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成功坐在摇摇晃晃的大卡车上,看着对面的男人。只见他一只手扶着靠着车头的栏板,一只手抓着枪,枪口高低起伏,时不时地晃荡起来对着马成功。这让马成功有些担心,毕竟这支五六半上的枪管都变了颜色,不知道扳机护圈后那个小小的开关还管不管用。
此时男人半闭着眼睛形似假寐。但马成功知道,只要自己有些许动作,他立刻便会拿起手里的枪对准自己的脑袋。
车开的很颠簸,但是马成功也没得抱怨。缅甸不比国内,国内都“村村通”了,这缅甸连城市之间都还有很多土路。而且这缅北的道路相对于缅南算是好的,若开那边距离海边还隔着一条若开山脉,特别是在和孟加拉接壤的边境地区,基本上全是山区,道路状况更差。
马成功转头看了看车厢后部,刀青山坐在车尾处,紧紧抓着头上的篷布。跟他坐在一起的还有六个年轻人,四男二女。他们一看就是被随意抓来的壮丁,即使已经坐了四个多小时的卡车,仍然睁着惊恐的大眼睛,不住打量着一旁拿枪押送他们的人。
“你看什么?”
马成功转过头,却见对面的男人正盯着自己,明显是自己刚才扭头的动作惊动了他。
对他笑了笑,马成功道:“你刚才答应我放那个船老大走的。”
男人轻蔑地一笑,道:“我说的是带你们一起走,你普通话不好,听错了。”
马成功笑了起来,伸出大拇指道:“你这扯淡的水平在我之上,我服。”他看了看正皱着眉头理解自己话的男人,又道:“他已经是个老头了,你抓他去干什么?”
男人也转头看了看刀青山,道:“他是走私的,如果在那儿就放了他,他会很快去告密。我准备在下一个镇子就让他滚蛋。”
马成功笑了起来,道:“你把我的烟拿去了,能给我一支么?”
男人抬头望了望天,像是考虑了一秒钟,这才摸出烟递给马成功一支,又对他笑了笑,道:“我不是抢你的烟,在下个城镇,我们可以买到补给,到时候我还你一包烟。”
马成功撇了撇嘴,心想这土货真不要脸,还自己一包烟?自己牛仔包里那剩下的一条半紫云,外加一千块钱都被他搜去了。还还自己一包?这他妈连借花献佛都算不上好不?
凑在男人递过来的打火机上点燃烟吸了一口,马成功透过吐出的烟雾看着对面也点燃了一支烟,正享受般吸了一口的男人,问道:“哥们儿,你叫什么?”
男人看了看马成功,道:“我叫登敏。李啸南,你在中国是个军人吗?”
马成功摇了摇头,道:“我是个国企干部。”
“干部?缅北的军队里有这个词,就跟我们独立军里的军官一个意思,是吗?”登敏奇怪地问道。
马成功笑着摇了摇头,也懒得跟他解释,只别过话头道:“老登啊,你汉话说的不错,跟哪儿学的?”
登敏道:“我在家乡阿拉干上学时的老师,是几十年前来革命的中国人,我的汉话是他教我的。”
“哦?”
马成功有些惊奇,他以前在化院图书馆曾经看过几本“伤痕文学”,知道上世纪有些知青跑到缅甸去闹革命,只是没想到还有人会跑到阿拉干去。毕竟那地方不是什么好地方,穷山恶水不说,还有很多食人族土着,所谓的“若开”这个词来自于巴利语,就是“食人魔之地”的意思。
见马成功面露惊奇之色,登敏又道:“我在那邦口岸接触过中国的人,我的汉话有一部分也是跟他们学的。”
马成功微微点了点头。
他已经知道这个登敏是什么人了。阿拉干独立军,是所谓的阿拉干民族联盟建立的一支军队,有一个临时总部在克钦邦的拉咱,同时在那儿的还有另外一支军队,这两支军队都是跟缅甸政府军作对的军阀部队。
怪不得卡车一直在向西行驶,原来是要去拉咱。马成功心里暗暗想道。
想了想,他又问道:“你们不是由阿拉干人组成的军队吗?为什么会抓他们?”他对着车厢里努了努嘴,那意思是你们抓缅族的壮丁是什么意思?
