩:从此以后,周家绝不介入金融业,专心做眼睛看见的,手能摸得着的,自己能掌控的实业。
周天瑞随后就去找尤忠鸣商议,卖出实业银行的所有股票,退出金融业。尤忠鸣也卖出所有股票退出实业银行。但他不是想退出金融业,而是想重起炉灶,再办甬商银行。周天瑞婉言谢绝,表示自己绝不再涉足金融业。尤忠铭又到同乡会中寻觅到了十几家富商,共同创办了甬商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