谁知登敏笑了起来,道:“不不不,我们不是抓他们,而是要用他们交换我们的人。当然,他们也可以加入我们,只要是为了抵抗民族欺压,争取民族独立的人,我们都是欢迎的。”他顿了顿,又道:“你也一样。我们必须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才能完成我们民族独立的壮丽事业。”
“嘶!”
马成功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得不说,这一身土味的登敏,话说的倒是真他妈带劲。只是这话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还未开口询问,便听登敏得意地道:“这句话是十年前在非洲乞力马扎罗山希拉峰下的土着部落争取民族自决时期的神秘领导人所说的,他是一个像切.瓦格纳一样的英雄人物,同时也是我们将军的偶像。”
“我尼玛!”马成功惊的差点跳了起来。
因为他想起来了,这他妈不是自己忽悠希拉峰下的土着小酋长跟昆仑合作开发矿产时所说的话吗?为此他还买通了当地政府官员,给了当年才十三岁的小酋长一个议员的头衔,并亲手把她送上了乞力马扎罗部落联盟盟主的位置上。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光荣事迹居然都传到缅甸来了,不知道这算不算文化输出又出口转内销了呢?
想到这儿,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自己胸前所戴的那个小酋长亲自雕刻的雄鹰木雕,心想是不是该把这玩意儿摘下来,万一在这儿有人认识这东西怎么办?
正想着,车却停了。
从副驾驶座位上下来一个穿着绿色军装的女人,站在踏板上对车厢里喊了一句什么。
登敏立刻站起身,将车上的人赶下车,然后又站在车厢尾部对着下面叽哩哇啦说了一通话,这才回到原位坐下,对马成功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奈奈温会去办那些事。她是大学生,能把事情办的很漂亮。你放心,我已经让下面的人放那个老头离开了。”
等了大概一个小时,只听车下一片欢声笑语之声,紧接着车下扔上来几个麻袋,刚开始下车的人又陆续上车来,还抬上来一个担架,上面躺着一个头上和腿上都缠着纱布,浑身脏兮兮,但神情却很是淡然的年轻男人。
看到马成功,那人先是一愣,随即向登敏询问了几句话。登敏回话后,男人挣扎着坐了起来,伸出手对马成功道:“你好,李先生。”说的居然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登敏急忙向马成功道:“这是吴成刚,是我们团长。”
马成功伸手跟他握了握,道:“你好,吴团长。”
男人却笑了起来,道:“我不姓吴,缅甸人在名字前加吴,是尊称。我叫成刚,是丹兑县人。我是从云南民族大学毕业的。你也可以叫我耶博,就是同志的意思。”
马成功笑着道:“那么,耶博,我想去阿拉干,你看能不能帮助我呢?”
成刚看了看一旁的登敏,却见他对自己点了点头,便又转向马成功道:“将军这段时间不在拉咱。不过我们正好有个军事行动,要去阿拉干,你如果不怕的话,就跟我们走。”
马成功笑了起来,道:“怕什么?”
成刚也笑了起来,随即却又收住笑容,严肃地道:“我们是去打仗的。你跟着我们,可能会死。”
马成功眯缝着眼睛看着他,忽然又笑了起来,道:“那你有没有其它的路子去阿拉干呢?”
成刚也跟着笑了起来,道:“你也可以跟着政府军去。但一来政府军在阿拉干并不安全,你知道阿拉干的各种势力都对他们抱有敌意。二来他们会仔细调查你的身份,如果没有大使馆给你出具证明,你大概率会被遣返。当然,还有第三种可能,就是你被政府军当做间谍抓住,然后经过特殊渠道变成人体器官提供者。”
“呵呵呵!”马成功笑了起来。他知道这个从云南民族大学毕业的成刚,绝对不是登敏那种老六,可以随便忽悠。刚才人家一听登敏说自己是偷渡过境的,一下就猜到自己去阿拉干肯定不是走的官方渠道。
而成刚摆出的这三条路,实际上也就只有一条。意思很明显,那就是你要是真想去阿拉干,只能跟着我们走。
当即也不作考虑,马成功径直道:“我肯定是要去阿拉干的。”
成刚像是早就料到马成功会这么回答,当即笑道:“那行,只要你不怕吃苦,我们带你一程又何妨?”
车又开动了。
马成功接过登敏递过来的烟,笑着向成刚道:“你怎么搞成这样?”
成刚回答道:“中了政府军的埋伏,被炮弹震晕过去了。”
马成功又问道:“那他们怎么能那么轻易就将你换回来呢?”
成刚笑了笑,道:“登敏他们抓了看押我的那个监狱的监狱长的小舅子。”见马成功有些惊奇地看着他,他又道:“我们只是一支小队伍,刚刚才投靠独立军。政府军不把我们当回事,因此就把我关在了普通监狱里。”
马成功看着他,叹了口气,又问道:“那你们现在又要离开独立军?”
还未反应过来,却见成刚举起一只手,慷慨激昂地道:“将军已经去阿拉干了,我们的战场在阿拉干,而不是在拉咱。虽然我们的诉求跟独立军一样,但我们和他们有着本质的不同。我们不会远远地躲在拉咱,也不会依靠外国列强的施舍,我们要为了阿拉干的独立而战斗。”
马成功看了看一旁用一脸崇拜的眼神看着成刚的几个士兵,不由得微微有些呆滞。他没想到这个成刚居然还是打鸡血的一把好手,就眼目前他这表情、神态和语气,在清江分公司至少能当个副总师啊!
想了想,马成功忽然醒悟了过来,笑道:“原来你们跟独立军的关系,就是听调不听宣啊?”他顿了顿,接着又道:“不对,你们都不听调的,你们只是想要背靠大树好乘凉。问题是人家同意么?”
成刚看着马成功,默默地点了点头,道:“他们也想要壮大自己的声势。”
“尼玛!”马成功在心里小小地鄙视了一下成刚,顺带着鄙视了一下那个什么独立军。这特么都不像正经军队,跟过家家差不多,还不如自己在希拉峰下领导的那支拿鸟枪的土着部落联合军。
见成刚一脸正义凛然的神色,马成功心里忽然一动,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那么,有多少人跟咱们去阿拉干呢?”他问道,但问出这句话马成功就后悔了。
他早该想到的,这厮自称团长,却被政府军伏击,连自己都折进去了。他自己也说,政府军看不起他们,只将他关在普通监狱,还是那种监狱长就能随便放人的监狱。而登敏只不过抓了监狱长的小舅子就能把他换出来,还大摇大摆地坐着卡车招摇过市。最神奇的事,现在成刚还面露犹豫之色......
“你该不会告诉我,你们就这一车人吧?”马成功惊讶地问道。他抬起头看了看车厢里,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马平川常哼的那句京戏: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
他又转向登敏,道:“你刚才说,你是独立军的?”
登敏惊讶地道:“你怎么知道?但是我现在是青年军的一员了。”
马成功当然不会告诉他是他自己蠢,刚才被马成功套话套出来的。他只是埋下头,抠了抠自己那因为一路奔波,被这缅北公路上的尘土和狂风弄的乱糟糟的卷发。
他没有想到这帮人还真是把打仗当成了小孩子过家家。加上下面驾驶室坐着的三个,一共就十来个人,七八条枪,还有至少一半跟登敏一样装束武器的人,明显是刚刚从人家独立军那里忽悠来的。就这小猫三两只就敢号称一个团,还想要完成“民族独立的壮丽事业”?
叹了口气,马成功抬起头对成刚道:“他说你们是青年军,那你们跟阿拉干青年会是什么关系?”